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千山已過明月窗,孤雁獨翔人彷徨。UC 小說 網:不假天年華髮生,還道鏡中落滿霜。凌亂青絲憶華年,葡萄美酒琥珀光。
諸位看官,上回書咱們說到這綏靖王帶了摺子入宮面聖,趙壑留在禮部又辦了些事兒,見着天色暗了下來,這便整衣出門。先回綏靖王府上換了衣裳,這才慢慢悠悠往明月居走。
一路上風自在吹着,空中淡淡花香。趙壑舉頭一望,見着道旁一株夾竹桃開了五六朵,這才驚覺夏日已到。怪只怪自個兒住在深山,竟是不覺時日飛逝。
拉拉身上的便服,趙壑淡淡笑了。這皇上要他回來,其實根本就是曉得他不可能放下京裡一切。想當日他離京,明裡是說他與王太師政見不合,可暗裡都曉得是他與皇家太過接近。天子臥榻,豈容他人?這便也罷了,偏生他恃寵而驕,爲着齊瑞儒與皇上起了衝突。
真要說起來,便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兒。
皇上與他是幼年相識,一起長成,彼時何事都是兩人相商共議。待得齊微生登基爲帝,這就慢慢有了變化。趙壑只覺着皇家無情無愛倒也是真,這就刻意疏遠了些。奈何三人成虎,總是有眼目所不能見之處。也不知何人何事兒叫皇上起了心思,有的事兒竟是不與他說的了。趙壑倒也想的明白,這皇上終究是皇上,總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只可惜了一事兒,便是齊瑞儒。
當今皇上育有二子,長子齊瑞儒是正宮皇后所出,自然深得微生所愛。但趙壑不知爲何,總覺着齊瑞儒是庶出,其母早逝,便起了憐惜之心。微生尚未登基之時,趙壑便更親近這個侄兒些。待得微生登基,偶爾言辭間提過瑞儒更佳,大約是如此,微生便有心疏遠了吧…
趙壑這般想着,也就無奈一笑。皇上怎麼想,這原也不是他該想的。橫豎都是他家的事兒,又何必拿來與他說?臣子的本分,便是皇上說甚麼,就是甚麼了。
正想的出神,有人自背後一拍趙壑肩膀,笑聲入耳:“趙大人!”
趙壑回過頭來,便見張祊笑嘻嘻立在身後,一身玄色錦衫,手上捏着把紫緞扇子,面上滿是笑容。趙壑也就笑了:“你倒巧。”
“甚麼巧?”張祊哭笑不得一指身後,“先前只說今晚相約,卻忘了告知大人時辰。待我想起時大人已出了禮部。我只得在二樓窗前候着。遠遠就見着大人你過來了,卻是徑直過去了,壓根兒沒見着我!”
趙壑一愣,不由回身一望,明月居的招牌在身後數十步外,這就連連賠笑:“果是如此,真是該死,該死。”
張祊也就樂了:“甚麼該死,不過是一時不察罷了。”
兩人這就笑了一回,一同進了明月居二樓坐下,見菜餚已然上齊。張祊叫小二道:“將那梅子酒拿了來吧。”
趙壑含笑看着桌上:“你便又弄些甚麼新鮮玩意兒出來?”
張祊眉飛色舞道:“便是我的手藝,你且嚐嚐。”說着親自替他佈菜。
趙壑咬了一口頷首道:“這個茄子倒是好,香軟甘美入口即化,燉了多久?”
“甚麼燉?”張祊笑而搖手,“先取了新鮮的洗淨打碎成瓤,與調料醃上三四個時辰,再放在冰窖裡凍了。待要用時再取出來,蒸熟後下鍋再炒。”
“好了之後再成盤送上,難爲你還擺成原來的樣子。”趙壑笑着搖頭,“三元啊。若是你將花在做菜的精力放在治學或是做官上,今日你早已名滿天下。”
“名滿天下?”張祊聳聳肩,“那又有甚麼意思。”
趙壑看住他笑道:“那也是,這張三元早已名動天下,可謂傳奇。”
張祊嘆口氣放下筷子:“趙大人,說句真心話兒,我覺得很是不值。”
“甚麼不值?”
“千古帝王是一家,臣子甚麼的便也是小卒子罷了。”張祊搖頭晃腦道,“下頭兒的不見天日,中間的欺上瞞下,上頭兒的逢迎拍馬,這便是貪官兒了。真要名垂千古,便是難上難。”
“願聞其詳。”趙壑只覺着有趣,便又催促他接着說。
張祊捏着筷子點頭道:“便說這宰相吧。分明是一人之人萬人之上,可也是提着腦袋過日子。少一分見識,先掉腦袋的就是他;多一分氣概,逆龍鱗了還不是個死字?便是忠臣鐵骨錚錚,還不是換了罵那皇上不仁不義?”張祊一口氣兒說完,才驚覺趙壑便也是出將入相的主兒,這就忙的住了口,細細打量他神色。
趙壑面色如常喝口酒:“照你這麼說,這難做的不是臣子,反倒是皇上呢。”
張祊見他並無不悅之色,於是輕嘆:“這倒也是。皇上呢,要做皇上並不難,難的是做個不同的皇上。要做名垂千古的皇上,那得勤政愛民殫精竭慮,還得籠絡人心小心翼翼;便是要做桀紂之類,還得恨得下心下得去手。罷罷罷,都不容易。”
趙壑只管笑:“說的極是,極是!”這就替他倒杯酒,“那依你的意思,咱們這位皇上,是甚麼呢?”
