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客秋有時會提起自己的母親,有些事終究是不能一輩子憋在心裡的,憋爛了,發酵了,反而傷得更深更疼。
綠草如茵的小山坡上,靠着這棵據說存活了千年的大榕樹如同偎進了老祖母的懷抱裡,吹着微風,聞着花香,半闔着眼睛,前言不搭後語的,權當做一場夢囈,睜開眼睛後彼此就再不記得。
“他下江南時認識了我娘,那時我娘是畫舫上的歌姬……”私下裡他總是用一個疏遠的“他”來稱呼忠烈伯,彷彿是在議論道旁的陌生路人,“一個月後他回了京,然後我娘發現有了我……”
公侯府第裡總是少不了這樣的風流韻事,微服私訪的貴戚子弟與色藝雙絕卻又守身如玉的風塵女子,只消回眸的一笑便能定了終身,彈琴作畫就彷彿能天長地久一輩子,到頭來什麼海誓山盟什麼蜜語甜言都不過是情熱時的戲語而已,又有多少多情浪子當了真守了信就此清心寡慾再不入花叢?又有多少麻雀真正躍上了枝頭成了鳳凰及至銀絲如霜還是那良人口裡心裡朝朝暮暮的唯一?戲文終是戲文罷了。
“我娘帶我上京城來找他,忠烈伯府外等了足足三天,滴了血驗明瞭正身他纔出來見我,讓我住在府裡頭。”
“大娘不喜歡我,他便不敢抱我。我娘教我無論對府裡的誰都要笑,尤其是在他跟前。我笑了,他纔給我塊點心,大娘一咳嗽,他就又不敢了。哼,也算是個爵爺,外頭看着風光,在府裡別提有多窩囊。”
“我爹也是……”寧懷璟附和着點頭,徐客秋側過臉瞥他一眼,寧懷璟叼着草根把雙手枕到腦後,繼續聽着他訴說。
“我娘原本以爲進了府就能受寵享富貴,呵,哪有這樣的好事。”唱了半生《長相思》、《長相守》的人了,居然還傻傻信着那些糊弄人的“情比金堅此生不渝”,“她說是我不好,我若是能更討他喜歡一些,他就會對她更好。呵呵,我還想問她,她若能更討他的歡心,他是不是也會像待問秋、寒秋那樣待我?”
話裡不禁添了淒涼,正要再自嘲,肩膀上突然一沉,徐客秋垂下眼看,寧懷璟閉着眼睡得安閒,一張眉目清朗的俊臉就這麼擱在了自己肩上,毫不設防。
“寧懷璟。”徐客秋說。
“嗯?”
“那天……第一回見你的那天,是我進侯府的第七天。”而你,是第一個向我伸手的人。
徐客秋再不說話,寧懷璟還在等着他的下文:“怎麼?”
“沒事。”
半坐起身懷疑地將他上下打量,寧懷璟一臉狐疑。怎麼看也是方纔閉着眼不說話時的那張臉英俊,徐客秋眨着眼睛衝他笑。
“不招?看小爺怎麼整你!”他撲過來作勢要掐,徐客秋趕緊扭身要躲,叫他壓住了半邊身子,順着微微起伏的山坡滾做一團。
你箍着我的肩膀我揪着你的衣領,從坡頂到坡腳,滾得發間衣襬都沾了草屑,滾得臉貼臉靠得不能再近,滾得滿山坡都是少年爽朗的笑聲,笑得再喘不過氣,咳得滿臉通紅,笑聲還想從嗓子眼裡鑽出來。
一起攤手攤腳仰躺在草地上看天,大團大團的白雲好似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
“客秋啊……”寧懷璟說,“你還有我呢。”
遠處,江晚樵的馬纔剛剛從城門口慢悠悠地踱來。
徐客秋總穿得鮮豔,一年四季一身奪目的紅,遠遠行來彷彿一團火,誰都忍不住扭頭多看他兩眼。他自己卻從容,步伐輕飄得像是要飛起來,走近了纔看清,臉上冷得卻像冰,眉梢眼角都是帶着刺的。
寧懷璟早被他刺得麻木,沒心沒肺地來嘲弄:“女孩兒才穿紅的。”
這話要是旁人來說,準叫徐客秋打趴下,偏偏是從寧懷璟嘴裡出來的,徐客秋就不會動手,連臉色都不改,逕自往杯裡斟了酒,斜眼睨着紗簾後彈着琵琶吟唱的美人,亦是一身火一般的裙裝,紅顏傾國:“就許你家飄飄穿得,我就穿不得?”
