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徐客秋軟軟靠在椅背上笑他的恍惚:“呵呵……你才醉了。”

玉飄飄躬身退場,手腳麻利的龜奴一路小跑奔到崔銘旭身邊低低說話,隨後,滿堂豔羨的目光裡,崔家小公子高擡着下巴緩步上了樓。春風嬤嬤捧着滿滿一盤金銀“咯咯”嬌笑。

“你輸了。”徐客秋扔了把玩了許久的小酒盅冷冷地看。

江晚樵舉杯朝他敬了敬,這場戲看得心滿意足:“我先告退,你們繼續。織錦堂恭迎徐公子大駕。”

寧懷璟沒有答話,沉默地喝着酒,臉色有些陰鬱。徐客秋默默斂了笑,擡手提起酒壺爲他一杯接一杯地倒着。

第二天的朝陽剛剛露了小半張臉的時候,一夜尋歡的人們紛紛打着呵欠離開,燒了整整一晚的燭芯快要被蠟油蓋住,春風嬤嬤倚在軟軟地貴妃榻上點着頭打瞌睡。

徐客秋倒空了手邊能抓到的最後一壺酒,用筷子去戳寧懷璟擱在桌上的手背:“你真的喜歡玉飄飄?”

寧懷璟老實地點頭:“是啊。”

他像面對着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般露出一副孩子般純真好奇的面孔:“爲什麼呢?”

“客秋啊……”長長地、長長地,寧懷璟念着他的名字,像是在細細咀嚼其中的滋味,“因爲自古都是絕世紅顏伴着濁世公子,歌謠裡這麼唱,戲本里也這麼演。”

徐客秋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扯起了嘴角:“是啊。自古就是這樣。”

夏末初秋,忠靖侯府小侯爺大壽,忠靖侯大擺三天流水席遍請各方親友同僚。八仙桌一字排到府外的巷子口,扎着紅綢的禮擔擠滿後花園,來來去去的“恭喜恭喜”滿城滿街的“小侯爺大喜”,聲勢一時無兩,天下皆知寧懷璟束冠成人。

“你在娶媳婦?”徐客秋仰頭望着一室紅緞打趣。

寧懷璟撲過來摸他的頭,眼角含笑:“你遲早也有這麼一天。”

“那可說不準。”遠遠放眼去瞄大堂另一端,那裡坐着忠烈伯一家,也是他的父親大娘與兩位兄長,“他或許都不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寧懷璟頓覺失言,慌忙辯解:“我……”

“沒事。”或許因爲年歲增長,對自家的這點事,徐客秋再不像從前那般計較,微微垂了頭又快速地再擡起,繼續提起方纔斟了一半的酒壺,悠悠閒閒地把自己跟前的酒杯斟滿,又朝外推了推,“敬酒去吧,你父王在催。”

不知道爲什麼,在性情暴烈的父親面前都敢出聲頂撞的小侯爺一到徐客秋面前就換了張臉。忠靖侯早在門邊催了小半個時辰,他還木頭人似地在這邊有一搭沒一搭找話,同樣的話一字不差地經徐客秋一說,他便端着酒盅徑自往門邊跑,比兔子還乖。

江晚樵照舊在一邊笑着不說話,目送寧懷璟走遠,又回過頭來眼睛閃閃地看另一個。

“他本就是屬兔子的。”徐客秋毫無客氣地豎起眉毛瞪回去。

“你怎知我在笑什麼?”酒盅上畫着一朵初開的桃花,羞羞答答的粉襯着細細膩膩的白,江晚樵將酒盅拈在指尖翻來覆去地看,眼角里映着徐客秋佈滿戾氣的臉,“我在笑你們倆今天的打扮。”

壽星公一身喜氣洋洋的紅,平素一貫穿紅的人卻一身淺淺的綠,難得。

想要同寧懷璟一樣伸手去揉他的頭,卻被他扭臉躲開,江晚樵不以爲意,抓過他面前的酒盅來把玩,細白的杯壁上也是一朵初開的桃花,如粉面含羞的懷春女子:“他跟我說過,待你壽辰那天,他幫你過,無論是酒席或是賀禮、賓客、助興歌舞,你要多大的排場就多大的排場。哪怕是當朝天子,你若想要,他也爲你請來。”

精明過人的江大少有意停了談話,擡起頭,正對上徐客秋睜大的眼睛,故意湊近一些,他竟也不躲,怔怔地發着呆,像極了那一天在學堂裡,騎在寧懷璟身上的他也是這樣的神情,彷彿一隻突然被人抱起的小野貓。

“徐客秋……”江晚樵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直到能在他空空的眼睛裡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滿是疑惑的眼,“寧懷璟於你,究竟算是什麼呢?”

“算是……”他低低地要答,側過頭,絞盡腦汁想找一個合適的稱呼,驀然一陣勸酒聲來自屋外,驚醒了沉浸在茫茫思緒裡的徐客秋,空洞的眼神瞬間清明,“江、晚、樵!”

小野貓想撲上來咬人,江晚樵暗道一聲不好,旋身要躲,卻被他搶先一步起身,自高而下冷冷俯視。

“我又不是那笨蛋,憑什麼都告訴你?”

