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0章

寧懷璟知道要到哪兒才能見著徐客秋。春風得意樓邊上的那條小巷裡有間藥堂,門面很小,卻都說裡頭的大夫醫術很好,徐客秋時常要來這裡抓藥。

寧懷璟每每辦完差總要繞路來藥堂外候一會兒,搓著手耐心等一等,五回裡總有三四回能遇見。第一回真是巧合,那天寧懷璟恰好從巷子口路過,眼光一掃,恰好看見徐客秋提著藥包走出來。

寧懷璟忙轉身去迎他:“喲,真巧。”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裡的那顆心跳得簡直快瘋了,牙齒咬到舌尖,疼得不停吸氣。

徐客秋看看他一身山青水綠的打扮,再看看他疼得快擠到一起的眉眼,跟從前一樣掀起嘴角笑:“是啊,真巧。”

聽著“砰砰”的心跳聲,人精一般的小侯爺慌得手足無措,隨手一指:“嗯,巧、真巧。我剛想進去喝一杯。”

擡頭再一看,自己指的赫然是春風得意樓,寧懷璟臉上一白,趕緊把手一偏,對準邊上的八仙樓:“時候還早,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徐客秋卻推辭了,向他舉舉手裡的藥包:“我得回去煎藥。”

他口氣很平常,並非是故意要顯示什麼。寧懷璟覺得心頭被用力捏了一下,嘴裡漫開幾許酸意:“家裡不是還有丫鬟麼?”

“反正我也閒著。”徐客秋道。現在的他神色很平靜很安寧,再也不是那隻時時亮著一雙利爪的小野貓。

寧懷璟有種衝動,想伸手去狠狠揉他的發捏他的臉,聽他罵自己一聲“笨蛋”。一把搶過他手裡的藥包,只聽徐客秋驚呼道:“你幹什麼?”

寧懷璟自己也說不清是爲什麼,在看到徐客秋眼中一閃而逝的凌厲目光的一剎那,一直盤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居然消散不見了:“我送你回去。”

徐客秋愣了,寧懷璟黃鼠狼捉小雞一般拖著他的袖子拉他往前走:“別見了我就像見了鬼,你說的,我們還是兄弟。”

那天的夕陽無限美好,流雲舒捲,霞光漫天。寂寥清冷的小巷子裡滿是寧懷璟嘰裡呱啦的說話聲,笑聲清朗,如沐春風。

往後的“巧遇”便成了刻意,寧懷璟瞪大眼睛說:“呀,我剛好路過……啊,你也在這兒……哈,我們又遇上了……”

徐客秋不做聲,拿眼角瞥著他。他摸著頭賴皮地笑,反覆一再地強調:“我真的是要回去,從這兒路過,給我嫂子帶點東西。”

後來,他乾脆就不說了,看見徐客秋從藥堂裡出來就衝他招招手,迎上去自然地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沿著曲折蜿蜒的小巷慢慢走。

天氣越見寒冷,路邊有人現炒著熱騰騰的栗子,甜甜的味道一絲絲地在刮臉的風裡飄,鑽進鼻子裡就化爲些許暖意。寧懷璟總是掏出銅板買一小袋趁熱塞進徐客秋手裡:“這是我給弟妹的。”

徐客秋不解,寧懷璟握握他冰涼的手又鬆開,歪過頭,看著他被爐火映紅的臉賊賊地笑。

徐客秋歸家的路程很短,能說的話卻很多,每每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說著,及至臨別時還有滿滿一肚子的話語想要傾訴,意猶未盡,恨不得腳下的路能一直延伸到天邊去。徐客秋欲言又止的神情下,寧懷璟率先狀似灑脫地拱手告辭,慢慢走出幾步,再一個轉身,恰能瞧見他的背影正緩緩消失在街角邊。

如今的徐客秋已經不再穿紅,墨藍、石青、絳紫……一身又一身深邃沈重得能將棱角細細磨平的顏色。罩在瘦削的身上,總讓人覺出些許不堪重負的滋味。

黃家小姐自幼體弱,延請衆家名醫悉心調養亦束手無策。有云遊道人觀過小姐面相後有云,小姐命格奇特,這一世怕是都要與藥草結緣,且命中帶克,久居家中恐非幸事。若是雙十年華能嫁做人婦,於夫家如何尚不可知,於孃家卻必能錦上添花,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這便是黃家急著嫁女的因由,一方有所圖,一方亦有所欲,所謂天作之合的親事不過是嘴皮上討些吉祥話罷了。至於小姐將來在夫家的遭遇或是小兩口今後的相處就沒人來顧了。

