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又過半月,崔家小公子入住侯府,爲的是與他家大哥賭氣。崔家老爺走得早,二公子銘遙遠在京城外,大公子銘堂如兄亦如父,只是個性剛正嚴苛,不肯放過一絲差錯又每每叮嚀崔銘旭要積極上進,如有半分不是即家法處置。久之,崔銘旭積怨叢生。崔銘堂反與自家傲氣凌人的小弟成了水火之勢,隔三差五兄弟倆就要鬧個天翻地覆。

這在京城早已不是新鮮事,寧懷璟也常有耳聞,見了崔銘旭那張好似誰都欠了他銀兩的醜臉就猜了個七七八八:“又與銘堂兄吵架了?”

崔銘旭也不否認,別過臉問道:“方便讓我借住幾天麼?”

枉他號稱天下第一才子,將來大寧朝當仁不讓的狀元郎,平日那般前呼後擁,衆星拱月一般。待到真要找人說說知心話,危難時刻拉一把的時候,卻思來想去只想到這個境遇與自己相仿,才相交了幾日又和自己有段說不出口的淺薄交情的寧懷璟。

一時,崔銘旭臉上也有些尷尬,頰邊紅了幾許,眼中愧意羞赧交加。寧懷璟偷偷在心裡暗笑,面上只當沒留意,瀟瀟灑灑做得大方:“莫說是幾日,只要是你崔小公子,幾年也不在話下。”

悄悄再往四下看兩眼,見不曾有人在旁偷聽,就趕緊往崔銘旭身邊挨近兩步,偷油老鼠似地賊兮兮地眨眼睛:“不瞞你說,我和我家老爺子也有些……嗯……你也明白不是?若是將來我把我家老爺子惹急了,走投無路無處容身了,銘旭你可要……嗯?呵呵……”

對方是何等聰明的人,寧懷璟話音未落他便已瞭然:“崔府只要有我崔銘旭一付碗筷,就少不了你寧賢弟一盅熱酒。”

所謂男人的情誼,當初恨得莫名,如今深厚得也莫名,只是總脫不出女人、酒杯以及大難臨頭時的一句承諾這三樣。縱使紈!子弟,縱使酒肉知己,彼此有了這樣一段心照不宣的對話,就真正是肝膽相照的兄弟了,赴湯蹈火,兩肋插刀。

崔銘旭問:“你和徐客秋也是這般?”

一向自詡坦蕩的寧懷璟迴避了,打著哈哈要敷衍:“我從來沒聽說,原來崔家小公子這麼愛探人是非。”

崔銘旭知趣地沒有再追問。

過了很久,久到守在門外的小廝都快在這突來的寂靜裡睡著了,寧懷璟長長的嘆息方幽幽又在房內響起:“就如同院中的百花,盛放後總要凋謝;就如同樹間的綠葉,抽芽後總要飄落;也如同崔銘旭你,來過後總是要走。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縱使天明時曲終日暮後再續,一夜又一夜這般揮霍,待到將所有歌賦唱遍,所有曲樂舞盡,終是要一道珍重。再不甘、再不捨、再不願,有些事註定不能成就,有些東西註定不能擁有,有些人註定不能在一起。”

他的眼一直望著上方的穹頂,樑間金描彩繪煌煌一派富貴氣派,!紫嫣紅眩花一雙清明的琉璃眼。

崔銘旭不說話,捧著茶碗默默地聽,幾多唏噓。

寧懷璟猛然回頭,嘴角那麼一咧,一口白牙明晃晃地刺眼:“你猜這話是誰說的?”

“啊?”這邊被冷不丁嚇了一下,差點找不著下巴。

他還好意思繼續裝出一副求知若渴的無辜樣:“都說你飽覽羣書,沒有你不知道的,原來……”後面的話,你知我知。

崔銘旭想扔了茶碗走人,強捺下滿腹怒氣來追問:“那……到底是誰說的?”

寧懷璟笑得很燦爛很燦爛:“我不知道才問你呀。”

有些事,不是交情深就能問的,也不是問了就能隨隨便便問出結果的。

可憐崔小公子一口銀牙,不知不覺又咬斷幾根。

三日後,徐家小公子出現在了侯府的大堂裡:“方便讓我借住幾日麼?”

