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這綏靖王齊瑞儒來了萬壽宮,隨着趙壑往內裡行進。先前滿腔思緒紛紛,如今心內稍定,這才留神沿途景緻,但見青松鬱郁,翠柏森森。入得正殿,便是兩邊八字紅牆,正面三間朱戶,端的好座廟宇。但見:
山門矗立穿雲,殿閣巍巍凌日。高懸敕額金書,彩畫出朝入相。五間大殿,塑龍王一十二尊;兩下長廊,刻水族百千萬衆。旌旗咧咧迎風,門楣燦燦耀眼。上書“萬壽宮”三個大字,乃是高祖皇帝御筆親提。帥字引風,風骨千華。此處俯瞰,四通八達,春秋社禮享依時;依時祭祀,雨順風調,山下民間皆心誠。萬年香火威靈在,四境官民仰賴安。
齊瑞儒邊走邊看,不由小聲道:“三叔,這萬壽宮分明是祭祀妙道上元真君的,怎的又會有這許多龍王?”
趙壑伸手一敲他腦門:“便是早叫你多讀些書,偏是不聽,現下出醜了不是?”
齊瑞儒呵呵一笑,伸手拉住他手:“當年三叔是我師傅,教不嚴,師之惰。”
“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趙壑無奈一笑,也就握了他手慢慢道,“當年高祖皇帝得夢妙道上元真人,言他必生貴不可言,可執大寶。”
“這個我自是曉得,只是這妙道上元真人是水神?”齊瑞儒細細打量廊下的龍王像,偷偷擠眉弄眼。
趙壑忍不住捏捏他耳朵:“妙道上元真人在位列仙班之前是個漁夫,每日辛勤本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因此他當了神仙便管水麼?”
“那也不是。”趙壑擡頭引他進了大殿,望着殿上的真君像一拜輕聲道,“言說真人一日見水中熒光畢現,心動而駕小舟去觀,才見是龍王至寶定海神珠。他當時還未通天眼自然不認得,只覺着珠光寶氣甚是耀目,這就收了入懷,誰知那珠子才碰到他手竟自個兒鑽了進去,只嚇得他癱軟在地…”
“彼時龍王蝦兵蟹將突然出現一擁而上,將他引入龍宮。”菽華道長不知何時到了他們身後,拉着鬍子輕聲道,“龍王言說真人曾幫他一臂之力,故而知曉此番真人下界應劫特來相助。”
齊瑞儒忍不住擡頭:“這麼麻煩?還要應劫的?”
“世事輪迴,誰說仙人全然不知疾苦,便是真的登臨仙境,也還是要眼看凡塵,依時應命。”菽華道長這麼說着,眼光卻看着趙壑。
趙壑微微一笑:“難爲道長講經,既要說得明白,又要點得通透。”
“有人自是明白,奈何就是不通透,貧道不過是盡力而爲。”
齊瑞儒皺着眉頭:“明白了卻不通透…”這就轉眼看看趙壑,“我明白了。三叔,道長這是叫你不要出家呢。”
“這便是另一番話了,何必這時候兒說?”趙壑只一擺手,淡淡笑着引他往前。
齊瑞儒轉頭看了一眼菽華道長,見他神清氣朗,眉宇清俊。望來似乎年紀比自個兒三叔大一些,但一襲道袍瀟灑肆意,一根楠木簪子牢牢扎着髮髻,眉目間便是淡然。齊瑞儒這就心裡一動,卻又轉過眼去,跟着趙壑往後走。
趙壑一路也不再說甚麼打緊的,隻字片言也無非是些道觀情形,道士人數,宮殿館閣,書籍飯食等等雜務。起初齊瑞儒還耐着性子聽他說,沒多久便倦了,忍不住打個呵欠。趙壑只看一眼笑在心頭,便吩咐小春兒伺候他下山回城裡驛館。
齊瑞儒自是不願意,非要在山上與趙壑一起住。趙壑擰不過他,只得叫小春兒趕緊的將自個兒住的茅舍收拾出一間屋子來,將他安頓了。
晌午用飯時,趙壑理當在席,菽華道長便也在下首作陪。齊瑞儒看得一眼這些,便忍不住紅了眼圈:“三叔,你便吃這些麼?”
趙壑只管替他佈菜:“你嚐嚐再說吧。”
“王爺啊,出家之人尋仙訪道,若是得道,便是餐風飲露,連這些都不用吃的。”菽華道長淺淺一笑,放下竹筷。
齊瑞儒看他一眼:“難怪皇叔到這兒都瘦成這樣兒了…他是宮使,並不是你的道徒,爲甚麼他也要吃這個?”
趙壑亦擱箸:“瑞儒,這是我自個兒要求的,與道長無關。”
齊瑞儒看他們兩人一眼,這就哼了一聲,放下筷子起身拂袖離席而去。
趙壑苦笑一聲,轉頭對菽華道長一稽首:“瑞儒年少,三郎疏於□□,多有得罪,還望道長勿怪。”
“已近十六可着綸巾,便不是懵懂幼童了。”菽華道長招手叫了小童來撤下飯菜,“都沒用過,扔了可惜。好歹也是皇家貴胄用過的,你們分了吧,便也是沾些貴氣。”
“若是心中不樂,不妨直說。”趙壑看着面前杯子盤撤空,小童送上茶來,也就端起來飲了一口。
菽華道長淺淺一笑:“樂非樂,悲不悲,苦不苦,仙不仙。”
“不要這麼玄…”趙壑將那茶留在舌尖,一股苦澀之氣登時溢滿整個口中。
菽華道長看他一眼:“不要吐出來。”
趙壑一愣,便見菽華道長伸出手來捏住自個兒下顎,這一驚愣神之際菽華道長一託他下顎,那口茶水便全數落入肚中。
趙壑忍不住咳嗽兩聲,菽華道長已然將手收回,立身背立:“此刻如何?”