說起這些,徐客秋的表情也沒什麼變化,靜靜地,漠然地,像是事不關己又像是認命了。寧懷璟想如從前般伸手去揉他的頭,垂在身側的手幾番握緊又鬆開,心底裡溢出一聲長得不能再長的嘆息。

小姐的身體真的不好,尤其是這樣天氣轉寒的天氣,半夜總是不停地咳,咳得睡不著,勉強睡著了又咳醒,沒日沒夜的。藥要隨三餐跟著飯一起進,補湯補藥是四季不斷的,更要時時有人在身邊照顧著。黃家待她似乎也並不如何,只當是個會拖累全家的累贅。長年臥病在牀,小姐敏感而多愁,常常看著藥碗就搖頭嘆氣,咳嗽時更是恨得淚水漣漣,逾是悲傷便病得逾重,病得逾重便逾是悲傷,總是想著不吃藥了,一了百了罷了。

徐客秋白天上翰林院辦差,晚間要溫習功課又要常常起身去探視她,是否喝了藥,是否又著了涼,坐著聞言軟語地開解她、勸慰她。待到各種瑣碎地事務忙完,再翻兩頁書,天就已經大亮了。人都道,娶妻是娶個能照顧自己的人,到了徐客秋這裡,反變成了多一個要照顧的人。抓藥的事也是如此,見回家途中路過藥堂,他便又把抓藥的事也攬了過來。

“這麼辛苦幹什麼?家裡不是還有侍從丫鬟麼?”寧懷璟也曾質疑過。

徐客秋遠遠望著前方,兩眼彎彎:“因爲她是我的妻啊……”

縱使不愛,縱使不願,縱使這場婚姻只是家族交易下的產物,既然已經三拜天地將她迎娶進門,照顧她就是他需揹負一世的責任。所謂在一起,遠遠不是兩個人牽牽手這般簡單。所謂長大,也遠遠不是拔高個頭這般容易。這個世間有太多責任需要揹負,有太多規則需要遵守,有太多事情需要顧慮,在諸多條條框框裡掙扎著學習生存、學會生存、好好地生存,直到能正真揹負所有責任遵守所有規則顧慮所有事情的那天,人便已經徹底妥協了、長大了、蒼老了。亦或說,這便是成佛了。

當年那個眉目飛揚的紅衣少年一如入秋後的紅花,於風中黯然凋零。蒼茫暗沈的暮色裡,寧懷璟靠著牆根緩緩擡起頭,鼻尖剋制不住地衝上一陣酸楚,不僅僅是客秋,自己也正走在這條逐日妥協蒼老的道路上,即便堅持著不娶妻這一點小小的離經叛道,亦不過是寥寥一點慰藉而已。

是不是真的不可能在一起呢?是不是在一起以後真的會是一場悲劇呢?寧懷璟問自己,如果……如果再有一次機會,自己是否會再度放手?

寧琤說過,命中註定的事,還能再改麼?

寧琤又回孃家了,出嫁未滿兩年可足足有一年是在家裡住著,常常拉長了臉,摔椅子扔花瓶,就沒有消停過。老王妃都懶得再勸她,唸經般叨唸兩句“兒啊,如今你大了別再耍脾氣了”就完了,聽說將軍府有人來接就趕緊催著她回去,擺明了是煩了這個不讓人安心的女兒。寧琤自己也覺察出來了,氣上加氣,越發沒有好臉色。

懷瑄去年納的那位姨奶奶正要臨盆,府中喜氣洋洋,上至老侯爺下至看門的,對那個圓滾滾的肚子千般萬般寶一般捧著護著,生怕有個萬一,做夢時都是樂呵呵的。這般情境之下,寧琤的苦臉更不被待見,唯有跑去楚靜蓉房裡天昏地暗地哭了一場。

原來是少將軍也要納妾了。他家不同侯府,子子孫孫生得多,在戰場上頭也折得多。當年先帝開疆拓土,他家子弟血灑沙場者有之,馬革裹屍者亦非少數,到如今雖算不上門庭凋落,但是也許久不曾聽聞孩童啼哭。論及抱孫心切,比起老侯爺來,真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將軍府裡看著少將軍與寧琤這雙怨偶,兩年來爭爭吵吵無數,寧琤的肚子又許久不見動靜,納妾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不曾料想,寧琤竟是一口咬定了不樂意。

“我什麼時候同人分享過東西?成親未滿兩年,他就另娶新婦,不就是在嫌棄我麼!自我過門起,他便嫌棄我!既然不願娶我,當年沒成親的時候他怎麼不說。他只當他娶我是逼迫的,又誰知我當年當真就情願嫁予他?若不是他將軍府幾番懇求,父親又怎能就這樣舍了我?當初可是他家求著咱家!而今親事都成了,公婆尚在,他不敢休我,便這樣來折辱我!我豈能甘心!我豈能甘心!”