他甩了袖子大步跨出門去,江晚樵垂頭對着酒盅上的桃花苦笑,有時候,太愛湊熱鬧也不是件好事啊……

崔家三公子居然也是座上客,寧懷璟瞧見了,暗自在心底抱怨父親實在閒得慌。故意拖慢了腳步存心要他等上一等,偷眼一看,那位臉上也不好看,眼瞼垂着,嘴角耷拉着,下巴卻還擡得高,只是礙於坐在一邊的大哥沒敢太顯露,心不甘情不願的。

老侯爺不耐煩,一把扯過寧懷璟的袖子低聲呵斥:“臭小子,不知禮數,還不快過來!又想給老子丟人!”衆目睽睽之下,絲毫不顧兒子的臉面。

百善孝爲先,寧懷璟無可奈何,趕緊低頭充乖兒子:“孩兒不敢,父親莫氣。”

一擡頭,正對上崔銘旭盛滿譏笑的眼,白白叫他笑話了去。立時生出一肚子怨氣,忍不住偷偷扭頭衝沒人的地方扮個鬼臉,得意什麼,也不怕笑歪了嘴。

那邊也訓斥開:“你胡笑些什麼?老侯爺跟前不得無禮!平日裡教你的禮數都忘了麼?”正是崔家那個嚴苛呆板出了名的大哥,同他比起來,家裡這個懷瑄慈悲得簡直是尊菩薩。

寧懷璟眼見那個高傲的崔銘旭似撞上了貓的耗子,呵斥之下,人前的張狂無忌收得一乾二淨,只敢連連點頭稱是,不禁低頭“撲哧--”一聲輕笑,一腔怨氣煙消雲散。

旁人不知情,湊了熱鬧來鬧席,哈哈一陣大笑,賓主盡歡。

老侯爺拉着崔家出息能幹的大哥笑得比親兒子還親,兩個都在家裡不遭待見的“小混賬”在一張張笑臉裡僵着臉來來去去地飛眼刀。

“聽說小侯爺也正讀書,不知聖人的《論語》背了多少句?”

“崔小公子你要顯擺自己學問便直說,京中誰人不知你才高八斗學富五車。”

“好說,不及小侯爺你見識廣博,更精通縱情玩樂之道。”

“不敢當。崔小公子也是癡情之人呀。”

“玉姑娘錯愛罷了,小侯爺不用放在心上。”

“哪裡哪裡。”寧懷璟越發笑得虛僞,捏緊了手裡的酒盅恨不得這就是崔銘旭的脖子,

“哪裡及得上崔小公子出口成章一蹴而就的文采,只是三闕情詩一篇長賦,不知令兄長可曾讀過?兄長跟前必是羞怯了吧,可要愚弟代崔小公子向令兄呈上?”

留戀青樓花娘之事怎能讓那個比嚴父還嚴的崔銘堂知道?活活打死自己再撞死在老父靈前也是崔銘堂幹得出來的事。寧懷璟一派善意的笑顏下,崔銘旭頓時無言,卻不願在此就輸了陣仗,剜了眼前這個不學無術的小侯爺一眼,恨聲道:“不勞費心。你就管好你那個紅衣小美人吧!男子穿紅,知道的還好說,不知道的還當他是你的……”

這個字眼不怎麼好說出口,嚥了咽口水,崔銘旭悄悄起了虛心。

“還當我是他的什麼?”

背後冷不丁冒出一句截斷了話頭,驚出一身冷汗。崔銘旭匆匆回身,正是高擡着下巴一臉張牙舞爪的徐客秋。

“崔小公子,你還沒說完呢。”再踏前一步,徐客秋眉梢高高吊起,臉色越發陰沉,是動了真怒。

氣急之下才脫口而出,不過這未說完的話確實過分,又被逮個正着,崔銘旭的臉上不覺劃過一絲狼狽。

“哼!”兩手環胸,徐客秋還不肯放過,盯着他倉惶的臉,不屑地扯起嘴角笑,“人人都說你崔銘旭是天下第一大才子,我道你有多大能耐,原來也有啞口無言的時候。看來,玉飄飄的眼神也沒好到哪裡去。”

知曉他睚眥必報的個性,寧懷璟暗暗嘆口氣,剛要打算作壁上觀,小煞星轉眼已經繞過崔銘旭站到了自己跟前,墨沉沉一雙眼烏黑鎏金:“你就是這麼護着我的?”

“這……這……這……崔小公子不是還沒說完麼?”哪知道這賬這麼快就轉到自己頭上,沒出息地倒退三步,寧懷璟趕緊再推給崔銘旭。

那頭的眼珠子快要瞪出了眼眶,崔小公子,在場沒有名媛一二位好歹還有丫鬟二三十,莫要失了風度。

徐客秋要皺眉,寧懷璟趕緊奴才樣彎了腰湊到他耳邊賠笑:“不是在屋裡和晚樵喝酒麼?怎麼出來了?”

“屋子裡悶。”

寧懷璟再笑:“我給你扇風。”扯開長長的袖子就要忙活。

崔家公子還在一尺之遙站着,一臉見了鬼的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