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寧懷璟一夜沒睡,房裡悄無聲息,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天明時,大少奶奶楚靜蓉敲開門,寧懷璟神清氣爽站在門邊,除了臉色略略有些白、眼眶略略有些紅,其他一切都好得詭異:“我想讓爹去打聽打聽,朝裡還有沒有空缺。”
已經修煉得如佛陀般不動如山的女人呆了一呆,默默點頭。
事情傳開,闔府驚詫,滿城議論紛紛。
寧懷璟穿一身月白衣衫,頭著冠,腰配玉,目不斜視,撩著衣襬自如網一般細密的竊竊私語裡走過,從容依舊,瀟灑不改。
老王妃看著小兒子向來傲然不羈的面孔上竟隱隱顯露出大兒子一般恭謹含蓄的笑容,沒來由一陣心驚肉跳:“莫不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吧?”
楚靜蓉雙手奉上一盅人蔘湯,柔聲寬慰:“小叔懂得發奮了,這是好事。”
老王妃些許寬心,卻不曾察覺兒媳已悄悄垂下了眼。
按慣例,精於玩樂而又沒什麼真才實學安邦定國的皇家子弟們無非頂個督辦之類的閒差,掛個名,凡事都有下面的人奔走著,不用他操什麼心也不用他管什麼事,再怎麼混賬也鬧不出什麼敗壞祖宗基業的大事。寧懷璟幹得似乎還不錯,至少不像從前般三天兩頭有人上門告狀。
老侯爺偶爾站在院子裡,見他晚間從外頭匆匆回來,喝住了問道:“小畜生!你又上哪兒鬼混去了?”
寧懷璟站住了腳步答:“沒,沒上哪兒。宮裡要些瓷器,我跟幾位大人上御窯裡去看了看。”
御窯遠在城郊之外,快馬加鞭一天來回,他神色間確實浮著幾縷疲倦。
老侯爺“哼”一聲,繼續問:“沒惹事?”
寧懷璟低低垂著頭:“沒,幾位大人待我挺好。”
老侯爺沒詞兒了,撇著嘴角強撐著再教訓幾句:“人家待你好是因爲你姓寧,別給了三分顏色就開染坊,再敢胡天胡地地亂來,看我怎麼教訓你!”
小侯爺忙不迭點頭,說:“父親,兒子明白。”
看著兒子微微有些駝背的背影,老侯爺開始有些懷念當年那個敢摔門敢頂嘴敢氣勢洶洶跟自己叫板的“小畜生”,驀然幾分惆悵。
寧懷璟確實有些不一樣了,具體哪裡不一樣人們卻又說不上來,懂事了些,雖然言語進退間還有些刺人;上進了些,雖然他那點本事離“股肱棟樑”四個字還差得很遠很遠;收斂了些,雖然京城裡“小侯爺要納春風得意樓小桃姑娘做妾”的傳聞還是鬧得風風雨雨。
老侯爺私下裡偷偷去問人,都是和寧懷璟一塊兒辦差的:“小犬管教不嚴,沒給您捅什麼簍子吧?”
一連問了幾個,人人異口同聲:“老侯爺您福澤深厚吶,大公子自不必說,小公子一表人才,辦事也妥當,再磨練些時日,我們也得被他給比下去。”
老侯爺回來轉述給老王妃聽:“怎麼無端端地就這麼變了呢?”
翻來覆去大半夜,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隱隱聽到些風聲,又想起當年崔家那個號稱中了狀元就要娶青樓女子進門的崔銘旭,莫非他也這麼打算?趕忙把寧懷璟召到跟前,老侯爺咳嗽兩聲,不知該如何開口:“有人說,你要納妾?春風得意樓裡的姑娘?”
寧懷璟眼不動手不顫,慢條斯理抿口茶:“嗯,原先是這麼打算過。”
原來是這麼個緣故……老兩口面面相覷,心裡頭反而踏實多了。老王妃點點頭:“雖說是個青樓女子,反正不是正室,只要是清白姑娘,品性端正,你要收,爹孃也不攔你。”
天下太平就好,家和萬事興。暗地裡默默唸叨幾遍。同兒子貓捉老鼠般鬥了這麼多年,老侯爺頭一次如此乾脆地讓步。
“呵……”寧懷璟放下茶盅,站起身,笑得有些奸猾,“她沒答應。”
小桃姑娘說了,你又不喜歡我,我嫁給你有個什麼意思?
兩手叉腰,眼睛瞪得那麼圓,潑辣得像只朝天椒。
小侯爺看著她的臉,心裡想著另外一個人:“可是客秋喜歡你。”不能把客秋娶進門,就想把客秋喜歡的她留在身邊。
小桃姑娘說:“呸!我就是你們倆在人前的一個幌子,別當本姑娘看不出來。”
目瞪口呆的寧懷璟猛然間又想哭了:“徐客秋走了,怎麼連你也變了?”當年徐客秋懷裡那個溫柔又嬌羞的小桃呢?
