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瑄成親那一年,寧懷璟再也不用去學堂。比武場上勝了大半輩子的老侯爺在同頑劣堪比烈馬的兒子較了十多年勁後,無奈只落得自家夫人一個溫婉而又略帶歡愉的笑容。是啊,他是不在學堂鬧了,他爬出學堂的高牆改去外頭撒野了,喝酒、賭錢、驚擾四方,但凡那些不求上進的紈絝子弟該乾的,他一樣沒漏。京中百姓遠遠瞧見那前呼後擁的陣仗便知曉是侯府的寧懷璟來了,跑得跟狼來了似的。任憑忠靖侯府天大的權勢也蓋不住小侯爺花天酒地聚衆鬧事的流言。
老侯爺罰他在家禁足足足一月,過了期限,寧懷璟沒事人一樣三晃兩晃晃悠悠地就出了門,坐在堂上的老侯爺還沒喊話,他先回了頭:“爹,您有一個懷瑄就夠了,難不成還指着我考狀元?您多大年紀了?多想點踏實的吧。”
老侯爺氣得半天沒順過氣。
這世上人有千百種,命有萬萬種,有人生來就是勞碌命,有人一世脫不了飢寒,也有人縱然什麼都不幹也有傾國之財極天之勢,那還念那麼多書幹什麼呢?
寧懷璟在燈下支着下巴看江晚樵唸書:“晚樵,在春風得意樓裡看書的,你是第一人。你家的織錦堂還能給別人不成?”
江晚樵臉上難得有了笑意:“多讀些總能有用。”
“別理他,他想拉個人同他一樣無能罷了。”徐客秋坐在邊上斜斜覷他,嘴邊掛一絲冷笑。
寧懷璟回瞥他一眼,繼續糾纏認真唸書的江晚樵,揭了燈罩,小口小口吹氣,燒得好好的燭焰被吹得東倒西歪忽明忽滅。江晚樵眼暈,伸手來擋,他趁機搶了擱在桌上的書,頑童般哈哈大笑。
江晚樵拿他沒法子,搖着頭坐回座上喝酒。
徐客秋別過臉輕輕“哼”了一聲,身上便是一痛,寧懷璟那個長不大的撿了碟子裡的梅子核來丟他。一張得自他母親的無雙俊顏染了燭火暈暈的紅光,眼睛裡好似落了天邊的星子。
寧懷璟也在看徐客秋,總是坐在蠟燭照不到的陰影裡,臉還是雪白,神色說不上悲喜,冷冷的,有點傲,有點犟,有點虛張聲勢。
他在人前不是這樣。忠烈伯家的小公子討人喜歡得很,見了誰都是笑眯眯的,甜甜地喊人,親親熱熱地答話。說話的時候,彎着眼睛,勾着嘴角,微微仰着頭,一派天真。
寧懷璟猶記得第一回上忠烈伯府找他,徐家不知詳情,大公子問秋、二公子寒秋,連徐夫人孃家寄住在此的侄子也到齊了。待到寧懷璟說明來意,纔想起唯獨忘了還有這個庶出的小公子,忠烈伯一時竟還茫然:“誰?哪個客秋?”
徐夫人臉色難看地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方恍然大悟,日理萬機的自己膝下竟還有個兒子,臉上好不尷尬。
寧懷璟也纔剛剛明白過來小廝口中所謂“人家的家務事”是個什麼事。
被急匆匆喚來的徐客秋卻半點不露聲色,衆人的靜默裡,徑自先到忠烈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個禮,笑嘻嘻地喊聲“爹”,這般壓抑的氣氛裡他竟也能笑得燦爛。又到徐夫人跟前撒嬌似地喚聲“娘”,接了徐夫人遞來的點心吃,渾然不覺嘴邊沾了碎屑,傻傻地對衆人笑,滿臉不知世事的嬌憨,像只被養肥了只知抱着線團滿地打滾的乖貓。
寧懷璟險險以爲那個又冷又狠的徐客秋還有個同胞兄弟。一路跟着他跨出門,還是雲裡霧裡的,只當在夢裡,等到徐客秋突然回身瞪起眼睛:“你來幹什麼?”
