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黃泉碧落,生死相逢,原是黃粱夢。
海誓山盟,情深款款,又是雨濛濛。
低聲問:“何處可依,江上霧正濃。”
舟行影影,不如自在,眼中淚朦朧。
諸位看官,上回書說到這齊瑞儒打起清君側的大旗,引了所轄之部,一路便往京中而來。說也奇怪,這齊瑞儒所部並非百萬雄師,他亦非甚麼神機妙算抵擋不了,但所過之地,卻是少遇抵抗。便有頑抗者,亦不是齊瑞儒與駱柯對手。
眼看得過了冬日,已快春至。京城中草長鶯舞,陽光明麗。
貴人街那座侍郎府,依舊碧草悠長,一派破敗的景緻,與這春日之勝,恰成對照。
一輛銀鼠灰的馬車緩緩行來,那模樣便似某時某刻重現一番,就連車前爲駕的,亦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但馬車停下,裡頭兒出來的人卻不是齊微生了。
“皇上小心腳下。”那小太監扶了他慢慢下車。
那皇上站定了,卻是清朗端正,原非齊微生,而是新帝齊瑞暮。只見他上下打量一番這府邸:“趙壑當真是住這兒?”
小太監道:“不敢欺瞞皇上。”
齊瑞暮嘆口氣:“進去吧。”
小太監上前扣門,卻無人應答,這就順手一推,門卻自開了。皇上齊瑞暮淡淡一笑:“這時節的還裝神弄鬼…”便一提袖子進去了。
裡頭兒草木繁盛,藤蔓綺惑,牆角青苔碧痕,屋頂蛛網銀絲,斷不像有人居於此。若非暗處不少侍衛守着,險些以爲是無人荒宅了。
齊瑞暮靜靜行的一段,踏着長草轉入後院,迎着第一間屋子便進去,推門一看,迎面牆上掛着兩幅像,其一便是妙道上元真君,另一幅,卻是先帝畫像。面前神案上供着牌位與香燭,背身一個道人模樣打扮的人正輕道:“無量壽福。”
齊瑞暮哼了一聲:“趙大人,出家便能避禍麼?”
“若心中不靜,瑤臺亦地府。”那道人緩緩轉過頭來,眉眼依稀是趙壑,然面目憔悴清瘦不少,唯有那雙眼睛閃閃發亮。
齊瑞暮呵呵直笑:“說得好,說得好!那敢問趙大人,你可心中平靜?”
趙壑舉手呼個法號:“如今太子已是皇上,有甚麼不滿足的呢?”
齊瑞暮看着他:“趙大人,朕可當真想不到,你有這膽子!”
趙壑呵呵一笑:“貧道已然出家,那些便都是身前事。”
“是麼?包括鳩殺先帝…哦,不,是高祖皇帝!”齊瑞暮猛地瞪大眼睛。
趙壑一挑眉頭,只是一笑:“自然是…那時候兒貧道年紀小,只敢下毒。若是有皇上半分氣魄,自然會威逼宮禁!”
齊瑞暮面上一抽:“趙大人,說笑話麼?”
趙壑斜眼看他:“當日我在宮中,親眼目睹你血洗宮禁,我倒是稀奇呢,皇帝怎不殺了我?”
齊瑞暮一眯眼睛:“你原不該死。”
趙壑微微頷首:“自然,你們本想將這事兒推到我頭上的,只可惜皇上不信你們,大臣們又是觀望之中…故此你們兵行險招。只是我不曾想,你們竟然收買了禁軍…”
“父皇以爲甚麼都在他手中,哼,哼哼,哈哈哈——”齊瑞暮目露兇光,“他卻忘記了,朝中多得是人反他。”
“這倒是。”趙壑抿脣一笑,“但與推翻他,卻是兩回事。”
齊瑞暮哼了一聲:“朕今兒來不是說這個。”便又瞪起眼睛來,“趙壑,可是你私下授意張猛消極應對不予抵抗?”
“太子這話欠妥當啊。”趙壑呵呵一笑,“微臣老早便不在兵部了。更何況,微臣何德何能,竟能說動張老將軍?”
“那是你假仁假義,藉着駱柯與張祊之事,叫他欠你一個人情!”齊瑞暮哼了一聲,“你不說也就罷了,只是,你當真殺了高祖皇帝?”
趙壑搖首道:“先帝待微臣恩重如山。”
“那爲甚麼齊瑞儒那小子打着清君側的旗號?說你毒殺高祖,害死先帝?”
趙壑哈哈大笑:“太子爺啊,不過是個名號,便如你說皇上暴斃,不也只是個說法?”
齊瑞暮瞪着他:“那齊瑞儒怎會有內醫院的卷宗?”
趙壑看他一眼:“這有甚麼?橫豎不是實情,先帝是病死的,病自然是有,但有的藥,吃了病非但不會好,還會傷身呢。”
齊瑞暮這就皺緊眉頭:“你!好狠的心!”
趙壑看他一眼突道:“怎麼,莫非瑞儒已打到京城附近?”
齊瑞暮沒有回話,只是面色yin晴不定。趙壑撫掌而笑:“不愧是先帝骨血,大智大勇。”
齊瑞暮恨恨道:“若不是他與張猛勾結,又怎會…”
趙壑笑意更濃:“太子啊,其實你與瑞儒而言,大家不過是半斤八兩。可你一動手,便是將自個兒至於不利。”
齊瑞暮一皺眉,趙壑輕笑:“太子殿下,你以爲皇上爲甚麼立你?”
齊瑞暮擰起眉頭:“你想說他是逼不得已?”