與崔銘旭如出一轍的話語。他這般來借住已經不是一回兩回,徐家總是容不得他,被逼迫得厲害了,寧懷璟身旁成了他喘息休憩的港灣。

寧懷璟看看他故意裝作無恙卻仍漏出幾分的臉,再看看他一身紅得刺痛了雙目的紅衣,雪白的下巴越發被襯得尖瘦。忍不住伸了手去揉他墨黑的發,徐客秋微微擡了頭,一雙黑白分明的眼在凌亂的髮絲和寧懷璟的手掌下貓一般瞪圓,而後似被馴服般溫順地緩緩眯起。

“只要是你,我什麼時候說過‘不’字?”手掌再往下就要貼上他的臉龐,寧懷璟含笑看著他又忽然睜開的眼,輕巧地挑了一絡髮絲在指間摩挲。

僵硬了身體的貓兒抿了嘴,寧懷璟順著他陡然移開的視線看,屏風邊正站著一直沒出聲的崔銘旭。

“他也來了?”徐客秋還記恨著壽宴那天崔銘旭那句沒說完的話。

寧懷璟無端端生出一種錯覺,如若自己掌下真是一隻野貓,那麼此刻,貓兒必定是一雙利爪高高亮起,周身寒毛倒豎,一臉不肯將掌下的耗子輕易讓人的兇悍模樣。

悄悄嘆口氣,重新用手去順他的發,自發頂到髮梢,一一溫柔撫過:“這回又是什麼事?寒秋那混小子惹到你了?還是問秋欺負你?”

“沒事。你別瞎摻合。”徐客秋嘴裡說得倔強。在旁觀者崔銘旭眼裡,寧懷璟正好似是笑得一副噁心模樣的無奈主人,而被他耐心安撫著的野貓已然是不知不覺被卸去了一身火氣,只是猶自不甘心地劃拉著爪子罷了。

坊間傳聞中一貫沒心沒肺的寧小侯爺原來也會這樣寵溺地看著某個人,而衆人口中乖巧伶俐的徐客秋又是在寧懷璟面前這樣無所顧忌,這兩人……

崔銘旭暗暗在心中揣測,忽覺眼前寒光一閃而逝,猛一回神,正是寧懷璟在看著自己,他眼中眸光沈沈,儼然是警告的意味。崔銘旭心下一驚,再擡頭,對方卻已換回了那副玩笑面容,只是那笑容始終飽含深意。

徐客秋的事寧懷璟總是問得很少,爲何離家?同誰吵了鬧了又被誰欺負了?徐客秋不答,寧懷璟摸摸鼻子,不再追問。久之,二人之間彷彿就有了什麼默契,但凡徐客秋在家裡受了委屈,就會跑到侯府裡來,寧懷璟總是站在堂上笑著向他伸手,然後揉他的發,在掌心快要貼上他的臉的時候就停手。

從前還小的時候,兩人是同榻而眠的,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明明比從前更親熱了,卻反而不再共枕。誰也不曾說過什麼,默契就這樣形成了。

寧家的少夫人靜蓉說:“或許是大了,所以就這樣了。”

寧懷璟在一邊垂了頭不說話,默默地捻起碟裡的蘭花豆,把豆皮和豆殼剝開,分別放進兩個碟子裡。

這是二人之間的又一個默契,豆子是給徐客秋的,豆殼是留給寧懷璟自己的。

徐客秋來侯府住的時候,兩人總會不自覺地不去夜遊。在那個頭一回相見的後花園裡,或是徐客秋先到,或是寧懷璟姍姍來遲,晴朗的月夜裡,一張石桌,兩個石墩,一壺清酒,兩個分別盛著豆子和豆殼的瓷碟,有一搭沒一搭地天南海北胡說一通,不知不覺就已月上中天。

“客秋啊……”天下只有寧懷璟一人會用這樣的悠長調子這樣地喚他。

徐客秋把豆子丟進嘴裡嚼得“嘎!嘎!”響:“玉飄飄如何?”

寧懷璟的眼神高深莫測:“很美。”

“你喜歡就好。”

於是輪到寧懷璟來問:“那個叫小桃的花娘怎樣?”

徐客秋模仿著他的口氣:“很美。”

“哈哈哈哈哈……”寧懷璟趴在桌上笑得透不過氣,卻只笑了一會兒就再笑不下去。直起身,把面前的豆皮放進嘴裡細細地嚼,牙齒必須用力才能把薄薄的豆殼磨開,鹹鹹的味道在口中的蔓延,“你喜歡就好。”

皎皎明月,兩人相對而坐,卻再無隻字片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