見了這副絲毫看不到友善的面孔才猛然驚醒,野貓就是野貓,哪怕把爪子藏進肉墊裡也改不了一身戾氣。
徐家待他怎樣,徐客秋從來不說,明明在一個學堂裡,也不見他的兩個哥哥同他站在一起說過話。縱然有寧懷璟和江晚樵同他作伴,依然鮮少有人來接近他。在那些自恃血統高貴的嫡子眼裡,庶子總是低了一等。
“那是忠遠侯家的懷珏吧?又穿了身新衣裳呢,是晚樵他們家的料子?”徐客秋靠在長廊下的柱子邊,冷笑着迴應他們拋來的白眼,“都說那料子燃得可快了,濺到點火星就是個大窟窿。”
寧懷璟便明瞭他又想使壞,弄壞人家的椅子,叫人一屁股坐上去就摔個四腳朝天;看人快寫完先生囑咐的功課了,故意從人家身邊擠過,蹭翻硯臺叫他白寫得這麼辛苦;掐死懷珏特意帶來炫耀的珍奇鳥兒,喂笑飛的大宛名駒吃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到最後總是演變成一場又一場毆鬥,縱然把旁人揍得很慘,徐客秋自己也被打得難看。
每每這時候,寧懷璟總是摸着他的頭像是給被挑起了怒氣的貓順毛:“何必搭理他們?我們去騎馬。”
騎馬時,總是徐客秋一馬當先,狂風似地捲過了京城的大小街巷一路奔到城門外,引來驚呼無數。寧懷璟揮着馬鞭緊緊跟在他身側,轉過臉就能看到他高高翹起的嘴角,快要漫出眉梢的陰暗恨意全數被留在了身後的風裡。眼前的徐客秋纔是真正在笑,豔紅的衣衫快要化成一團火,燒得寧懷璟莫名心驚。
他下了馬還意猶未盡,一雙精光四射的眸貪婪地看着更遠更遠的地方,熱切而渴望。寧懷璟笑着去牽他的衣袖,領他爬上小山坡,靠着年歲久遠的大榕樹並肩而坐。胳膊碰着胳膊,近得能聽見徐客秋微微的輕喘。
寧懷璟體貼地從懷裡取出個小酒壺遞到他手裡,帶着青草香味的輕風裡,手指尖就這樣交疊着在被捂得溫熱的壺身上擦過,都分不清究竟是誰沾染了誰的溫度。
“客秋啊……”稍稍擡頭就能看見湛藍的天,寧懷璟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食指尖,尾音於是也變得悠遠,似是嘆息,“這樣不好。”
徐客秋只把眼睛閉起:“要你管。”花太香,風太輕,語調也不自覺跟着放柔,懶懶地,帶一絲耍賴的意味。
寧懷璟便咧着嘴無聲地笑開,再不同他辯白。小侯爺他自己屁股後頭也有一攤子爛賬呢!
徐客秋有時會提起自己的母親,有些事終究是不能一輩子憋在心裡的,憋爛了,發酵了,反而傷得更深更疼。
綠草如茵的小山坡上,靠着這棵據說存活了千年的大榕樹如同偎進了老祖母的懷抱裡,吹着微風,聞着花香,半闔着眼睛,前言不搭後語的,權當做一場夢囈,睜開眼睛後彼此就再不記得。
“他下江南時認識了我娘,那時我娘是畫舫上的歌姬……”私下裡他總是用一個疏遠的“他”來稱呼忠烈伯,彷彿是在議論道旁的陌生路人,“一個月後他回了京,然後我娘發現有了我……”
公侯府第裡總是少不了這樣的風流韻事,微服私訪的貴戚子弟與色藝雙絕卻又守身如玉的風塵女子,只消回眸的一笑便能定了終身,彈琴作畫就彷彿能天長地久一輩子,到頭來什麼海誓山盟什麼蜜語甜言都不過是情熱時的戲語而已,又有多少多情浪子當了真守了信就此清心寡慾再不入花叢?又有多少麻雀真正躍上了枝頭成了鳳凰及至銀絲如霜還是那良人口裡心裡朝朝暮暮的唯一?戲文終是戲文罷了。
“我娘帶我上京城來找他,忠烈伯府外等了足足三天,滴了血驗明瞭正身他纔出來見我,讓我住在府裡頭。”
“大娘不喜歡我,他便不敢抱我。我娘教我無論對府裡的誰都要笑,尤其是在他跟前。我笑了,他纔給我塊點心,大娘一咳嗽,他就又不敢了。哼,也算是個爵爺,外頭看着風光,在府裡別提有多窩囊。”
“我爹也是……”寧懷璟附和着點頭,徐客秋側過臉瞥他一眼,寧懷璟叼着草根把雙手枕到腦後,繼續聽着他訴說。
“我娘原本以爲進了府就能受寵享富貴,呵,哪有這樣的好事。”唱了半生《長相思》《長相守》的人了,居然還傻傻信着那些糊弄人的“情比金堅此生不渝”,“她說是我不好,我若是能更討他喜歡一些,他就會對她更好。呵呵,我還想問她,她若能更討他的歡心,他是不是也會像待問秋、寒秋那樣待我?”
話裡不禁添了淒涼,正要再自嘲,肩膀上突然一沉,徐客秋垂下眼看,寧懷璟閉着眼睡得安閒,一張眉目清朗的俊臉就這麼擱在了自己肩上,毫不設防。
“寧懷璟。”徐客秋說。
“嗯?”
“那天……第一回見你的那天,是我進侯府的第七天。”而你,是第一個向我伸手的人。
徐客秋再不說話,寧懷璟還在等着他的下文:“怎麼?”
“沒事。”
半坐起身懷疑地將他上下打量,寧懷璟一臉狐疑。怎麼看也是方纔閉着眼不說話時的那張臉英俊,徐客秋眨着眼睛衝他笑。
“不招?看小爺怎麼整你!”他撲過來作勢要掐,徐客秋趕緊扭身要躲,叫他壓住了半邊身子,順着微微起伏的山坡滾做一團。
你箍着我的肩膀我揪着你的衣領,從坡頂到坡腳,滾得發間衣襬都沾了草屑,滾得臉貼臉靠得不能再近,滾得滿山坡都是少年爽朗的笑聲,笑得再喘不過氣,咳得滿臉通紅,笑聲還想從嗓子眼裡鑽出來。
一起攤手攤腳仰躺在草地上看,大團大團的白雲好似一伸手就能摘下一朵。
“客秋啊……”寧懷璟說,“你還有我呢。”
遠處,江晚樵的馬纔剛剛從城門口慢悠悠地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