大少奶奶長長地嘆氣,用帕子替她擦淚,又親自取了梳子替她將散亂的鬢角梳起。寧琤抓緊她的手,一雙眼睛腫得核桃一般:“我大哥納妾時,你怎麼不吭聲?現今,她仗著那個肚子都爬到你頭上來了,你便甘心?”

“傻丫頭。當初既然點了頭,現在豈有再搖頭的道理?”青玉梳一梳到底,不曾有絲毫凝滯。楚靜蓉一如既往地平和,嘴角噙著笑,彷彿端坐蓮座的佛陀俯瞰衆生,“你喜歡他?”

郡主柳眉倒豎:“我寧願抹脖子也不願再見他!”

“那你還爭什麼?”

“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楚靜蓉輕輕爲她將一頭珠釵扶正,默默搖頭:“想開些吧。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寧琤不做聲,咬著脣,狠狠絞著手裡的帕子。旁人再如何苦口婆心,她都不肯聽進心裡。

奉茶的丫鬟在門外聽到了三言兩語,傳著傳著便傳得誰都知道了。剛出京辦差回來的寧懷璟在院子裡聽兩個修剪枯枝的小廝議論,隱隱約約猜出了個大概,對這個曾經經常仗著劍術好來笑話自己的二姐有些心疼。一轉身,卻見她正站在自己身後,小廝們的議論恐怕也都被她聽見了。

“他們說得都沒錯,他家只是看著爹的面子纔不敢休我。其實,我倒寧願讓他休了我,至少也斷得乾淨。”

她當年一身雪白襖衣,豔紅的腰帶豔紅的鹿皮靴,明晃晃的秋水劍下,同樣豔紅的劍穗漫天飛舞,明眸皓齒,神采飛揚,猶如詩中那位一曲劍舞豔驚天下的奇女子。如今滿頭珠翠宮裝錦繡,腳下一雙繡花鞋掐金絲繞明珠,步步生蓮如風擺楊柳雨潤芭蕉,再端正不過的新婦打扮,豔麗奢華嬌羞動人,卻全然失了那份宛如男兒的颯爽英姿。她眼中紅絲遍佈,眸光卻晶亮得異樣,隱隱竟泄露出些許偏執瘋狂的痕跡。

“聽說,你不願娶妻?”

寧懷璟點頭。

寧琤便笑了,那笑容居然是讚許的:“還是不娶妻的好。娶了,保不齊又要白白糟蹋一個姑娘。”

她不等寧懷璟回話就徑自轉身走了,腳步慢悠悠的,婷婷嫋嫋如風中清荷。目下已入冬,侯府中滿滿一池夏荷盡皆衰敗。

寧琤的背影一直在寧懷璟腦海裡浮現,睡意朦朧中,忽而又變成徐客秋的,清瘦而單薄,一陣風就能颳倒似的,猛然驚醒,輾轉反側再難入眠,一睜開眼,黑漆漆的牀頂上一個又一個寧琤與徐客秋反反覆覆閃現又隱匿,明明身體叫囂著疲倦,頭腦卻一派清明,寒風“嗖嗖”掠過的呼嘯聲尖銳刺耳。寧懷璟總覺得似乎要出什麼事,心頭空蕩蕩得難受,好似在堆滿箱子的屋子裡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搜尋卻始終一無所獲。

正自焦躁的時候,“篤篤”的叩門聲在寒冷蕭瑟的冬夜裡突兀地響起。狐疑地披衣起身去開門,夜風裹著寒意尖叫著撲面而來,寧懷璟看著來人,一時忘了躲閃,手裡抓著門閂,有片刻失了言語。

站在門外的是寧懷瑄,忠靖侯府儀表堂堂出類拔萃又光耀門楣的大公子,和不成器的弟弟相比,如同雲端的金鵬與檐下的麻雀。風裡的金鵬不說話,任憑同樣衣衫單薄的麻雀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將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又一遭,直到眼珠子掉到地上。

