曹氏懷揣五十兩銀子,一心只想把私房錢藏起來,以免夜長夢多,遂勸道:“你的目的達到了,我們也該回家了。這會兒,你大伯母和二弟指不定多着急呢。”
何歡沒有動,只是緩緩回答:“曹姨娘,麻煩你先回去報個信,晚些時候我和白芍一起回家……”
“晚些時候?”曹氏錯愕。沈志華交給她銀子的時候說得很清楚,他希望她們儘快回何家。“大小姐,你又想幹什麼?這種時候,沈大爺是不會見你的。再說,你又不是大夫……”在何歡懷疑的目光中,曹氏的聲音漸漸弱了。
“曹姨娘,我的診金和湯藥費是沈家給的?”何歡詢問。見曹氏目光閃爍,她輕抿嘴脣,續而又道:“沈大爺原本要把我送去醫館,你想讓沈家出這筆銀子,迫使他們留下我?”
曹氏梗着脖子叫嚷:“你在沈家暈過去,湯藥費什麼的,自然得由他們出。再說,沈家也不差這點銀子。”
“沈家有錢,那是他家的事!”何歡劇烈地咳嗽起來,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
白芍見主子咳得厲害,急忙上前替她順氣,低聲勸說:“小姐,您別生氣,其實今天全虧了曹姨娘。而且診金和謝禮都是……”
“沈經綸樂意給銀子,我幹嘛往外推?”曹氏一陣搶白,生生壓下了白芍那聲“謝禮”。
何歡咳得全身發軟,說不出一個字。曹氏什麼性子,她很清楚,她不想生氣,可這個當口,她用了沈家的銀子,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晚些時候她找沈經綸“談判”,一定會覺得自己矮他一截。再說,她生病與沈家無關,這筆銀子本就不該由沈家支付。
曹氏偷偷摸了摸腰間的銀子,生怕煮熟的鴨子不翼而飛,聲稱她馬上回何家報信,頭也不回就走了。
待何歡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曹氏早就跑得沒影了。
不多會兒,萱草從沈志華那邊回來,歉意地對何歡說:“表小姐,管家讓奴婢轉告您,他不需要您的道歉或者道謝,他只希望您回家後好好調養身子,這樣就夠了。”
何歡早知事情不會那麼順利,因此並不覺得失望。她想開口說話,突然間胃中一陣翻騰,“嘔”一聲,把剛喝下去的湯藥全都吐了出來。
白芍扶着何歡,瞬時眼淚汪汪。萱草一邊給何歡倒溫水,一邊喚門外的小丫鬟進屋收拾。
一陣手忙腳亂過後,何歡被安置在窗邊的軟榻上。她從窗口往外看去,就見院子裡有未留頭的小丫鬟,也有匆匆往來的小廝,偶爾還有一兩個管事經過,衆人雖略顯忙亂,卻有條不紊。
何歡愈加肯定心中的猜測,她閉上眼睛,虛弱地問:“我實在很不舒服,可以讓我歇一會兒再回家嗎?”
萱草見她面無血色,嘴脣蒼白如紙,只得點頭。她與白芍一起喂何歡喝了小半碗白粥,又伺候她用了湯藥,簌了口,這才留她在榻上休息。
何歡試圖理清思緒,想出下一步應對,奈何發燒令她渾渾噩噩,湯藥又讓她迷迷糊糊,慢慢的,她睡着了。
待到何歡再次睜開眼睛,只覺得全身黏糊糊的,滿是汗味。她轉頭看去,只有白芍一人呆愣愣地坐在塌邊。
何歡沒有出聲,側耳傾聽屋子外面的動靜。此刻的她雖然仍舊全身發軟,但她已經退了燒,腦子也不像先前那般亂哄哄的。
早前,當她說出第一聲:我是林曦言,她就已經決定與沈經綸攤牌。不過沈經綸從不信鬼神異事,想要說服他並不容易。當初她就是因爲這個原因,纔沒有在第一時間向他坦白。昨晚,她在大庭廣衆之下一而再,再而三宣稱她不是何歡,實是不智之舉。
何歡想得入神。她沒有把握令沈經綸信服,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他,可是唯有讓沈經綸相信她,她才能寸步不離守在兒子身邊。
不知過了多久,白芍終於發現主子醒了。“小姐,您醒了?”她一臉驚喜,立馬又紅了眼眶。
“什麼時辰了?”何歡詢問。
白芍擦了擦眼角,回道:“剛過午時,小姐,您身體好些了嗎?肚子餓嗎?”
何歡點頭,任由白芍扶着她坐起身,焦急地問:“沈少爺怎麼樣了?有消息嗎?”
白芍搖頭道:“奴婢一直在屋子裡,萱草走的時候,留了兩個小丫鬟在屋子外面守着。”
大概是聽到屋內的動靜,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敲門進屋,脆生生地說,萱草一早命人去何家取來了何歡的乾淨衣裳,因怕打擾她休息,命她在屋外守着。
她把衣裳交給白芍,又對何歡說,已經有人去通知萱草,馬車也準備好了,車簾子經過加厚,一路上絕不會令何歡吹風受涼。
如此**裸的逐客令,何歡豈會聽不明白,但她擔心兒子的安危,只能厚着臉皮假裝沒聽懂。她道了一句謝,問道:“不知道你家小少爺的病可確診了?”
小丫鬟搖頭只道不知。何歡再次詢問,是否可以讓她見一見紫蘭,就見萱草端着午膳站在房門口。她依舊是先前那番說辭,聲稱自昨晚之後,她就沒見過紫蘭。
何歡轉念想想,忽覺不對勁,追問:“難道紫蘭不在你家小少爺身邊服侍?”
