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章

蘇瓔安靜的閉上了眼睛,真是累了,那樣空茫的感覺雖然退去,此刻卻又瀰漫起一種淡淡的失落與歡悅。失落什麼,又在高興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明白。那些複雜並且陌生的情緒耗去了她大半的心神,蘇瓔再一次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兼淵的手攏在袖中顫抖,聲音裡也含着往日難得一見的焦灼。

頤言斜斜看了他一眼,嘆了一口氣,這纔將那些前塵往事都說了出來。如今已是夏日,即便黃昏將近,外頭的日光也依舊明亮而熱烈。然而隨着女童稚嫩的低語,兼淵卻覺得一股寒意在背後襲來。

待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兼淵握劍的手不自覺又緊了幾分。

“是我害了她。”他驀地坐在椅子上,一張臉上寫滿了愧疚,“那你們此刻,又準備去哪裡?”

“好像是……去魏國吧。”

正說着話,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推開的門扉枝椏一聲在空中拖出尾音,還未瞧見來人的樣子,卻已經聽到對方清凌凌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蘇瓔,你現在可覺得好些了?”

兼淵一怔,那男子的聲音倒分外熟悉,蘇瓔說話的時候倒也是這樣,不悲不喜,總是淡淡的。這樣一想,倒對門外的人生出了幾分好奇,擡眼看去,只見到一襲青色的衣袂從門後顯露出來,是個年輕的男子,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逆着衣袖看上去,卻有一張蒼白如紙的面頰,秋水般明亮的眼睛一片清澈,猶如水墨淡描的長眉斜飛入鬢,遠遠望去,竟然真像是神仙中人一般。

蘇瓔再次醒來的時候,兼淵的面色青白不定,握住飛劍的右手指節出都泛出一陣駭人的慘敗,半晌,他才一字一句的說道:“是我連累了你。”

“哦?”蘇瓔失笑,說道:“好端端的,爲什麼這麼說?”

兼淵苦笑,眼中原本因重逢生出的喜意褪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深深的愧疚,“如果我當時堅決阻止你那般行事,今日你也不會被邪魔入侵,加重傷勢!”

蘇瓔淡然一笑,皓腕輕舒傾斜茶壺,滾燙的沸水在杯盞中衝的茶葉沉浮不定,然而隨之而立的香氣卻立刻衝盈一室,“有些事,你明知不是的責任,又何須非要自己承擔呢。”

迎着窗外一縷縷昏黃的光線,對方的面孔在陰暗中沉浮不定,然而不知道怎的,蘇瓔見了兼淵總覺得比旁人親厚些。或許兩人攜手除魔生死並肩,那份情誼到底彌足珍貴吧。

“當日如不那麼做,逸辰總有一日會被邪魔徹底奪取心魂,百年支撐他已經到了極限。一旦邪魔化身煉形,那麼這天下恐怕就真的是再難有安定之日了。”

“有些事,總歸是需要人去做的。你不能袖手旁觀,我也不能。既然如此,想必便是天意吧。”蘇瓔將茶盞遞給對方,似乎並不在意自己被邪魔入體這件事。

“那麼,你此行前去魏國,究竟有什麼打算?”知道此刻再譴責自己也於事無補,最重要的是要找到治癒蘇瓔的辦法,但是對方倒是真的全不在乎一般,而且,兼淵看着一旁默然不語的男子,心情頓時變得有些複雜了。

她一直以爲蘇瓔獨來獨往,卻不知道原來……她也有這樣一個至交好友麼?

“嗯……“沉吟片刻,蘇瓔莞爾,對着子言坐的地方揚了揚下巴,“你一直堅持要我去魏國,究竟是爲了什麼呢?”

