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粹回到了劍宗。
她第一次來此時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小孩子, 夏慕時常追在他們後面講道理,像個喋喋不休的復讀機,如今她卻已經經歷過幾次生死, 還徹底的換了容貌, 成了新的自己。
她一直都很感激夏慕, 他和衛星宇是她在這個世界的[歸屬]。
而她其實也知道破碎虛空的難度, 所以雖然仍舊渴望, 但卻已經沒那麼執念。
所以歸根到底,她只是缺愛而已。
門衛並不認識她,她沒有門牌, 所以也沒法被通融着放行。
沒人認識她這副陌生的樣子,只把她當做攀附劍宗的仰慕者, 畢竟這樣的人實在太多。如果不是她身上的修爲似乎不低, 大概一開始就被人打了出去。
祁粹舔了舔脣。
她遞出一塊翠色的玉, 這玉被雕成了精緻的蝴蝶模樣,然後她小聲的解釋道, “我是夏慕宗主的朋友的侄女,是來投奔的,你把這玉給遞上去,說是蝴蝶夫人,他肯定認識這樣式。”
她三言兩語說了來歷, 卻又故意沒說的太清楚, 讓人誤會她是來投奔。那門衛將信將疑的看了她好一會兒, 最後還是選擇相信這塊質地澄澈的玉。
這種事情總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
左右不過是多跑一趟, 若是此刻得罪了對方, 最後對方真有什麼尊貴的身份,那他的盡忠職守反而成了冤枉。
衛祁遙望着門衛遠去的步伐, 鞋跟在地面蹭了一下。
蝴蝶夫人是個信守承諾的傢伙。
她在水天之地做了交易,之後的事,便是那些她觸及不到的強大勢力們在自行解決,她在南海蝴蝶安排的住處養好了傷勢,途中也偶爾去逛過街市。
明明有那麼危險的東西懸在上頭,但附近的普通百姓的生活卻很平靜。生活困住了他們,像是將一隻蝴蝶牢牢的握在了掌心。
但即便如此,他們也能從中找到樂趣。
衛祁駐足看過他們自己編排出來的娛樂節目,簡單的白色幕紙背後是生靈活現的皮影,燈光將它們照耀成各式各樣的模樣,活動着的人物訴說着故事,主角不外乎是斬妖除魔的大英雄,什麼困難都無法打倒他們。
他們受人敬仰,他們衣錦還鄉。
而不是像她一樣,每天的日常就是窩在這個小地方琢磨着花錢買什麼零食。
她也在小攤販上點過雲吞,薄皮裡是鮮嫩的肉味,料放的很足,價格卻不貴。推着車走的是攤上的丈夫,而負責下廚的是妻子,前者還擔負了招待的工作。
他們過的非常忙碌,一早上幾乎都沒有機會停下來喝口水。但望着裝錢的盒子逐漸滿起來的樣子,他們臉上的笑容從未下去。
衛祁知道他們有一個孩子,是個活潑又可愛的男孩,體格健壯,長相清秀,現在是某個木工的學徒,那孩子很乖巧,也很孝順,他們夫妻的盼頭就是自家孩子能健健康康順順利利的成爲一個好木匠。
這已是他們眼中的很有出息。
而這樣的想法若是落在修士眼中,大概會感慨一句凡人終歸是凡人。
然而衛祁卻能感同身受。
因爲她曾經也過着這樣的生活。
普通而平凡的,人類的生活。
那段時間裡她不知道自己在尋求什麼,亦或是挽回什麼。她只是想讓自己的內心更平靜一些。
但越是靠近,那種不安反而更明顯了起來。
她知道的,她在動搖着。
她原本努力修煉的目的是爲了有一天能夠破碎虛空回到最初的地方,她一直把原本的家放在天平的另一端,但現在這份重量被動搖了。
有人往另一邊放上了在她心裡足夠分量的東西。
一如衛星宇。
一如夏慕。
她原本以爲那只是份情感的維繫,但顯然那價格要比她想象的更昂貴一些。
擺渡人的詢問此刻猶在耳邊。
她真的一點也不後悔放棄那些感情麼?
