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就是貴戚子弟裡說一不二的人物,上課欺負先生,下課攆兔子,興致來了再我絆你一腳你回我一拳地尋一場羣架,小爺他只管抱着臂膀在一邊笑。任他什麼飽讀之士學富五車,幾個花白鬍子的老頭又怎能敢真正責罰這頂着國姓的小祖宗?但凡惹了什麼事,也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轉眼三四年,先生氣壞了好幾個,兔子偷吃了不知多少回,連羣架也看厭,寧懷璟不知不覺虛長了幾歲,斷斷續續好歹背完了《千字文》、《弟子規》,開始正正經經地學起了四書五經,戲弄師長尋釁同窗這樣的幼稚事漸漸也懶得幹了。一時間,學館裡來府上告狀的居然也跟着少了,叫府裡的門房嘖嘖稱奇。
老侯爺心下大安,只道從今往後這猴精託世的小畜生終於要有幾分皇家子弟的穩重模樣了,急趕慢趕,特意命人重金蒐羅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湖筆徽墨宣紙端硯,件件都不是凡品,給個尚未成冠禮的少年用着實可惜了。侯府卻顧不得這麼多,只盼着他如他兄長懷瑄般一心上進就萬事都順了他。
寧懷璟讓人揣了這一套寶物剛跨進學堂的門檻便撞見了徐客秋,此時離上一回初見不知隔了多少歲月,那個哭得嗓子嘶啞還不肯低頭的小小孩子早已淡忘在了記憶裡。
只瞧見一個比自己矮小的少年正靠在廊檐下的柱子邊擡着頭看天,寧懷璟不自覺多看了兩眼。他穿了一身紅衣,臉被墨黑的發遮了大半,露出個尖尖的下巴。屋子裡的笑鬧聲連大門外都聽得清晰,他就這麼孤單單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外頭站着,雪白的下巴襯着一身紅衣,越發刺眼。
彼時彼刻,寧懷璟一晃神只道大白天撞了鬼,竟怔怔地站住腳呆了大半天。
伴在身邊的小廝也是個不知趣的,見自家小主人好端端站在大太陽底下發呆,莽莽撞撞就開了口:“二少爺?”
喚回了寧懷璟也驚動了廊檐下的人。一雙彷彿生漆點就的墨黑眼睛轉過來,裡頭清清楚楚正映着寧懷璟嚇得瞠目結舌的呆樣。驕橫慣了的小侯爺猝不及防,狼狽模樣都被他看了去,心下登時不悅,側過臉低咳一聲,話裡就長了刺:“喲,這是哪家的小姐,也來學堂唸書麼?”這是在笑話他的一身紅衣裳,堂堂七尺男兒誰會做這副打扮?
那邊聽了,果然惱恨地瞪起眼睛,嘴脣咬得發白卻不說話。
小霸王揹着他爹在市井街巷混跡了幾回,坊間百姓的困苦潦倒沒看見,地痞無賴的流裡流氣卻學得快,大着膽子再往前跨一步:“怎麼着?不高興了?小爺我……”
站得近了才發現,那人的眼圈是紅的,必然是剛哭過。寧懷璟心下一動: “你、你、你……你是那個……那個……” 依稀覺得這張忍着哭的倔強面孔有幾分熟悉,一時偏想不起來。
“寧懷璟。”他卻慢慢開了口,看過來的眼神定定的,口氣也篤定,有些與年齡不稱的老成。
“你是……”寧懷璟第二回見了鬼,張大嘴說不出話。
“我們見過。”對方顯然不記得自己了,他臉上依舊平靜,像是在說給不相干的旁人聽,“在忠靖侯府的園子裡。”
背後的屋子裡愈加嘈雜,“嘩啦啦”一陣雜聲打破廊檐下的尷尬,先是書冊,然後是紙筆、鎮紙、硯臺……到最後被掏空了小小的布袋也被從窗口丟出來,小頑童們在裡頭得意地“哈哈”大笑。穿紅衣的少年不再同寧懷璟說話,蹲下身慢慢把地上的東西一一撿起,放回到布袋裡。動作不疾不徐的,再把手伸進布袋裡,把裡面的東西慢條斯理地重新整理一遍,像是早已習慣了同窗們的不友善。