兄弟倆似乎從小就不是一條道上的人,懷瑄好靜,懷璟好動;懷瑄內斂,懷璟張揚;懷瑄文能安邦武能定國,懷璟花天酒地惹是生非,連本《論語》都背不全。兩人雖不見得水火不容,可也說不上什麼手足情深。印象中這位事事十分優秀十分出色十分讓父親長臉的大哥有一道竹一般挺拔磊落的背影,自己再如何奮進用功也追不上,看著眼前面容蒼白的男子,寧懷璟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哥?”

寧懷瑄的嘴角動了動,眉宇間亦隱約透出幾絲茫然:“我……想和你聊聊。”

在桌邊坐定,寧懷璟才發現,他居然是帶著酒來的。手邊沒有酒盅,天人一般的寧懷瑄絲毫不在意,解下紅綢就就著瓶口往下吞:“你……辦完差就直接回府了?”

寧懷璟愣了一會兒:“是啊。”

“日落後到家的吧?“

“嗯。”

寧懷瑄仰起脖子又吞了口酒,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日落前,我路過城東,在巷子口看到了你,你身邊那個該是從前常來府裡的徐客秋,忠烈伯府的那個。”

“……”房裡慢慢漫開了酒香,桌子中央點了燈,搖曳的燭光在彼此的面孔上跳躍。寧懷璟同樣定定地看著他。漫長得有些不尋常的沈寂過後,玩世不恭的小侯爺學著他的模樣收拾起所有表情,鄭重地點了點頭,“一回京城我就去春風得意樓邊的藥堂等他,他總是上那兒去抓藥。”

“我聽說,他成親了。”寧懷瑄的話語依舊是遲疑的,神色間的迷茫愈發顯露。

“嗯。”

“你喜歡他?”他問得很輕,態度小心翼翼得讓人覺得有些過分的謹慎。

寧懷璟從他手裡拿過酒瓶,仰頭滿滿了灌一口,酒液衝出嘴角滴落到衣襟上,胸膛口倏然驚起幾星冰冷,臉上卻因強烈的後勁而火燒般鋪開兩抹酡紅:“嗯,我喜歡他。”

“呵……”沒有如意料中那般驚訝慌張的表情,寧懷瑄只是笑著向他伸手想要討回自己的酒。

這笑容起得莫名,以爲會招來一通呵斥的寧懷璟不解地望著他,他固執地伸長手臂,嘴角維持著上翹的弧度,眼中盛滿悲哀:“人們都說你不如我,在這事上,卻是我不如你。”

“你有什麼不如我的?”

直覺有些不對勁,寧懷璟起身去爲他找酒杯,一回頭,懷瑄倒提著空空的酒瓶正衝他露出一口白牙。索性把酒杯再放回去,從櫃子裡摸出壇私藏的好酒拋給他,一直以一副“皇家精英”面孔示人的男人抱著酒罈笑得像個孩子。

“小如懷孕了。”寧懷瑄說。

“我知道,恭喜。”寧懷璟另提了一壺酒,取了小酒盅,坐在他面前等著下文。

“我對不起她。”

寧懷璟垂下眼:“你待她很好。”

“我也對不起靜蓉。”

寧懷璟不說話了,對面的男人明明滿臉通紅,眼神卻是清醒的,清澈得能倒映出寧懷璟凝重的面容。

“小如是學館夫子的女兒。那時候,我跟著忠安侯家的懷琦他們去學館瞧新鮮……她來給她哥送書,她爹不許她拋頭露面,她尋著藉口去學館偷聽……呵呵,也是小孩兒心性……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當時的那張笑臉,桃花似的……”

寧懷璟靜靜地聽,他忽然轉過臉來問:“你和徐客秋呢?怎麼遇上的?”