“噗——”坐在兩人中間的江晚樵咬着杯沿左看又右看,一臉等着瞧熱鬧的興奮勁。
徐客秋彷彿含水的墨瞳下,張狂嬌縱的小侯爺唯有垂頭的份,脣邊卻綻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
彼時,京中無人不曉,寧家不學無術的小侯爺正同崔家目無下塵的三公子爭着這春風得意樓的當家花魁——天下第一美人玉飄飄。
也不知門口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好似番邦進貢的五彩雉雞的春風嬤嬤是從哪兒挖來的這一塊寶,玉飄飄一出,京中大大小小的美人佳媛頓時失了光彩,所謂沉魚落雁,所謂閉月羞花,怕是當年烽火臺上嫣然一笑的褒姒也不過如此了,更兼得天生一副好歌喉,十年苦練一手好琵琶,她若不傾國,誰敢妄稱絕色?
抱上了這麼一棵搖錢樹,怪道春風嬤嬤敢夜夜把手裡的金算盤打得“啪啪 ”響,血盆大口一咧,滿臉脂粉落雪般往下掉:“來找我們家飄飄?錢袋子拿來我瞧瞧……呵,就這些?瞞着你家夫人攢了有十年了吧?去,坐那邊慢慢等着吧,三年後的今天就該輪到你了。”
玉飄飄玉容難睹,夜夜只在歌臺上隔着紗簾彈唱一曲。唯有得了佳人欽點,方纔有幸往美人閨房一遊。
寧家小侯爺一路順風順水,第一個跟頭就栽在了美人的石榴裙下。縱使夜夜呼朋引伴準時捧場,一擲千金的闊綽做派卻從不曾博得玉飄飄回首一顧。
每每想起,寧懷璟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徐客秋端着酒盅故意踩他的痛處:“你的美人快走了,要留就趕快。”
已是一曲終了,樓中掌聲雷動。有手腳伶俐的龜奴捧着描金托盤在酒席間四處遊走,仰頭高喊,尖利的嗓音直送入在場每個人耳中:“張員外贈玉姑娘龍鳳嵌寶金鐲一對!”
“李大人鎏金點翠花籃耳墜一對送予玉姑娘!”
“金公子丹鳳朝陽金髮簪一副,恭賀玉姑娘芳齡永駐!”
每一次話落便是一陣喝彩,有人一邊摸着袖子裡薄薄的錢袋嘖嘖感嘆,有人將龜奴一次次召回不斷加價。紅彤彤的燈火映得滿堂生輝,樓頭裹一身寶藍亮緞的胖女人一手扶着自己搖搖欲墜的髮髻,一邊眨着抹成翠綠色的眼皮子笑得哈哈哈,水桶腰扭得快將線腳撐破。
徐客秋拋開寧懷璟,擡頭對她笑嘻嘻地拱手:“春風嬤嬤財源滾滾呀!”
“客氣客氣!”女人揮着小小一方絲帕扭得像是隨時要從樓上摔下來,“徐公子也要多照顧我們家飄飄啊!”
徐客秋一臉毫無心機的大大咧咧:“哪裡的話?是我要勞煩嬤嬤多照顧小侯爺纔對。從前都是他尋着我,往後有了玉姑娘,他就要在這兒長住了,得要我來這春風得意樓尋他了。”
說罷,他也不看寧懷璟,一徑對着春風嬤嬤賣乖:“嬤嬤還是這般貌若天仙,絲毫不輸玉姑娘。”
“哎喲喂!徐公子就是會說話,瞧瞧這嘴甜得……”女人用帕子捂着嘴笑,悄悄探出一雙杏核眼,一眨不眨,直直看進已經遞到寧懷璟跟前的托盤裡。
樓裡一下子靜了許多,熟知忠靖小侯爺近來心事的看官們無不停了說笑豎起耳朵靜候龜奴通報,連歌臺另一邊那羣錦衣公子中也有人伸長了脖子往這邊瞧。
“小侯爺……”龜奴放低了托盤躬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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