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坊間的口風總是轉得比孩童們手裡的風車還快,前幾日還言辭切切宣揚著寧小侯爺在春風得意樓裡的風流韻事,嘴皮子一掀,玉飄飄又成了崔銘旭的紅粉知己,看戲的倒說得比戲文還起伏跌宕。

看崔銘旭這款款深情的模樣,全京城只怕除了他家那位大哥還傻傻矇在鼓裡,旁人都紅口白牙說得板上釘釘了。

崔銘旭自己也不避諱,在同崔銘堂鬥氣的風口浪尖上還不忘拉著寧懷璟等等往春風得意樓跑,一進門就直奔天字二號房:“飄飄……”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寧懷璟懶懶打個呵欠,昨晚也是這時候到的,今早天大亮了才走,隔了纔多久……昨晚坐的那張凳子都還沒涼透呢。

世間事好像就是這麼奇妙,幾月之前,這天字二號房還是他心尖上的念想,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進得門來,花再多的錢,耗再多的心力都再所不辭,尋常人想登天也不過是這般想了。現下,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在房中進出了,卻反覺得也沒什麼趣味。縱然崔銘旭同玉飄飄說笑得如此親密,落入寧懷璟眼中,亦激不起絲毫波瀾,唯有倦意一劃而過。

世人口中的“地久天長”究竟是什麼呢?忍不住在心裡暗暗遐想。

耳際一陣喧譁,似疾風呼嘯掠過葉尖,斷了寧懷璟的神遊。皺著眉頭尋聲望去,是徐客秋。

一身紅衣的年輕男人周遭一如既往圍了一羣花娘,!紫嫣紅爭奇鬥妍。徐家小公子喜繁華好熱鬧,衆人跟前從不肯失了陣仗丟了臉面,哪怕暗地裡咬斷了牙根臉上也要笑得璀璨得意,爭強好勝也罷,好面子也罷,無論寧懷璟如何規勸,這一點他絕不肯改。

他臉上微醺,頰邊紅紅暈開幾許酒意,摟著花娘肩膀的手顫顫伸出一根手指,已經發燙的臉上抿了幾次嘴才做出幾分勉強的正經:“玉姑娘,寧小侯爺比他更好啊!”

屋內無人應答,他先哈哈笑開,笑得前俯後仰,歪倒在花娘身上還不肯罷休。一根手指自始至終點著崔銘旭:“真的,他不及寧懷璟,不及……不及……”

一片死寂,歌姬止了歌聲,舞姬停了舞步,人們紛紛看向寧懷璟。

燈火太昏黃,酒盅的杯沿上閃閃地閃著微光,江晚樵高深莫測的目光裡,寧懷璟緩緩起身,一手捉住徐客秋擎著酒杯的手:“客秋,你醉了。”

“是麼?”徐客秋輕輕地反問。寧懷璟俯視著他,眼神錯綜複雜,徐客秋給了他一個笑,高高翹起的脣角邊還沾著亮閃閃的酒漬,“你覺得你不及他好?”

寧懷璟沒有回答他,捉著他手腕的手依舊堅定。

徐客秋放棄地丟開了酒盅,視線隨著小小的瓷杯一起下落:“你說過,你喜歡她。”

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徐客秋記住,哪怕是句玩笑。很早之前,寧懷璟就有了這樣的認識,就如同自己也會把徐客秋說過的話語暗暗記下一樣。寧懷璟有些詞窮,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如果真心喜歡她,爲什麼看到她同別人說笑你卻無動於衷?不是口口聲聲喜歡她麼?既然喜歡她,爲什麼你……你……”徐客秋拽著他的袖子,黑漆漆的眼中同樣有微光在閃爍著,“你……不喜歡她了?”

江晚樵、崔銘旭,甚至玉飄飄都在等他的答案。寧懷璟順著徐客秋的發,卻紓解不了盤踞於胸口的愈發沈重的心緒:“嗯……我不喜歡她了。”

“爲什麼呢?”

承認自己喜歡玉飄飄的時候,他也這麼問過,一模一樣的不解的口氣,一模一樣的茫然的面孔。寧懷璟細心地將他頰邊的髮絲捋到耳後,口氣不自覺也變得飄渺:“因爲……我是寧懷璟。”

因爲我是寧懷璟,寧懷璟不會喜歡玉飄飄。

徐客秋仰起頭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口氣中帶著幾分沮喪:“我以爲,你會一直喜歡她。”像一隻垂著耳朵低著腦袋反思的貓咪。

寧懷璟的手在他的頰邊停住了,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還是那個我認識的徐客秋麼?”

對方的迴應是扭頭在他手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始亂終棄的禽獸!”

