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現在,他也認爲,那時,自己的確沒有半點理由說人不該如何如何。別人說你如何如何,是因爲你的確該被別人隨口言是非,誰叫你得罪的不是普通人,而是一校三個長。一個長你也得罪不起,何況一得罪就是三個而且其中一個還是正職校長。?
她鐵青着的臉,是的,仇視裡浸着輕蔑,輕蔑裡滋潤着譏嘲,譏嘲裡飽含着傲慢。反正一幅勢不兩立的樣子。就這樣出現在我面前,直立在我面前,嘴裡正啃着一團早點,一團白紙包裹着的黃米飯糰兒。兩眉突地往耳旁一拉,牙齒緊咬。?
這時,一句話如世俗的真理一般涌進他的大腦:傷了領導的人,將成爲那個單位所有人的仇人,而且註定是一個令親者恨仇者敵視的小角色。不過,那時的黃權路還沒有這般意識,而且在自己不知不覺中,自己竟然成了所有人的仇人也在無知狀態。?
她突然叫黃權路停下,一種命令裡夾雜着冷傲的口氣。這個女人從來是很少命令人的,起碼在校園沒有過,他一直以爲她應該是一個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正是這樣一個,此時竟然掃起他人門前雪來。但是他不知道她想掃的是哪門子雪。?
校園內不乏這類人,這類還真不少。他們在瞬間就可以把一個人變成仇人藏在懷裡,而令被仇者處於混沌狀態。相比之下,這個女人公開化了,倒不失爲一個潔靜的人。?
但是,自從到蘭眳民族中學工作以後,黃權路第一次奇了怪了,也想弄個究竟。停住了正要邁向階梯的腳,轉頭乜着她,淡淡瞥着她。一瞬間,他竟是明白了些道理。在這明白之後,又惶惑起來:自己原來竟然如此令人生怨了。?
她兩眼往上一挑,鼻樑左右晃動了兩下,並未開口說話,而是依舊啃着那團黃米飯糰兒,雙眸上瞟,左腳輕叩,悠閒自在,得意洋洋,不可一世。?
他等着,一直等着。他們就那麼在時間的跌打摔撲中耗着。她慢慢騰騰地啃着,小心翼翼咀嚼着,精細地吞嚥着。?
時間緩慢地流動,光陰輕易消逝。她仍然自顧自地,就這麼吃着。?
他突然萌生了一個長處,這個最大的長處就是,在孤獨時我,突然能夠保持冷靜,冷靜能使人看到事情的究竟。?
他就這麼不動聲色地瞧着她,象是看着一朵冷豔的黑玫瑰突然綻放,綻放出怪異的幽香,裝點冷漠了許久的過道。?
時間慢慢地過去,彷彿過了若干年。?
那一會兒,莫名的孤獨,迫使他沉迷於佛家的經道家的典。後來在時間潮水的沖洗之下,又見了幾個蘭眳所謂的高僧,他終於明白了,僧越高越勢利的苗頭來。於是,也真正領悟到修身即是修心。連心都難以修好,高僧又是何許人?也許佛家的慧能法師纔是俗人修心成功的第一人了。?
慧能祖師說過:如果要修行真正的‘不動’,應該從心上去修,也就是這種不動是不見所有人的是非、善惡、得失,如果能真修這種‘不動’行,那纔是真正和自性如如不動。?
這是幾年後纔有所悟的,現在想想,也覺得可笑。他不覺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笑得樹芳心底顫微微地動了一下。她彷彿被突然拽進了一個熟悉的境界中。在那淡然的目光中,浸*着一種可以稱爲靜寂的感知。在這感知中,自我覺悟地陶醉着。突然間,她覺得有些東西好像是相通的,任何學問的最高境界原來竟是如此的相反相成。?
那個女人終於吃完了,而後,細心地把那個乳白色的小塑料袋捲成一團,然後打了個結。這是一個蝴蝶結,透明的結兒在有些陰暗的光線下,閃着亮光。她揉捏着這團亮光,饒有情致地再次揣摸着黃權路的臉龐。?
黃權路也打量着她,看住平靜的臉上上,偶爾抖動着一兩絲頓悟的微動。?
這在他當時看來,無疑是個心結。心結是魔。在他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之際,只感到前額被什麼東西撫摸了一下,低頭一看,原來階梯中央橫躺着那個塑料袋團兒。接着只聽她的鼻息沉沉、冗長,拖了大約五六秒鐘,突然低沉的吼道:“瘋子,滾!”說完,準備上樓。?
他終於聽到了一場低沉的吼叫,擠壓着他平靜的心緒。你的以對突然戰慄了一下,只那麼一下,他彷彿等到了一個纏繞他近兩年的結果,這個結果一旦明瞭,他反倒似看透了些什麼,卻又似什麼也沒有看透。?
他只覺得時間突然象是凝固,冷確。地面卻在不停的晃動着,晃動得像一張巨大的蛛網,自己越撲騰,這網就越無垠越緊湊。弄得他似乎快要閉氣,自己彷彿氣若游絲。?
“人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這話本來就是什麼也難以看透的心情的折射,現在他的確明白了,自己其實什麼也沒有看透,並且覺得當時說出此話時,有些可笑了。?
他直到現在也沒有看穿。所以他還在塵世中跌撲滾打,真正看穿的倒是這個女人了。提起這個女人的看穿,他還有些許的內疚呢?儘管這內疚只是些許,但是畢竟是內疚吶,所以他堅信自己是難以看穿的了。?
黃權路仍然記得,那時,自己居然哈哈一笑。這一笑,倒似看懂了一點道理:人們往往被各種煩惱所束縛,許多煩惱不是自身的原因,而是其他人強加的。人說得多了,假的便也成了真的似的。歪理也自在成爲正理一般,自然生長着。?
天下所有的真理,也許都是首先歪理而後才成爲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吧?他仍然清楚地記得,那時自己想到這裡時,居然開懷地笑了起來。?
這是工作後,第一聲笑,像是經歷過幾場風花雪月之後的一瞬頓悟,會然於心間笑了出來。他看到了那個女人的確在以一種更加怪異的臉色看着他。但是他覺得自己的面上淡然已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