寧懷璟站在廊外,看着他緩緩起身,緩緩站到站到窗邊,手裡提着袋子,手指攥得很緊,微微發顫。
“小爺饒不了你們!”只道他有多鎮定,原來都是在憋着。整理得很好的袋子被猛地丟了回去,裡頭頓時一片嘈雜,椅子翻了,桌子倒了,孩子們鬧成一團,依稀還有誰“哇哇”的哭聲。
有人要從窗子裡爬出來,紅衣少年嘴角一勾,一轉身就衝進了屋裡,雪白的臉漲得通紅。裡頭越發熱鬧,“乒乒乓乓”像是月初的市集,折斷的筆管和撕碎的書冊接連不斷從窗裡飛出來,不一會兒就把廊下扔了一地。有人在罵有人在哭,皇家的金枝玉葉們火氣上了頭也和街邊的小無賴沒什麼兩樣,“打!打!打!”的喊聲震破了天。
不一會兒,有人從裡邊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又步履匆匆地進去了幾位夫子,屋子裡的吵鬧才稍稍平息。聽裡頭的訓斥聲,似乎是哪位皇親家的公子被砸破了頭,誰家的少爺擦破了皮,哪戶商賈家的少東腫了臉云云。
夫子在裡頭大聲呵斥,看來是動了真怒。寧懷璟想走,裡頭卻又走出了一個人。好似沒聽見夫子的喝罵,他拖着袖子晃悠悠地就晃了出來,腳下像是帶着飄。眼角破了,流着血,臉頰和嘴角也腫了,傷得不清。他一臉波瀾不驚,經歷慣了似的。只是眼圈又紅了,像是在忍着哭。
寧懷璟看他兩手空空:“剛纔的東西是你的?”是說那一口袋文房四寶。
他擡起臉點點頭,又靠到了柱子上。
“怎麼不帶出來?”
“不能用了。”
寧懷璟再上前幾步,一直走到他跟前,低下頭仔細去看他的臉,從光潔的額頭到下巴尖:“我是見過你。”
他撇撇嘴角,口氣疏懶:“小爺騙你做什麼?”
話說完了就趕緊閉嘴,垂下眼睛努力往喉嚨裡咽什麼。裝得再不在乎,其實被欺負了還是想哭,心疼着他那套簇新的筆墨。
寧懷璟看他擡起袖子狠狠地揉眼睛,腦海裡立刻浮現出當年那張紅着眼睛瞪自己的面孔,恍然大悟:“你是那個忠烈伯家的!”
“你、你、你……你叫……”舌頭打了幾個結才把那個忘得差不多的名字想起來,“你叫徐客秋。”
徐客秋不做聲,算是默認了。
寧懷璟皺着眉頭看臉上的血跡:“他們常這麼對你?”
“不用你管。”打開寧懷璟伸來的手,他別過頭,背脊緊緊貼着柱子,指甲一下下剝着柱身上的黑漆,像是要用力嵌進裡頭。
如同當年在侯府後花園,他越是對寧懷璟沒好臉色,寧懷璟越無端端覺得他可憐:“你們家問秋、寒秋呢?他們知道嗎?”
這是徐家另兩位公子,自家小弟在學堂裡被欺負,做哥哥的總要出頭幫一把吧?
“死了。”聽寧懷璟提起自己的兄長,徐客秋的表情繃得更緊,回過頭來狠狠剜他一眼,恨意竟比方纔衝進屋子裡時更露骨。
寧懷璟不曾料想他有這般反應,半張着嘴說不出話來。
身邊的小廝聽慣了豪門裡的恩怨是非,見他窘迫,忙牽牽袖子,把他帶到一邊小聲提醒:“那兩位是忠烈伯正室所出,這位小的則是庶出,聽說不怎麼被忠烈伯待見。大戶人家裡,這事也常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人家兄弟的事,咱是外人,少摻合的好。”
說罷引着寧懷璟要走,寧懷璟走遠了兩步,再回頭,徐客秋還是背靠着柱子的姿勢,下巴高高地仰着,被扯亂的髮髻也沒整理,凌亂的髮絲遮着大半張臉,只露出個尖尖小小的下巴還有頰邊一滴沒擦乾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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