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後驕陽似火,枝頭被葉片遮得嚴嚴實實不見有一絲顫動。樹蔭底下的些微陰涼裡,倦意鋪天蓋地來襲。池塘上方,薄霧一般的水氣嫋嫋蒸騰着,於是一汪碧水之上,紫瓣金蕊的蓮花便彷彿是隔了雲端的美人,似隱若現,清雅端莊裡無端端多出幾分媚意。
京城大名鼎鼎的忠靖侯府裡,年歲尚幼的小侯爺寧懷璟看似眼皮子耷拉着正往池子那邊看,視線卻飄忽,人也懶洋洋,靠着樹,盤着腿,坐得歪歪扭扭像根被曬蔫的蔥。這般輕浮舉止若是被老侯爺撞見了,指不定就是一通斥責:三歲看到老,現下不嚴加管教,將來怎麼得了!
怎麼得了?不就是這麼得了麼?耳濡目染,比三歲也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已經學會了高高擡起下巴擺出他爹那樣的驕橫姿態,一邊百無聊賴地扯着草根,一邊在心裡暗想老侯爺漲得通紅的怒容,切!也不知那麼漂亮的孃親怎麼就嫁了他?
蟬鳴聲聲,夏日炎炎,哪怕什麼都不幹,焦躁還是如雜草般在滾燙的胸口裡瘋長,也只有懷瑄那個笨蛋能在悶得不透一絲風的書齋裡窩得住,又呆又無趣的大笨蛋。
書齋其實就在樹後頭,忠靖侯家懂事又長門面的大公子已經出落得英挺俊秀,從那張還帶着稚氣的臉上依稀能瞧見皇家子弟所應具備的所有美德——文雅,謙恭,果敢,沉如山嶽,行如嵐風,目泛光華卻含而不露,等等等等……府中每有來客,總要在老侯爺跟前將這位大公子好好誇讚幾番,個個舌燦蓮花滔滔不絕,溢美之辭數不勝數,小小的寧懷璟實在記不過來。
虧得他偷偷摸摸從窗口跳出來還勾壞了袖子,其實書齋外也好不到哪裡去,小廝丫鬟們都趁着空閒不知躲去哪裡補覺了,空氣沉悶得能把人活活憋死。埋下頭,無趣地用手指頭去撥曬得發乾的小草,聽到大哥寧懷瑄正在誦讀半闕《臨江仙》: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
越發睏倦。
寧懷璟想伸個懶腰,拍拍手,正想起身去廚房偷一碗冰糖蓮子羹。居然起了一陣小風,樹梢上僵了大半天的葉子總算晃了晃。“沙沙”的葉響裡帶出微微的、別的聲響。
是哭聲,低低地,時斷時續,彷彿拼命忍了一小會兒,沒忍住,又低低地響起。
寧懷璟好奇,循着聲響找了幾棵樹,小腦袋左左右右一陣探視,便在花園壁角邊的草叢裡翻出個人。
也是個孩子,看身形似乎比自己還小,蹲在角落裡,埋着臉,看不清模樣。只有細微的“嗚嗚”的抽泣聲從小小的身軀裡傳出。
寧懷璟眨眨眼,伸手指戳戳他:“喂,你哭什麼?”
他不說話,哽咽了幾聲,慢慢擡起頭,卻不讓寧懷璟看他的臉,用衣袖狠狠地揉自己的眼睛,想要擦掉臉上的淚痕。
寧懷璟不識他的哀傷,倒像發現了什麼能解悶的有趣玩意,興致勃勃地彎下腰湊到他跟前:“誰欺負你了?”
那邊眼淚鼻涕擦了一袖子,一雙紅得跟兔子似的眼睛卻怎麼也藏不住。寧懷璟上下打量他,黑漆漆的眼珠子“咕嚕嚕”地轉,方纔聽說忠烈伯帶着他家的幾位公子來府裡做客,因着裡頭有幾位是和自己同齡的,父親怕他在人前失了禮數丟侯府的臉,昨晚還把他叫去威嚇訓斥囉嗦了好一通。眼前這個怕就是了……
嘖嘖,是男孩兒吧?還哭,還穿紅衣裳,女孩兒似的!寧懷璟看得有趣,又把臉往前湊了幾分,正要咧開嘴笑,一不留神被他猛地一把揪住了領口:“你要敢說出去,小爺決不饒你!”