趙壑一愣,突覺口中苦澀一轉,喉間淡淡香甜,這便挑眉而笑:“先苦後甜,果是好茶。”
菽華道長輕輕一笑:“只是如此,便還是尋常人,如何能入脫了那紅塵俗世,求得仙家門徑。”
“若是心心念念只是以成仙爲念,豈不是從一個魔障中脫入另一個魔障?”趙壑呼口氣,只覺着口中都是茶香,此刻香甜不復,只得餘韻纏綿悠長。
“說得好,這便亦是魔障。”菽華道長輕輕一嘆,“趙大人,你還是早些回去吧,這裡並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更不是你該久留之地。”
“便是你該來該留的地方麼…季頎,這便是你說的生死與共麼?”趙壑嘆口氣,起身離開了房中,留下句話來,“出家不是避禍,而是隨心。所以你不當和尚,可是?”
菽華道長愣在當下,半晌作聲不得。隔一陣方纔坐下,忍不住嘆了口氣。
季頎,季頎,當世之奇。
這是高祖皇帝說的。
新朝初立,人心思定。前朝舊部,若是真心歸順的,高祖皇帝網開一面,留置用途。季家是前朝的吏部侍郎,季頎記得自小季趙兩家便是交好,父親諱字錦之與趙家老爺是同庚。趙家一門威名赫赫,家父雖是武舉出身,卻是謀臣之資。後雖不在兵部任職,但與趙家情意仍在,時常與趙壑之父把酒言歡。待到趙家兵敗之時,皇帝震怒,滿朝文武只得父親敢直言進諫,言說趙家無罪。皇帝震怒便要以同罪論處。幸得其他大臣言語轉圜才保住性命,但連降三級。此次父親終日憂憤,鬱鬱而終。此際季頎心中涌出聖人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爲騶狗,皇家不幸,忠良不得志。待得高祖皇帝舉起義旗,便是首先響應。待到高祖皇帝亡故,如今的皇上爭奪皇位時,季家便是舉棋不定。
大哥季頡以爲齊微生庶出,便是不利,三弟季頏認爲當等待時機,季頎力主季家跟隨。待到事成,皇帝贊他有勇有謀,大有其父風範。家中人人贊他有眼光,季頎卻明瞭,說動他的不是別人,便是趙壑。
趙壑當年也不過是個雙十少年,卻敢直面他顏,笑而言談天下,彷彿萬里江山是他囊中之物。若非自小與趙壑交好,險些認定他纔是有逐鹿之志。問時,趙壑只是垂目一笑:“我必不能成爲尊者,但求心內一安。”
彼時聞言,以爲是趙壑替父親不平,後來才曉得,趙壑投身這官場宦海,也不過是爲着一個字,爲着一個人。奈何…君心似明月,夜夜得見不得親;郎心如風雲,日日得聞不可近。
高祖皇帝賢能聖明,如今皇上志更高遠,趙壑本可爲一代良相,只可惜…季頎嘆口氣,雙手合十。自個兒早不是季家二子,亦不是朝中侍郎,何必再爲紅塵俗世傷懷。個人自有際會,半點強求不得。
如今自個兒亦是方外之人,爲何還有爲這些事兒心中不安。
如今自個兒已是菽華道長,那些瑣事早該如風雲散去,何必再提。
可是爲着心中那一份不甘,可是因着心頭那一縷不願…
菽華道長嘆口氣,眼前便又是那年與趙壑同來萬壽宮營建觀閣之時。
大殿即成,趙壑立在堂下,默默望着殿上真君塑像,久久不語。季頎過去輕拍他肩膀,才發覺趙壑淚盈於睫。驚慌之餘不知如何是好,見過趙家大起大落,見過趙壑幾番生死之間,卻從未見過趙壑落淚。
趙壑卻只是一笑,拉了他袖子遮住臉:“便是香火鼎盛,薰了眼睛,可不許笑話我。”
季頎無言以對,只是不由上前緊緊摟了他,一個字也說不得。
萬般因由,皆有定數;萬種情緣,總得起滅。
如同那時,兩人都是青春年少意氣風發;再如現下,兩人已過而立,自該老成持重。當日營建這道觀時,兩人都是青年翹楚,人中龍鳳。此番再來時,一個是道長,一個是宮使,怎不叫人唏噓。
若是當日曉得這大殿是半生苟安之地,又會是何樣心情。
菽華道長無言靜立,心中淡淡有甚麼涌上來,卻又退去。只得嘴角淡淡一笑,壑三郎啊,你之一生必不該終於此,你那一條命合該在這紅塵中打滾,又何必將自己放在這尷尬境地。
便是你傷心,我也懂得,只是不能勸;便是你愁死,我亦明瞭,只是不能提。現下綏靖王也來了,你便以爲還能安生的在我這兒躲着麼…
卻又笑了,本就不是甚麼了不得的人物,卻妄圖以一己之力安撫他人,終是螳臂擋車。菽華道長整理一下道袍,起身出了屋去,看着靜靜的萬壽山,不由嘆口氣。
此時一個小小道童濟急急趕來,口中只道:“道長,不好了,不好了——”
諸位看官,這菽華道長究竟與趙壑有何恩怨,這後山又出了何事,咱們下回“傷往昔趙壑落清淚驚情起瑞儒言真心”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小老兒告罪,來晚了,看官們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