說不是騙人的。
正是因爲不再是當事者,而是旁觀者的態度,她才更清晰明瞭的感覺到了師父和師兄的好。
那不是一天兩天,她與這兩年已經共度了幾十年,幾百年的光陰。
那甚至遠遠長過她原本的生命。
但同時由此誕生的那份感動卻像是讀到了一個感人的故事,她心知肚明理由,卻無法將這份情緒深入內心。
衛祁嘆了口氣。
而這個時候,門衛已經匆匆的回來了。
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有蝴蝶夫人的玉佩,她很順利的進入了劍宗。
這裡還像是她離開的時候的樣子,活躍而充滿生機。
劍修大多脾氣直爽,盛產直女直男,即便生的貌美,但每次一和這羣傢伙出過任務,她就會瞬間明白什麼他們到如今還是條狗。
就像現在這樣。
衛祁低頭看着自己面前的粉紅色摺紙,不知道該笑還是該發火。
遞信的人是隔壁峰的雲川師兄,什麼都好,就是恨嫁。只要有妹子進宗,就會被他遞情書,美名其曰廣撒網。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捱過幾次打,當然幾年下來,到了這時候,已經沒有女修把他當回事,也沒人會和他置氣。
但衛祁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東西會遞到她的面前。要知道當初還是她哄騙了對方說,情書比禮物顯得真誠,畢竟是一筆一劃的心意。
哭笑不得,但又覺得懷念。
衛祁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戒指,鄭重其事的戴上,迎着對方如遭雷擊的表情,她一本正經,“對不起,我有主了。”
“什麼時候??”
“就在剛剛。”
“這裡除了我還有別人?”
“還有這凌冽的西北風。”
……
雲川師兄頂着天塌一樣的淚眼溜了。
懷着好笑的心情繞過擋路的人,她很快到了夏慕的峰下。
許久未曾見面的現實讓她的內心驀然沉重了起來,那點剛剛產生的愉快情緒淡去了,但最後,她還是走上了石階。
她到的時候,夏慕正在池塘邊釣魚。
裡面原本是些靈魚,但在她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五六七八的從裡面打秋風後,這裡就丟了不少的普通魚種。
而夏慕也養成了老年人的釣魚習慣。
衛祁在他身邊蹲了下來,一句話沒說。
“回來了?”
他問。
那口氣和她每一次出門的時候別無二致。
她明白的。
依照夏慕的水平,蝴蝶夫人的擾亂術根本毫無用處,他能輕而易舉的看到她原本的樣子。所以他知道是她。
“回來了。”
她點頭。
“她怎麼說?”
她很顯然指代着蝴蝶夫人。
“讓我好好養老,說是剩下的事應該讓他們那樣的大人頂上。”
衛祁攤了攤手。
“那你自己的打算呢?”
夏慕收了魚線,他轉過來,難得鄭重的問她。
“我也不知道,將就着過一段時間再說吧。”她伸手接過了她的魚竿,打算重複他的釣魚工作。
“這就是你特意打聽好了我什麼時候不在劍宗然後才上門的理由?”
身後傳來的是熟悉的聲音,衛祁的手抖了抖,魚鉤差點刺穿了手指,但很快她鎮定了下來,拋出了餌。
“沒有,這是巧合。”
她一臉正色。
於是衛星宇也在她身邊坐下,向着夏慕伸出了手。
夏慕:?
“魚竿。”
他提示着沒有眼色甚至還想看熱鬧的自家師父。
夏慕被這個逆徒氣笑了,他把儲物袋一解,轉頭就把場合留給了兩個徒弟,甚至對衛祁投來的求救視線視而不見。
於是衛祁假裝專注的開始釣魚。
她其實並不想面對衛星宇,倒不是覺得自己放棄情感的選擇做錯了,也不是惋惜兩個人還沒開始就消逝的緣分,她只是單純的覺得,她單方面的從這段糾纏裡抽了身好像有點對不起從小到大對她很好的師兄。
彷彿她沒有良心。
但她又不想解釋。
因爲一旦要解釋就得開始說故事。
可她不想提及上輩子。
那是她內心裡永遠封存的一個角落。
“你的事,蝴蝶夫人告訴我了。”
然而衛星宇開頭第一句話,就振聾發聵的衛祁魚竿差點掉了。
衛祁:?
南海蝴蝶答應她的保守秘密,就這麼出爾反爾了?
“我知道你一直有個很想去的地方,那裡對你很重要,我不會問那是哪裡,也不會問爲什麼,衛祁。”
衛星宇靠近了她。
以一個居高臨下的姿勢。
他朝着她伸出了手。
“假如你覺得,放棄了感情就算是放棄了全部的過去的話也沒有關係,因爲還來得及,什麼都可以重新開始。”
“初次見面,你應該是蝴蝶夫人介紹來的新師妹吧。我叫衛星宇,是你的師兄。”
衛祁擡眼看了過去。
他眼光真摯,像是每一次她犯了錯的時候的樣子。
無論什麼時候,他對她都只有原諒。
這種程度的縱容,她爲什麼從前就沒有多想過呢?
“初次見面,我叫衛祁。”
“請多指教。”
她說。
無法回家,無法觸及的那片地方依舊使她懷念。
但沒關係。
她已經有了同樣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那裡一樣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