“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萱草搖頭,把午膳放在桌子上,歉意地說:“表小姐,這會兒家裡忙亂,午膳只能請您將就一下。”她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在爲沈念曦擔心,你就別再賴着不走,給大家添亂了。
何歡看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湯,是沈家二等廚娘的手藝,雖然看起來精緻可口,但按照沈家的慣例,這些菜色只用來招待打秋風的客人。
萱草退至一旁,繼續說道:“若是表小姐沒什麼吩咐,奴婢就先退下了。待會兒您用過午膳,自有小丫鬟送上中午的湯藥。至於餘下的藥材……”她用眼角的餘光瞥一眼何歡,“奴婢已經包好,放在馬車上了。”
“你說起這事兒,我正想問你,不知道診金和湯藥費一共多少銀子,我回家取了銀子,晚些就送過來。”說到這,何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釋道:“昨晚我急着出門,身上並沒有帶銀子。”
萱草流利地回答:“銀子的事沈管家早有吩咐,表小姐不用放在心上。”她再次對着何歡行禮,低頭道:“表小姐請用膳,奴婢先行告退。”
“等一下。”何歡急切地坐直身體,不容置疑地說:“請你轉告沈管家,晚些時候我會親自送銀子過來,希望能夠親手交給他。”
“表小姐見諒,家裡事兒多,奴婢也不知道沈管家身在何處,無法替您傳話。”萱草又一次行禮,“不過沈管家先前交代,若表小姐堅持,可以交一文錢給車伕,請他帶回即可。”
何歡語塞,忽又心生悲傷。去年秋天,薊州城附近的村莊遭了海盜,許多漁戶佃農無法交租,沈經綸讓自家的租戶象徵性交一文錢,說是替他們的兒子積福。後來,她親手把那些銅錢串起,就放在兒子的搖籃內……
“小姐,您怎麼了?”白芍伸手攙扶何歡。
何歡恍然回神,輕輕搖頭,卻見萱草已經離開。看起來,晚些時候就算她帶着銀子上門,不要說沈經綸,就是沈志華也不會見她。怎麼辦?萱草擺明一早就得了吩咐,纔會一問三不知,而紫蘭上次就說了,不會再見何家的人。
“小姐,有一件事……”白芍一臉猶豫。
“有什麼話就直說,別吞吞吐吐的。”何歡心中煩躁。若實在沒辦法,她只能上青松觀找大韓氏。
“其實不止診金和湯藥費,曹姨娘還拿了沈大爺五十兩銀子及兩瓶藥膏……”
“他這算什麼,謝謝曹姨娘幫他對付--”何歡戛然而止。
沈經綸不知道她就是林曦言,他想用銀子與何家分得清清楚楚,這是他一貫的行事作風;至於曹氏,她的貪財,她一早就心知肚明。他們都沒有錯,錯的是她,是昨晚的她太沖動,太不理智,釀出了這一系列的後果。
何歡懊惱後悔之際,萱草已經站在沈志華面前,把何歡的一言一行鉅細靡遺地描述了一遍,最後總結道:“沈管家,依奴婢看,表小姐一定會再找其他藉口上門求見。”
沈志華不置可否,示意萱草退下。待她走遠了,他走入西梢間,對着沈經綸說:“大爺,表小姐的言行雖然有些古怪,但她對小少爺似乎甚爲關心。”
沈經綸放下書冊,目光順着走廊朝東梢間看去,隱約可以看到絲竹和奶孃正仔細照顧着病童。他收回目光,轉頭望着窗外的藍天白雲,低聲問:“青松觀那邊,安排妥當了?”
“是。”沈志華肯定地點頭,“無論是表小姐,還是其他人,都不可能見到親家太太。”他稍稍停頓,笑道:“說起來,表小姐說服親家太太去青松觀,倒是無意中幫了一個大忙,不然林家人多口雜,小少爺生病的事恐怕很難瞞住親家太太。”
“若不是突然冒出一個謝三,有些事根本不需要急在一時。”
“大爺說得是。”沈志華馬上收斂了臉上的笑意,正色道:“關於謝三,在下悄悄打聽了一下,他在衙門自稱謝正輝,是永安侯世子舉薦入六扇門的捕頭。在下記得,當年世子爺一共舉薦了五個人,其中三人去了六扇門,另外二人……”
“年齡。”沈經綸輕輕吐出兩個字。
沈志華微微一怔,表情驟變。永安侯世子舉薦謝正輝去六扇門是十年前的事,可謝三不過二十歲左右。他急道:“大爺,林捕頭驗證過,謝三的腰牌貨真價實,冒充公門中人,這是死罪……我即刻通知呂縣令……”
“志華,你做事一向謹慎妥帖,爲什麼遇上‘謝’字,馬上就失了分寸?”
“大爺恕罪。”沈志華呆住了。
沈經綸放下書冊,不疾不徐地說:“我並不是責怪你,只是我先前就說過,眼下的事,我們應該以不變應萬變。那件事過去十年了,薊州遠離京城,你不需要如此緊張。”
沈志華滿臉羞愧。許久,他低聲說:“謝三假冒謝正輝,腰牌卻是真的……如果是謝正輝自願把腰牌交給他……”
“這纔是我真正擔心的事,也是我大費周章,想誘他主動現身的原因。”沈經綸輕嘆一口氣,似自言自語般說:“一晃眼已經十多年了,十年前謝三不過十歲左右,會是誰呢?”他蹙眉思量,片刻又搖頭嘆息:“算了,即便我曾經見過他,這會兒恐怕也認不出來了。”
“但他很可能認得大爺,也認得在下。”沈志華臉色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