口氣倒兇悍,像只會撲上來咬人的小貓。
寧懷璟扯開了嘴笑,把他的口氣學得十成十:“你能把小爺怎麼着?”
那邊一時沒了聲,咂咂嘴,瞪大了眼睛想吃人:“揍你!”
猝不及防一鬆手想把寧懷璟推倒,也不看看自己,足足矮了寧懷璟一頭,剛哭完,喊出的話也是啞的,沒吼完就止不住咳嗽。
寧懷璟記着他爹的話呢,到哪兒都不要失了皇家子弟的威儀。拍拍衣襬,站起身,臉扭到一邊再把眼睛斜過來,立在邊上看着他咳:“你是忠烈伯家的吧?”
那邊咳得說不出話,只拿一雙泛着淚光的紅眼睛死死盯着他看,像是要在他身上戳出兩個窟窿。挺氣人的,又覺得有幾分可憐。
寧懷璟再頑劣再調皮也是個孩子,呆呆等了半天,看不下去了,慢慢地向他伸了手:“我叫寧懷璟,我爹就是那個兇得不能再兇的王爺,你見過麼?”
那邊總算緩了過來,還蹲着,側過頭,沾着淚水的眼睛就這麼楞楞地看他。
寧懷璟不耐煩,擺了擺伸出了許久的手:“喂,你叫什麼呀?”
又等了很久,那邊緊緊地抿着嘴,努力地往喉嚨裡咽了咽,才輕輕地開了口:“徐客秋。”
吐字清晰,聽不見一絲哭腔。
寧懷璟那時還不知道,即使是同一位父親所出,也有着所謂嫡子與庶子之分。忠烈伯家最年幼的公子徐客秋便是庶出。
侯府後花園中初逢,寧懷璟七歲,徐客秋六歲,都還小得很,小得壓根就不知世間何謂悲歡何謂情殤。
寧懷璟第二次見到徐客秋是在學堂裡。
侯府原先是請了先生的,翰林院裡學問最好的老學究,學識淵博,文采了得,得了滿天桃李。孔夫子三千弟子七十二門生,他老先生不敢同聖人比肩,門下數百把弟子一二十個得意門徒終究還是有的。
老侯爺自己當年棄文從了武,對兒子們的功課卻上心,爲了請來這一位,拉下臉好說歹說不算,茅廬足足光顧了三四次,方纔讓老先生點了頭。卻不想,人家滿意了,他寧小侯爺卻不樂意了。
“晚樵、笑飛、雲陽都上了學堂,爲什麼要把我關在府裡?”那是同他玩得最好的玩伴,幾個小鬼聚到一起能把整座府邸都拆了。
老侯爺眉毛一立再把桌子拍得山響:“好好跟着先生唸書!”
寧懷璟脖子一縮,再不敢多嘴,於是瞞着他爹偷偷使壞,今天交份空白功課,明天趴在桌上睡個飽,老先生氣得把二指寬的戒尺舉得老高,他扮個鬼臉轉身就跑。老侯爺拍碎了幾張矮几也沒嚇住他。老先生長長嘆口氣,繼續回去養他的老,再不來侯府受這莫名的欺負。
寧家的小侯爺,崔家的三公子。頑劣難教的名聲就這麼傳了出去,滿京城的先生都知曉這兩家的西席做不得,任他金山銀山送上門也爲難得直襬手。
老侯爺遍請名師不得,對着那張酷似自己的小臉徒呼奈何:“去學堂就給我好好唸書,不許惹事!不然……我……我……”
順着寧懷璟鬼頭鬼腦的視線一路往邊上瞥,正對上他家夫人淡淡含笑的容顏,立時氣短:“去吧,去吧……”
兒女便是父母前世欠下的那筆孽債,任你皇親國戚金枝玉葉也是一樣。
寧懷璟若是聽話便不是寧懷璟,進了滿是故交的學堂就好比錦鯉入了大川,擺尾打滾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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