“魏國王氏有一件寶物,是一串鳳眼菩提子,據聞佛陀曾在菩提樹下成佛證道,此物最可壓制邪佞。”子言將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只是七國國君都是奉承天命之人,我們無端之下不得篡改天命,魏國國君奄奄一息,卻遲遲不曾立太子繼承王位。導致王室內部一片混亂,此刻前去王宮尋找鳳眼菩提,恐怕未必是件易事。”

“你此行要去魏國,那麼,我與你同去吧。”不等女子反應過來,兼淵已經下定了決心,沉聲說道。

“你不要總覺得對我有愧疚之心。”蘇瓔無奈,搖頭拒絕道:“我們在這裡,就應該分道揚鑣了。明日我往東去通過水路轉往魏國,而你要去的連國在楚國以北,我們並不是走一條路。”

“是不是走的一條路,難道就由你一個人說了算麼?”兼淵不置可否。

蘇瓔一怔,倒不知道他竟也有這樣無賴的一面。只是兼淵說得對,他如果鐵了心認爲當初是自己害了蘇瓔,那麼就算現在拒絕他,這個人依舊會在暗中默默的護衛着自己。

既然決定前往魏國,路上的行程便越發耽誤不得了。幾人租了一條寬敞的烏篷船趕路,只是一路上氣氛卻怪異得很。

日色正好,明晃晃的金色帶着些灼人的溫度灑在天地之間,乘船的船伕都忍不住說果真是過了立夏,天氣一下子便熱了起來。

兩岸景色倒映湖水之中,船行水上,好好的一副山水圖瞬間便又碎開了。然而不過片刻。河面晃悠悠的平靜下來,那景緻重又疊合在一起。

白衣的女子淡淡笑了起來,她到底還是愛着人間三月芳菲,縱然失了九重天不知寒暑飄渺仙意,但一山一水,一顰一笑,人卻是活的。

“你可覺得好些了?”兼淵從船艙外走了進來,手中還拿着一個剛洗過的水晶梨子。

蘇瓔因爲身子孱弱,所以一直臥在船艙內不曾起身。兼淵或許是怕她一個人呆的煩悶,所以特意進來看看,兩人說了會兒話,兼淵忽然笑了起來,說是頤言實在閒不下來,此刻倒不知從哪裡找到一副釣魚的工具,說是要自己釣魚來燒了吃。

“呵。”聽着兼淵將這些趣事說給自己聽,蘇瓔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一向孩子氣。”

其實如果真的想吃魚,向船家買來吃也好,自己施法也好……總有有千百種辦法,但是事事依靠法術,其實又有什麼樂趣呢?或許正是因爲有了頤言在身側,這些年,纔不至於覺得太過難熬吧。

隱約有琴聲和着清風而來,蘇瓔側耳聽了一陣,微微一笑,“當年一別只怕已有四百年之久,沒想到竟然還有機會聽他再奏一曲和風醉。”

“那位公子,是你的舊友?”遲疑半晌,這句話最終還是問了出來。

蘇瓔側過頭笑了笑,想起從前的那段日子,只覺恍如夢中,她低聲說道:“的確算是舊相識了,似乎從我有了靈智開始,便一直都只有他和我在一起。後來……後來我從南天門出來,便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見面了。”

“南天門外,究竟發生了什麼?”兼淵嘆了一口氣,她並不諱言自己的出身來歷,想必應當是天界的重寶幻化人形私逃下界,可是既然如此,爲什麼天宮竟然也由得她在人間幻化成妖,不聞不問。

她忽然難得有了興致,聽着一邊悅耳的琴音,一邊和眼前的男子絮絮說起從前的一些舊事。她剛逃入下界的時候一身是傷,仙氣潰散,又受了罡風,最後只得化出本體寄居在佛寺之中。誰知道那家寺廟又遭人盜竊,她也跟着多方流轉。

那時候,便是頤言的主人,佘瑟收留了自己。那已經是很長的一個故事了,到後來只剩下頤言陪在自己身邊,蘇瓔教她如何修煉,如何變形,兩百年的時間,她們兩個人並肩走過了大半個天下。七國之中輾轉,就像是頤言曾經說過的,就像是浮萍一樣。但是妖怪,其實大抵都是如此吧。