寧懷璟歪頭想了想,於是也跟著笑了:“他那時的臉……白得跟鬼似的,我差點沒嚇趴下。”

男人笑了兩聲,低頭喝了口酒,又陷進了回憶裡:“我喜歡她,卻不能娶她。和楚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毀不得,也毀不起,世世代代的交情不說,在朝裡,楚家失不了我們,我們也離不得楚家,婚事哪裡由得我來做主……我以爲我成親後她也會找戶人家嫁了,沒想到她卻一直沒出閣……我偷偷託人去看她,她說她喜歡我,今生今世就守著我一個人……”

寧懷瑄的眼睛溼了,眼角紅了一圈:“還有靜蓉,我想過,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可我還是負了她……那天她跟爹孃說,想讓小如進門的時候,我就知道,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只是裝不知道……她是個好女人,光是小如這件事就足以讓我愧對她一生……除了給她所有我能給的,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對她。”

眼前的這個大哥太過陌生,寧懷璟發覺,自己竟然在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恍惚中生出幾許不真實感。

寧懷瑄似乎也察覺到了,擡起頭對著他自嘲地笑:“我喜歡小如,我想給她最好的,可是不行,最好的要留給靜蓉,因爲我對不起她。我想像個男人、像個丈夫那樣好好補償靜蓉,可是我做不到,因爲我喜歡小如。這就是我的齊人之福,呵……”

他搖搖晃晃地起身,臨走時拍了拍寧懷璟的肩:“我不該跟你說這些,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個可以說這些話的人。”

這是這道自己如何也趕不上的挺拔背影第一次回過頭來看他,明明做了二十年親兄弟卻是第一次發覺,原來這個彷彿永遠都需要仰視的兄長居然也會喝醉也會苦惱也會悲傷。寧懷璟用拳頭碰了碰他的肩:“下次如果有事,或許我也可以找你說說。”

從進屋以來,一直皺著眉頭的男人頭一回露出真心的笑容,臨走時,他問寧懷璟:“想清楚了麼?你究竟想要什麼?”

寧懷璟張口要回答的時候,他卻揮揮手帶著一身酒氣晃晃悠悠地走了。寧懷璟知道,明天的寧懷瑄必定還是帶著一臉即將爲人父的燦爛笑容出現在衆人面前,還是那麼儀表堂堂、出類拔萃、光耀門楣。

懷瑄的那位小如夫人在一個下著細雪的夜晚生產,是個男孩兒,忠靖侯府的香火終於得以傳繼,府中熱鬧好似過節。滿月時,老侯爺大手一揮,遍請知交好友遠親近朋,十人一桌的檯面密密麻麻擺開,幾乎鋪滿半個南城,聲勢排場遠甚當年懷瑄娶妻寧琤出閣。及至新春時,京中衆人口中還津津樂道著侯府的闊氣手筆。宴席之上,老侯爺一手抱著金孫一手攬著嬌妻,身後的懷瑄一左一右兩位如花美眷,人間所謂幸福完滿或許也就是如此了。寧懷璟站在邊上暗自揣測,懷瑄臉上的笑容究竟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做戲?

楚靜蓉從侯爺手中抱過孩子柔聲拍哄,回頭瞧見寧懷璟的視線,這位從不輕易表露心緒的大少奶奶竟是嫣然一笑,燈火迷離,籌光交錯,她目似點漆紅脣如許,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情萬種,傾國之姿絲毫不遜身邊那位盛妝嚴飾的長孫生母。

寧懷璟驚鴻一瞥恍然如夢,想要再看清,她卻已回首,低頭垂眸,面容似水不起半點波瀾。

身畔的寧琤幽幽開口:“她這樣子,我做不來。”

寧懷璟沒聽懂,她亦不辯解,目光追著星星點點的琉璃燈一直看到很遠很遠。這段日子,將軍府沒再派人來催她回去,那位當年對老侯爺口口聲聲許諾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的少將軍如今應該正同他那位剛進門的妾室你儂我儂。正室不在又能如何?父母在上,該納的妾還是得納,少一隻奉茶的茶碗罷了。人都道新人比她柔順,比她賢良,比她孝順……正是花朵半開未開的豆蔻年華,青春靚麗,想來容顏上也比她鮮豔幾分。兩年姻緣,猶如水上行舟,劃過後不見半點痕跡,回憶裡遍尋不著一刻甜蜜光陰。總覺得不甘心,自己是堂堂侯府郡主,一場風光出嫁到頭來竟是這般黯然結局,說夫妻卻不存半分情意,說仇家卻說不上是何種怨恨,到頭來竟不明白自己當年究竟是爲何而嫁。

寧懷璟見她眼神飄忽,擔憂她觸及心事,想要攙她回去,卻被她擺手推開:“我想回去住兩天看看。”