“他怎麼想的這時節的亦不重要了,便是大臣們都當是逼不得已,這便夠了。”趙壑呵呵笑一笑,“此後瑞儒沒死,便是你們大大失算…怎的不與太師再仔細計劃一下?蒙托爾怎麼也是你們盟友,要他殺個人,不是很難吧。”
齊瑞暮一頓足:“我怎麼曉得!阿不,是朕!朕怎麼曉得蒙托爾會突然手軟?”
趙壑淡淡一笑:“便是你們也沒說定…互相猜忌有甚麼用呢?便是瑞儒再上戰場,你們都沒料到他能贏。”
“若不是你從中作梗,他會贏?!”齊瑞暮瞪起眼睛來。
趙壑朗聲一笑:“多謝太子擡舉,那也不過是因勢利導,助他一臂之力罷了。”
齊瑞暮哼了一聲:“你倒謙虛起來了?”
趙壑笑着抿脣:“太子殿下,忍到今日纔來見我,想必也是想不明白吧?”這就深吸口氣道,“告之倒也無妨。”這就轉過身來衝牆上畫像三拜方道,“太師當年藉故害死我父親,這便是仇深似海,但若無先帝首肯,太師又怎會有這個膽子?自然皇上行事不能義氣用事…只是與我家而言,便是血海深仇了。”這就打量齊瑞暮一眼,“這些,太師定是與你說過的。”
齊瑞暮哼了一聲,心道太師說過,但卻是說你更恨他不過。
趙壑眯眼道:“太師爲着拉攏你與瑞儒鬥爭,自然這般說…也或者,曉得你自是看瑞儒不順眼,他順道兒投你所好罷了。”
齊瑞暮一抿嘴脣,趙壑又道:“我恨死先帝,但卻深受他大恩,如此怎能又報恩又報仇?”這就呵呵笑了道,“是故,我便想出這麼個法子來。他叫我家破人亡,我便叫他子孫時代不安!”
齊瑞暮聽着他話中yin寒之意不由退了一步:“你,你,當真——”
“不然,你以爲依皇上九五之尊,能下了藥還不被人發覺?”趙壑冷笑,“先帝最信的便是我,你說是不是?”
齊瑞暮不言語,趙壑又道:“接着的事兒你都曉得,皇上殺了兩個親兄弟登上大位,纔有你和瑞儒之爭。”這就眯眼一笑,“其實你父皇是中意你多些…但是我總在他跟前兒說你是正室所出,身份尊貴,自該繼承大寶。你說,一個側室都不算之人生的兒子,卻當了皇帝,他會很喜歡大老婆生的兒子麼?”
齊瑞暮忍不住狠狠咒罵:“趙壑,活該你家破人亡!”
趙壑非但不怒,反是大笑:“說的極是!”這就眯眼道,“我便也早看出駱柯與張祊的事兒,可我卻不幫着張猛教訓他兒子,反是勸着皇上給他個清閒的官兒做,好叫張祊感激我。再來對他與駱柯的事兒大加鼓勵,如此一來張祊駱柯必定對我言聽計從。太子殿下,你以爲如何?”
齊瑞暮渾身發抖:“好,你好!”
趙壑咯咯直笑:“不敢不敢,便是那婚事,我也不過因勢利導,讓皇上一邊兒心裡顧忌着,一邊兒還是得做。橫豎太后與太師的事兒,皇上也不是不曉得,便是如何幹淨清白,心裡總是有疙瘩的。”
齊瑞暮往上一步揪住他道袍:“趙壑,你幹這些事兒,究竟是爲了甚麼?!”
趙壑打量他一眼:“啊,說的是呢…”這就似乎很困惑道,“究竟是爲甚麼呢?”
齊瑞暮擡腿便踢在他小腹上:“少來裝糊塗!如今,你說怎麼辦!”
趙壑擦擦嘴角咳嗽一聲:“太子這話真稀罕啊…這事兒,原是該來問我的麼?”
齊瑞儒氣得嘴脣直哆嗦,唰的拉出身上劍來,指向趙壑面龐:“你信不信,朕現在就殺了你!”
趙壑輕輕一笑:“便是你不殺我,總有一日趙壑是要死的,有何分別?”這就張開雙臂立起身來,“來吧。”
齊瑞暮反而一愣,趙壑上前一步,衝他輕笑:“我以色侍君,穢亂宮帷,早就該死!”
齊瑞暮不由退了一步,趙壑跟進一步:“我奸邪狡猾,上下其面,玩弄yin謀詭計,罔顧聖恩,死有餘辜!”
齊瑞暮退了第二步,趙壑呵呵直笑:“我幾次三番壞了太子大事,這是對新帝不尊,難道不該殺麼?”這就又進一步。
齊瑞暮退得三步,咬牙切齒道:“趙壑,不要逼我!”
趙壑伸出手來捏住劍尖,鮮血順着劍身滴落下來,趙薇微微一皺眉,卻是笑了:“怎麼,太子難道不是想趙壑死麼?可別忘了,到如今,我可還不打算叫你一聲‘皇上’呢!”
齊瑞暮忍不住大叫一聲,閉着眼睛就將劍往前一送——
鮮血噴涌而出,道袍赤紅。
齊瑞暮滿臉溼滑,這就晃得一晃,耳邊只隱隱聽見趙壑道一句“多謝”,便見他搖晃着摔在地上,而那小太監卻是嚇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諸位看官,這齊瑞儒眼看大勝在即,這趙壑卻要死在這裡麼?便是那些話,又當真是真心的?小老兒是不明白,看官們明白了麼?便是預知後事如何,咱們下回“嘆繁花一夢夢繁花一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