兼淵靜靜的聽着,不置一詞。她和自己說起在人間界的一切,卻絕口不提九重天外爲何決意要踏入凡塵。而那個男人,究竟又是什麼身份來歷。只是她不想說,他便不再追問。

當夜,船上的人多數都已經睡了。一層門簾將船艙一分爲二,原本晃動的燭影也漸漸的平靜下來。然而蘇瓔卻始終睡不好,她的心裡一直涼得奇怪,好像是含了一塊冰一樣。輾轉反側之下再難入睡,便想出去走一走。

船艙外的月光其實極好,蘇瓔的腳步很輕,所以站在船頭的那個人並沒有發現身後有人。他的聲音隨風傳到耳邊,“父親,我知道了。”

在兼淵的身前,有一隻撲打着翅膀的紙鶴,那是道家用來傳訊和尋人的秘術,只是此刻撲騰的紙鶴停在半空中,隱隱有中年男子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似乎是在訓斥什麼。

蘇瓔自知是兼淵的父親,只是覺得那場景分外可笑:一隻紙鶴在月色下扇動翅膀,一邊教訓着比它大了不知多少的兼淵。然而就在蘇瓔準備回去的時候,卻聽見兼淵的父親說道:“她畢竟是個妖孽,你如果真的動了那樣的心思,百年之後,又當如何?”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漸漸渺不可聞,蘇瓔再一次躺回了牀上,只是忽然覺得莫名的心悸。就算只聽到了隻言片語,可是……她知道兼淵的父親在說什麼。她是妖,百年時光不過彈指,但是對兼淵而言呢?

百年的時間,他的墳前松柏恐怕都有一人合抱粗細了吧。況且,兼淵的父親未免也想的太多了。他出身降魔世家,恐怕聽聞的永遠是妖怪蠱惑人類,卻從來不知道,其實很少會有妖怪做這樣的事。因爲,那註定會是一個悲哀的結局。

她和他,終究不是可以並肩的人。甚至,她在這個紅塵中看過了那麼多的悲歡喜樂,從來不曾覺得自己和誰並肩走過什麼地方。這世上的情愛,究竟是什麼呢?

蘇瓔第一次仔細的思量這個問題,這一次,她想起了當年的華榮,也想起了在戲臺上自盡的季綿,還有笑容明亮的緋眠,自然,還有憐兒……她們,可曾覺得幸福過?

今晚的月色格外的好,薄薄的月光像是一層薄紗一般被風吹進來,蘇瓔緩緩閉上眼睫,這世上,其實很多事情,都是無可奈何的。

很快他們就離開了楚國境內,由瀾滄江取道進入魏國。兩國交通,多以水路更爲方便暢通。幾人租了一頂烏篷船,船上的東西一應俱全,一路上倒是頗像遊山玩水一般。

那日傍晚,子言忽然說自己要離開一段時間,只怕是不能再繼續陪着蘇瓔了。

“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船頭,子言囑咐道。

“你要走?”蘇瓔一驚,詫異的問道。

子言頷首,說道:“我有些事,恐怕要去處理一下。幸好你在人間也認識了朋友,我便不用擔憂你一路上無人照顧。”

蘇瓔沒有說話,若是換了旁的人,自然是各有各的理由。可是子言不同,她與他都來自九重天外,他是老君的弟子,這個世間沒有什麼值得他放在心上,他也斷不該在這個時候離開。

可他既然要走,就必然有自己的苦衷。

蘇瓔沉默了半晌,忽然開口問道:“你不怕這麼一走,我會繼續隱姓埋名的躲起來,到時候你再要抓到我,恐怕就沒這麼容易了。”

子言溫柔的笑了笑,“我從沒想過要來抓你,蘇瓔,紅塵之事牽絆太深,你一日日下去,只怕最後靈根盡失,到時便只能永世爲妖,再不能重回九重天上。”

蘇瓔默然,過了這麼多年,子言依舊擔心的是自己的仙籍,他還是不能理解數百年前自己爲什麼非要離開九重天不可,他們之間始終隔着什麼,不可逾越。但心底卻不是不感動的,這些年他放棄九重天無災無劫的日子墜入凡塵,在七國之內輾轉追尋自己的蹤跡。