既然已經有了玉飄飄又爲什麼不知珍惜地丟棄?寧懷璟知道他在想什麼,卻再不發一言。

“爲什麼不告訴他?”歌舞再度響起之後,崔銘旭悄悄地問寧懷璟,“那天晚上,你明明沒有和飄飄……”

“他知道。”寧懷璟篤定地答道。

“那爲什麼他……”

因爲他寧願相信我還是喜歡玉飄飄,這樣,把玉飄飄留在我的身邊,我就會幸福。我知道,我知道,客秋,我知道,你希望我快樂。

“小桃,你放心,我絕不負你!”他依舊醉言醉語在那邊摟著花娘胡說八道。

春風得意樓迷離曖昧的燈火下,隔著花枝招展的花娘們,寧懷璟靜靜地看著徐客秋,自始至終。

有些事寧懷璟卻不知道,譬如,此番徐客秋離家的原因。

若說前幾年徐家夫人還能對這個突如其來的野種橫挑鼻子豎挑眼地嫌棄的話,今時今日,面對那張無論如何漠視、冷淡及至刻意欺凌,卻仍能鎮日無事人一般數年如一日在跟前歡快嬉笑的笑臉,只怕是暗地裡胸悶到輾轉反側白日裡卻還勉力強撐,這麼一說,倒不知是誰在刻意欺負誰了。

至於寒秋同問秋這對兄弟,一來,人大了總懂得了幾分掩藏聲色;再者,自打寧懷璟帶著人將他們兩人堵在小巷裡妥妥當當“囑咐”了一番,也就收斂了許多。畢竟,與同大寧皇朝駢體胝足的忠靖侯府相比,受先帝德宗之父、素有頑主之稱的慶帝恩寵方得加封進爵的忠烈伯府顯然是矮了一截。徐家兄弟縱有千般萬般不服,也只得打落牙齒和血吞。

徐客秋這回離家是因爲那本交給春風得意樓的歌譜。

譜子是他娘曉姬從江南帶來的,曉姬把它壓在箱子的最裡頭。流落風塵的女人將大半生的青春心血耗費在了這上頭,一字一句都沾著當年練歌習舞的辛酸和委屈,也沾著當年名滿江南的得意和榮光。

半生汲汲經營,空得了個榮華富貴的殼子卻失了所謂的愛情與幸福,託付一生的男人幾乎從不露面,用來爭奪名分的兒子也不受寵愛,大房的無視與縱容下,似乎連下人們也可以肆無忌憚地偷偷對她翻個白眼。這樣的處境叫那麼心高氣傲的女人要如何忍受?往昔一心攀附榮華的心思縱然有錯,而今也只能這般錯下去,無人問津的偏院裡,翻一翻這本代表著過去的歌譜,纔有了繼續堅持去拼去爭的勇氣。這樣就認了輸,怎麼對得起當年那把心酸淚,傳回江南去,要叫人怎麼笑話!

歌譜丟失後,面對自小就不與自己親近的兒子,因長年失寵而滿腔憤懣的女人幾欲瘋狂。

若非在酒樓中無意聽說,寧懷璟還不知要被矇在鼓裡多久。

“哼,那個野種倒跑得快,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

酒樓中用精巧的屏風將屋子隔成一間間小巧的雅間,熟悉的聲調就從屏風那邊傳來,一字不差落入寧懷璟耳中。說話的正是徐家大公子寒秋。

徐客秋恰好一夜宿醉,此刻還躺在侯府裡酣睡。小貓被寧懷璟養得口刁,非城西同德堂的醒酒石不用。一早就被從榻上拖下來出門買醒酒石順帶再小喝一盅的江晚樵識趣地看了寧懷璟一眼,把還沒出口的抱怨嚥了回去。

接著說話的是問秋,嗓音比寒秋更尖銳些:“呵,他還能死去哪兒?不就是……”

說話聲便低了下去,曖昧的恥笑聲將字句掩得迷迷糊糊。不難猜出那邊說了什麼難聽的,寧懷璟擱在桌上的手握成了拳,卻不料聽到了關於歌譜的那一節。

“有道是,什麼貨色生什麼種。做孃的不要臉,做兒子的也不含糊。這攀龍附鳳的本事竟然比他娘還高,那句話叫……叫……叫什麼來著?”

寒秋一時記不起,問秋忙不迭接話:“青出於藍。”

“哈哈哈哈哈……對、對、對,就是這一句。”

“嘖嘖,爲了抓緊那個寧懷璟,連自己親孃的東西也敢偷拿出去,畜生不如啊!真要傳出去,我們府裡的臉面要往哪兒擱……”

“他不就是傍著寧懷璟才能橫到今天,不抓緊點兒怎麼成?”