小桃姑娘揮著扇子指他的臉:“瞧你這沒出息的樣,我是徐公子我也不跟你。到時候,是給你做媳婦呀還是給你當媽呀?”
這場景,寧懷璟現今想起來仍覺得丟臉。回過神來瞧著父母驚疑不定的神色,寧懷璟站直了身,正色道:“既然二老都在,我也有些話想說……”
“我不打算娶媳婦了。”
老侯爺兩手一握拳,一口氣沒回上來。
寧懷璟沒有停,滔滔不絕地徑自往下說:“是兒子不孝,兒子愧對列祖列宗。不過家裡還有大哥,新過門的嫂子已經有身孕了,不愁將來沒有香火繼承,二老只管含飴弄孫,不必太掛心。兒子從前沒少惹麻煩,叫二老煩心不少,這回就讓兒子再任性最後一次。”
他說完就再不開口,臉上一直繃著。
老侯爺忽然想到,小時候,被自己用長刀刀柄揍的時候,他也是這樣一張倔強的臉。這個兒子啊……還真是……
“畜生!”
“兒子在。”
小侯爺對老侯爺說:“兒子要等一個人,等不來也等。”
寧懷璟知道要到哪兒才能見著徐客秋。春風得意樓邊上的那條小巷裡有間藥堂,門面很小,卻都說裡頭的大夫醫術很好,徐客秋時常要來這裡抓藥。
寧懷璟每每辦完差總要繞路來藥堂外候一會兒,搓著手耐心等一等,五回裡總有三四回能遇見。第一回真是巧合,那天寧懷璟恰好從巷子口路過,眼光一掃,恰好看見徐客秋提著藥包走出來。
寧懷璟忙轉身去迎他:“喲,真巧。”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裡的那顆心跳得簡直快瘋了,牙齒咬到舌尖,疼得不停吸氣。
徐客秋看看他一身山青水綠的打扮,再看看他疼得快擠到一起的眉眼,跟從前一樣掀起嘴角笑:“是啊,真巧。”
聽著“砰砰”的心跳聲,人精一般的小侯爺慌得手足無措,隨手一指:“嗯,巧、真巧。我剛想進去喝一杯。”
擡頭再一看,自己指的赫然是春風得意樓,寧懷璟臉上一白,趕緊把手一偏,對準邊上的八仙樓:“時候還早,我們一起喝一杯吧。”
徐客秋卻推辭了,向他舉舉手裡的藥包:“我得回去煎藥。”
他口氣很平常,並非是故意要顯示什麼。寧懷璟覺得心頭被用力捏了一下,嘴裡漫開幾許酸意:“家裡不是還有丫鬟麼?”
“反正我也閒著。”徐客秋道。現在的他神色很平靜很安寧,再也不是那隻時時亮著一雙利爪的小野貓。
寧懷璟有種衝動,想伸手去狠狠揉他的發捏他的臉,聽他罵自己一聲“笨蛋”。一把搶過他手裡的藥包,只聽徐客秋驚呼道:“你幹什麼?”
寧懷璟自己也說不清是爲什麼,在看到徐客秋眼中一閃而逝的凌厲目光的一剎那,一直盤旋在胸口的焦躁不安居然消散不見了:“我送你回去。”
徐客秋愣了,寧懷璟黃鼠狼捉小雞一般拖著他的袖子拉他往前走:“別見了我就像見了鬼,你說的,我們還是兄弟。”
那天的夕陽無限美好,流雲舒捲,霞光漫天。寂寥清冷的小巷子裡滿是寧懷璟嘰裡呱啦的說話聲,笑聲清朗,如沐春風。
往後的“巧遇”便成了刻意,寧懷璟瞪大眼睛說:“呀,我剛好路過……啊,你也在這兒……哈,我們又遇上了……”
徐客秋不做聲,拿眼角瞥著他。他摸著頭賴皮地笑,反覆一再地強調:“我真的是要回去,從這兒路過,給我嫂子帶點東西。”
後來,他乾脆就不說了,看見徐客秋從藥堂裡出來就衝他招招手,迎上去自然地接過他手裡的東西,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沿著曲折蜿蜒的小巷慢慢走。
天氣越見寒冷,路邊有人現炒著熱騰騰的栗子,甜甜的味道一絲絲地在刮臉的風裡飄,鑽進鼻子裡就化爲些許暖意。寧懷璟總是掏出銅板買一小袋趁熱塞進徐客秋手裡:“這是我給弟妹的。”
徐客秋不解,寧懷璟握握他冰涼的手又鬆開,歪過頭,看著他被爐火映紅的臉賊賊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