她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靈智初開,其實也就是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子言閒來無事便會撫琴奏樂,他清俊的面孔悠悠的看着自己,還有手中潺潺的琴音,九重天上那麼冷,只得他們兩個相互取暖。

然而,她卻拋下了他。

蘇瓔沒有問他爲何這個時候要走,子言總有自己的道理,他既然不肯說,就必然是有不說的理由,沒有必要苦苦追問。

“我好久沒有彈琴給你聽。”子言瞧了她半晌,忽然笑道。

“是。”蘇瓔也笑了起來,眼神溫柔,他其實談過的,就在不久之前,可是那不是專門彈給她聽的,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我記得從前你就坐在珍寶閣裡彈琴,其實你彈的很好。”蘇瓔雙手平伸,在烏篷船投下的陰影之中,空氣似乎有微微的扭曲,一架焦尾琴在手中顯現出身形,她笑了笑,將手中的七絃琴遞給對方,“可惜你很少彈琴,連昊天上帝請你去赴瑤池會,你都推辭了。”

“那是因爲,並無奏樂的心情。”子言低笑,“但這一次,我卻覺得技癢難耐。”

“求之不得。”蘇瓔微笑的時候,脣角有個淺淺的梨渦。

這一夜,子言的琴聲響徹在瀾滄江上游,一路上不知道多少水族浮出水面聆聽琴音,蘇瓔坐在他對面也聽了一夜。這幾日天公作美,月色都比往常要好些。江水滔滔,兩岸景色綿延不絕,天地空曠寂寥,但至少一顆心,卻是暖的。

可是在蘇瓔看不見的地方,兼淵也一宿未睡。她是送別他,可是這樣情深意切,真的只是尋常好友麼?兼淵什麼也沒說,那琴聲真的太好,讓人實在不願意再去想其他的煩心之事。

頤言並沒有出去,她其實很怕子言,那是真正的仙人,對她這樣的小妖怪而言,就像是兔子在老虎窩旁邊挖了一個洞,老虎當然不可能鑽進洞裡來吃它,但是誰也不會做那種蠢事。

她化作原形,安逸的聽着船艙外繞樑不絕的琴聲,然而心底卻覺得繁雜的很,這是一筆什麼亂賬?反倒是那三個人都不動聲色,自己乾着急也沒有用。

這樣一想,頤言索性放寬了心。在沒有遇見這兩個男人之前,日子不也是一樣的過麼?有什麼大不了的。

兼淵坐了一會兒,問船家要了幾壺酒和幾個酒杯出去。頤言立刻精神抖擻的站了起來,四肢着地飛快的跟上對方的步伐。然而意料中的刀兵相向並沒有出現,那三個人竟然坐在一起把酒談歡的喝了起來。

這幾日氣氛尷尬便是由此而來,蘇瓔因爲身子虛弱,素來不出烏篷船也就罷了。偏偏另外兩個人卻是擡頭不見低頭見,兩人都不是什麼善談之人,所以見了面也只得彼此點一點頭也就罷了。此刻難得有機會把酒言歡,幾句話說下來,倒對彼此心底都有幾分欽佩。

頤言還是很怕子言,乾脆就蜷縮在蘇瓔的腳邊,一邊聽着頭頂上淅淅瀝瀝的說話聲。明月清風,酒香馥郁。白貓微微眯起了眼睛,就算沒喝酒,心底竟然也覺得有些許醉意。萬頃碧波茫然不知盡頭,白濛濛的霧氣橫貫江面之上,有風吹得幾個人寬大的衣袖在風中颯颯。

其實這樣,便是最好的時候了吧。三杯兩盞淡酒,原來也敵得過晚來風急。蘇瓔真的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這些年來,她始終是一個人,那種寂寞,就連自己也無能爲力吧。也不知道喝了多久,頤言醒來的時候自己縮在被窩裡,蘇瓔正在梳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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