當晚,寧琤回了將軍府。半月後,將軍府家丁來報喪,郡主在自己房裡自縊了。她的個性太剛烈,終究還是敗在了自己的不甘心之下。

老侯爺手中的鼻菸壺“啪──”地一聲滑落到地上,堂中肅冷如入冰窟。女眷們的哭泣聲裡,楚靜蓉端坐椅上,撐著身側的茶几凝然不動,起身時方溢出長長一聲嘆息。

她腳步急促,裙裾飄擺如風過荷塘層層疊疊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兩肩顫動卻遲遲不肯回頭:“放心吧,我不會步她後塵的。”

寧懷璟也說不清自己爲什麼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門便不由自主跟著來了,此時聽她言語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也跟著出事。

“她太傻。爭來爭去,又能改變多少?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罷了。”她雙手垂在兩側,左手用力捏著掌中的絲帕,一貫悠慢從容的語調因心情激動而混入了顫音,“自己不對自己好一些,還有誰來對你好?”

“你大哥不愛我。”楚靜蓉說,“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可憐。”

寧懷璟默然。

“可我不覺得。”驕傲地高擡下巴,她髮髻盤得一絲不苟,髮簪上的精緻墜飾在陽光下閃閃生光,“因爲我也不愛他。”

“我是他的妻子,他心裡有沒有別人,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沒有孩子是因爲我不想生,與其給他一對貌合神離的父母,不如沒有他。沒有孩子,爲他納妾是遲早的事,與其找一個全然陌生的女人,不如就讓這位小如夫人進門,我早先找人去探訪過,她性子很好,不是那種好挑是非的。況且,不管是侯府還是他或我,傳揚出去名聲也好聽些。那天提起這事時,爹孃和他的表情你也看見了,僅因這一樁事,他便要謝我敬我,侯府便要愧對我。新婦進門,我在侯府只會過得更好。生了孩子又有什麼要緊?這孩子將會過繼予我,稱我爲孃親,由我一手帶大,他要先盡孝於我繼而纔是他生母。這就是公侯府第裡的家事,何必執著這那些甘心不甘心的事,既然生在了這樣的人家,就要接受這樣的命。”

她擡手整整身上的狐裘,語調不再顫抖,悠悠然彷彿是在談論院中的雪景。寧懷璟一時張口結舌,她低低地笑,半轉過身,面朝廊外的落雪,右手一如既往拈著一串佛珠,一粒一粒細細摩挲數過:“他不愛我,但他敬我,愛是平等的,敬卻不然,在我面前,他永遠是低頭的那個,我有所欲,他必竭盡全力取來。公婆疼我誇我有愧於我,府中一應大小事,我說是一,又有誰能說是二?我要如何,又有誰能攔阻?命是一早就定好的,誰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就好好地活,哭是這樣過,笑也是這樣過,不如儘可能對自己好一些,過得能舒心就舒心些,自己都跟自己過不去,還有什麼是過得去的?”

她終於肯側過頭來讓寧懷璟看她的臉,妝容嚴整,不見半分脫落。寧懷璟怔怔看著她微紅的眼角,心頭一陣酸楚一陣悲哀,混雜到一起,說不清是什麼滋味:“你真的這樣想?”

她點頭,翹著嘴角看他。

寧懷璟說:“可我不想這樣過。你和二姐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她死了,你還活著罷了。”

同樣風光出嫁,個性截然不同的二人,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兩條道路,兩番截然不同的結局,實則殊途同歸,一樣愛不了,一樣不被愛。

二人各自沈默轉身,背後傳來楚靜蓉悠長的嘆息:“我總在想,如果當年也像你一樣愛一場,現今我是否還會站在這裡?”

寧懷璟聞言回首,猛然發現,那條絲帕還被她緊緊捏在手裡,左手骨節因而泛白:“你……真的不曾愛過?”

風雪綿密,滿院銀裝素裹,蒼茫大地不見任何色彩。“簌簌”落雪聲裡,她起先無語,捏著絲帕的左手幾番掙動:“喜帕被揭開的時候,我看到你大哥,發現他非但不是羅鍋反而相貌堂堂……呵,這樣一種滿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是喜歡。”

酸澀狠狠擠壓著胸膛,有什麼掙扎著要從心底最深處冒出來,寧懷璟狠吸一口氣大步離開。她再不曾回頭,誰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那隻一直緊握成拳的左手漸漸地、漸漸地鬆開了,輕薄的絲帕從掌中滑落,又被風吹起,素雅的淺綠色飄著飄著,最後落到地上,被雪蓋住了,緩緩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