張祊雙手捧着酒杯喝不是不喝也不是,沉吟半晌方苦笑道:“趙大人,你便又拿話來訛我。這蓋棺定論的事兒是史官做的,我不過一個莽夫,能曉得甚麼?”
趙壑看他一眼:“三元啊,你又過謙了,這朝裡多得是溜鬚拍馬見風使舵的主兒,你這樣兒閒雲野鶴一般的纔看得清楚。”
張祊苦笑一聲,搖頭道:“趙大人,便是曉得你才明白你這話沒旁的意思。”
趙壑一眯眼:“你曉得我?這可真是趙某幸事,連我自個兒都分不清自個兒是甚麼人,你倒是個知己呢。”
張祊嘆口氣:“趙大人,便是我才和你說這麼一句,若是能走,還是走了吧。”
趙壑不怒反笑:“三元說得好!不過你也說了,能走才能走啊。”
“當初走了便不該回來。”張祊看他一眼,“回來了便再也走不了了。”
趙壑呵呵一笑:“我可還記得欠你一頓酒,這不是回來了麼?我可不想欠着甚麼呢。”
張祊看他一眼,久久才嘆口氣:“罷了,便是回來了,我就敬大人一杯,也算接風洗塵吧。”
酒過三巡,張祊有些醉意,趙壑瞅着他微紅的臉頰笑了:“我記得那年走時你還未婚配,如今可又着落了?”
“哪家小姐肯嫁我?”張祊哈哈一笑,“我一無本事二無田宅,不上不下的年紀可怎麼好?還是罷了,不要害了人家姑娘。”
趙壑眯着眼睛:“我可記得以前你甚是中意劉家小姐…”
“嗨,那些舊事便罷了。”張祊擺擺手喝口酒,“劉家小姐早嫁了人,興許三年生兩,這就是三四個孩子的娘了呢。”
趙壑忍不住掩口就笑,張祊卻看着他道:“趙大人,你便也該成家了吧。”
趙壑一挑眉頭:“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說得極是。”張祊點着頭,“不過趙大人,你也曉得,便是爲着你久不成家朝裡便又好事之徒胡編亂造毀你名節…”
趙壑心頭微微不悅,但見張祊一片真誠倒也感動,這就低聲道:“三元,旁人怎麼說我是不管的。便是你要如此想,我也沒法子可想。”
張祊一愣,隨即呵呵笑了:“趙大人說得是。之祊造次了。”
趙壑淡淡一笑:“三元,我倒是覺着有趣…”
“甚麼有趣?”
“都說我與先帝曖昧不清,又和皇上不清不楚,便是朝臣中也有不少當我是弄臣的。”趙壑摸着自個兒的臉頰眨眨眼睛,“三元,我便問你,我當真是甚麼傾城傾國國色天色不成?”
張祊一口酒含在嗓子眼兒噴出來,忙的轉頭擦嘴咳嗽,卻又忍不住的笑,好半晌方回身告罪。趙壑笑呵呵看着他靜下來,纔給他倒杯茶。張祊喝了茶深吸口氣正色道:“趙大人,便當是之祊冒犯了。”
“你說你說。”趙壑呵呵直笑。
“若是真聰明,便不用長這幅模樣。若是長了這幅模樣,便不用這般聰明。”張祊嘆口氣,“有道是,懷璧者自有其罪。每每見着趙大人,之祊便忍不住這般想。”
“這倒是趙某聽過的最好聽的話。”趙壑哈哈一笑,眼裡卻滿是惆悵。
張祊看着他搖頭:“趙大人,之祊有句話一直憋在心頭,不吐不快。”
“請說。”
“趙大人,之祊從未見過聰明如你也愚蠢如你之人。”張祊望着窗外明月,“聰明到萬事萬人皆可看透,卻又愚蠢到要說出來。”
趙壑深吸口氣,垂目而笑:“說得極是呢。可不是又聰明又愚蠢麼?”
張祊轉頭再望着他笑了:“不過今次趙大人入京,神態已與往常不同,想是心有所頓悟。”
趙壑啊了一聲笑道:“甚麼頓悟,我倒是真想當個道士去,奈何仙山不收我啊。”
張祊也就笑了:“大隱隱於市,小隱隱於山,心有清寧,萬物皆靜。”
趙壑撫掌而笑:“原來這裡纔是高人,趙某班門弄斧了。”
“趙大人不必過謙,只不過心裡記掛的事兒比之祊多些,這才忘了究竟要甚麼罷了。”
趙壑忍不住道:“之祊啊,你醉了。”
“可不是,當真醉了。滿口的胡言亂語狗屁不通,趙大人切莫當真啊。”張祊擠擠眼睛,趙壑拍拍他肩膀,兩人這就笑了。
趙壑仰首與他幹了一杯,心裡卻是嘆息的。便是張祊,如今與他言語亦是隔着千山萬水似的,卻又好去怪誰。這就打定主意不談朝政,只言風月。這便賓主盡歡,笑語朗朗。
再喝一陣,喚了店家來兌了銀子,兩人這就出了酒家。趙壑看着家童將張祊扶上車去,含笑立着待走得不見影了,這才深吸口氣。正思量着回何處去,轉頭就見福公公拉着馬車從街角轉過來。不由面上浮出笑來,心裡嘆道,微生微生,你便還是如此性急不是?這就也不多話,徑直過去了。
福公公停穩馬車,恭恭敬敬扶趙壑上了車,放下簾子,揚鞭就往宮禁而去。路上明月高懸,遍撒清輝。只得馬蹄聲映石子兒路上,咯噠咯噠作響。
諸位看官,預知後事如何,咱們下回“嘆復嘆車到山前 淚壓淚柳暗花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