除了徐家兄弟,那邊顯然還有人。只聽另一個聲音道:“這寧懷璟怎麼就同他混上了?”

笑聲四起,寧懷璟的臉上判官般黑了大半,屏風後的人渾然不知。只聽寒秋不屑道:“誰知他耍了什麼手段。”

“莫不是學人家做小官兒了吧?”

笑聲更響,徐問秋止不住地得意:“哼,就他?被他娘連臂上的肉都快抓下來……那天鬧得大,我在門外邊看得真切著呢,他娘砸碎了花瓶,捏著瓷片要殺人。野種就知道抱頭護著他那張騙不死人的臉,叫他娘在背上不知道畫了多少條,血流得到處都是……寧懷璟要是半夜扒了他的衣服看,也不怕被嚇死。嘖……說出來真真叫丟臉,我好好的忠烈伯府叫這倆瘋子鬧得……”

他一徑矯情地感嘆,周遭的人還嫌不夠熱鬧:“問秋兄你言過其實啊,小侯爺英明神武,怎能被嚇死?我看……怎麼也是雄風不再吧?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怪道他常往春風得意樓跑,欲蓋彌彰呀……”

這話是聽不得了,寧懷璟氣得打顫,一張俊臉更似掛霜。江晚樵眼見不對,忙去按他的手,卻被他一掙而脫。

“乒乓”一陣響,滿桌碗碟杯盞紛紛落地摔個粉碎。

“懷璟!”江晚樵高聲想要喝止,身旁的人已拍案而起。

那邊也是一驚,頓時收了聲。不料又是一聲巨響,是寧懷璟一腳踹翻了隔在兩桌之間的屏風:“怎麼不說話了?”

牙縫間堪堪擠出一句,臉上形容不出是怎樣的肅殺。

沒想到自己高聲嘲笑的人竟然就在身後,回想起當日小巷之內的那段拳腳,徐氏兄弟額上立時冒了片細汗。

等不及江晚樵阻止,寧懷璟手握碎瓷片,步步靠近,面色陰沈似山雨欲來,一雙黑眸更似含了冰,殺氣凌然,一時竟無人敢上前。

“你……你……你……”徐寒秋勉強站起想要與他言論,卻足足矮了他半個頭。眼見寧懷璟手裡的瓷片已經抵上了弟弟的脖子,瞬時語塞。

“客秋……被他娘打了?”“客秋”兩字似含在嘴裡似的呢喃得溫柔,到了衆人耳中卻陰冷如閻王催命。

他一字一字問得低沈,徐問秋垂眼看著那隻近在咫尺的手,咽喉處有一點點涼,一點點刺痛,只要這隻手有絲毫顫抖,那麼自己就……再不敢往下想:“是……”連說話也要加倍小心,生恐一個不留神就讓瓷片劃破了皮。

“那本歌譜很重要?”他繼續用那樣沈重緩慢的語調問著,似斑斕大貓正逗弄著爪下幼兔。

“我……不、不知道……”

他眸光一閃,是不滿意這樣的回答。

“不、不、不是……好、好像很……很重要。”在自家鮮少有笑臉的母親面前也不曾這樣心驚膽顫,徐問秋艱難吐出一句,牙齒相互碰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輕響。

寧懷璟再沒有說話,徐問秋能感覺到抵在喉間的瓷片正在微微顫抖,只要再往前一點……就一小點……方纔還鬧哄哄的屋子裡只剩下衆人粗重的喘息聲。

又有官家子弟在樓上鬧事,聞訊,連樓下的食客也爭先恐後離開,生怕不小心便受了無妄之災。

“懷璟!”江晚樵死死按著他的肩膀。

寧懷璟卻不理會,森森地對著徐家兄弟笑:“若是客秋在這兒,你們猜他會說什麼呢?殺,還是不殺?”

跟隨怒氣磅礴而出的還有一直苦苦壓抑在心底的情感,客秋、客秋、客秋……從很早很早起,開口閉口都是客秋,滿心滿眼都是客秋,客秋長客秋短,誰都可以欺負唯獨客秋不可以,無論客秋說什麼都可以一笑而過,對誰都可以張狂無忌唯獨面對客秋會低頭,毫無原則地包容他,毫無底線地寵溺他。寧懷璟把徐客秋當朋友,當知己,當兄弟,當……

瓷片被握得太緊,鋒利的邊緣毫不客氣地割破了手指,鮮紅的液體滴落而下,如同寧懷璟分崩離析的自制。要找徐客秋,有些話一定要說出口,哪怕明知不應該,哪怕說了一樣終究要曲終人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