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章

一路上頤言一反常態的沉默着,她總有一種奇怪的錯覺,蘇瓔的身軀已經帶着說不出的腐朽和潰敗,或許這一次的降魔……真的帶給了她太多的負擔和傷害。更何況,如果沒有人類的執念和愛恨,不能得到元氣的蘇瓔,身體只會日復一日的崩潰下去,毫無轉機的可能。

就這樣不緊不慢的趕了幾日的路,讓人奇怪的是,無論是龍虎山還是宋家,誰都沒有派人來阻截她們。彷彿就當着只是一輛普通的馬車,一路順利的出了青勉王都。

橫城已經是楚魏的交接之處了,然而因爲地理環境優越的緣故,不同於多數國家交壤的土地多半貧瘠荒涼,這座位於中原地帶的城市依仗山水之利,竟然繁華得叫人瞠目結舌。

“呀,姑娘是要打尖還是吃飯呢?”馬車纔剛剛停穩,就有乖巧的店小二迎了出來,一見掀開簾幕的是個女客,立刻樂呵呵的問道。楚國民風開放,偶有女客孤身出行也並非罕見之事,然而在看清蘇瓔的面孔之後,一向識人無數的店夥計也不禁呆了呆。

天氣已經由寒轉熱,暮春寥落的冷意早已經被夏日的日光驅散了大半,然而此刻看到蘇瓔如冰雪般的面孔,竟然有盛夏時飲了一口井水般的涼爽感。

“要幾樣素淡的小菜,不用葷腥,如果有酒的話,就上一壺來便是。”

“好,姑娘這邊來。”店小二殷勤的引着蘇瓔和頤言兩個人往樓上走去,想必也是看出來兩個人不是尋常的旅客,徑直便帶去了樓上的雅座。的確,比起大堂裡喧鬧得景象,二樓不過的桌椅都顯然經過精心佈置,寥寥十幾桌,相隔甚遠。

挾了一筷子的筍絲,頤言有些百無聊賴的望着窗外的風景,然而眼神一錯,卻看見數匹駿馬一路飛馳而來,領頭的是個青衣官服的男子,面容俊朗,不只是看到了什麼,頤言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笑意。

“真是有趣……你瞧那人……”

“多嘴。”蘇瓔的目光略略掃過窗外的男子,自然也看出了不妥,然而只是淡淡的收回視線,制止了頤言嘰嘰喳喳說個不休的勢頭。

頤言卻不肯罷休,那人身上分明沾染過不屬於凡人的氣息,說不定又有一段秘聞可說,那麼只要蠱惑了這個男人,蘇瓔身上的傷想必又會好上幾分,招手喚來店夥計,果真是精乖的人,一來便樂呵呵的哈腰:“小姑娘你想知道些什麼?”

頤言撲哧笑出聲來,初來乍到想要知道當地的趣聞隱秘,果然最直接的不過是問店夥計了,“方纔走過去的那人,年紀輕輕的便能身着緋色官袍?”

那是楚國用來劃分官階的另一種方法,正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帶,正五品以上緋袍佩銀魚袋,這樣年輕便能位居正五品官員,也難怪頤言會覺得奇怪了。店夥計一時也來了興致,瞧掌櫃的不在,便絮絮叨叨的說了起來,“趙老爺是當今嶽丞相的女婿,嶽丞相對自己的女兒寶貝的不得了,自然是要多番提攜的。更何況趙老爺出身也是上三品人家,背後的勢力深着呢……”

“嶽志的女婿……”頤言皺眉,“他的女兒蠻橫驕縱,便是在青勉也是出了名的,倒不知竟然也許了人家麼?”

“哎喲姑娘原來是從王都來的呀。”店小二唬了一跳,連忙勸阻道:“左相的名字哪裡是我們能直呼的,不過趙夫人蠻橫驕縱麼……原來連帝都都知道的啊。”店夥計再忍不住笑,倒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

蘇瓔沒有說到,只是目光略略一轉,看着男子的背影漸行漸遠。人人都說岳鶯兒蠻橫任性,其實她倒遠遠瞧過那個女子一眼。那並不是什麼任性驕縱之人,只是……那不像是個宰相府家的大家閨秀罷了。

那一日是在城門外,遠遠的便看見一抹紅色的身影在落日下縱馬狂奔。高挑的女子笑意盈盈,身後的一匹馬上綁着幾隻獵物,看來收穫頗豐。蘇瓔從城門外遠遠避了開去,反倒是那女子在外頭縱馬揚鞭,一旦入了城內,立刻規矩起來,應該是怕踐踏到行人,她手腕一勒,那馬訓練有素的揚起前蹄長嘶了一聲,步伐便漸漸慢了下去。

所謂的蠻橫,或許是因爲那猶如男子一般爽直的笑容吧。楚國詩書禮儀,極爲束縛女子。高官名門更是如此,一言一行都有訓導嬤嬤從旁管教。趙家的這個女兒,雖然外人當笑話一般看待,其實極得蘇瓔眼緣。

在客棧歇過之後,蘇瓔便想出去尋一座民居,繼續將自己的店鋪開起來。橫城繁華,但其實依舊保持着百年前的舊貌。蘇瓔凝眉,知道或許有一處地方可去。

這樣的煙柳繁華之都,卻也一樣有僻靜清冷的去處。那是位於城南的一條衚衕,名喚烏衣巷。據說這裡曾經是楚國的名流高官們隱居之後選擇的住所,整條衚衕都曾被王、謝兩個門閥大家佔據着。當時王謝兩族的族人最高曾官拜左右丞相,滿門才傑輩出,猶如靈芝玉樹,爭相鬥豔。

然而眨眼百年,楚國的君王終於認爲烏衣巷王、謝兩家的勢力盤根錯雜,實在過於讓人寢食難安。不過是短短十年光景,烏衣巷一朝敗落,王謝兩族的族人皆如斷去了根系的古木,最終一點點枯萎腐朽,飄落在天地之中。

當年何等鐘鳴鼎食烈火烹油的富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也只得斜陽漸晚,草木飛灰。等到蘇瓔再次步入烏衣巷的時候,從前的一切都已經不復存在了。就連蹲在門口的兩座石獅子都不復往日的威武雄壯,歷經時間與苦難的摧折,再也看不出昔日此處絲毫的鼎盛風華。

但是觸目所及,在傾頹的屋宇之中,華麗的雕飾與精美殘缺的器具卻華美如故,彷彿那些故去的時光似乎從未離去,只要想起,一切都依然宛如昨日。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轉瞬百年,只剩下蘇瓔輕輕的足音扣響着百年來沉寂無聲的青石板。

如今這裡多半也荒蕪了,雖然從前王、謝兩家的宅院精緻高貴,但是畢竟有着忌諱,誰也不願意住到這裡來,恐怕叫楚王心裡頭不痛快。所以出了烏衣巷便是煙柳繁華地,但一入這條百年老巷,便覺時光似乎凝定了一般。

蘇瓔左右瞧了瞧,才發現這塊地方當真是沒落了。左右住的不過是些老弱病殘,據說是衙門將房子騰出來,收留孤寡所用。百年之前,這裡出入的全是身着青衣的官吏鴻儒,往來無白丁。現如今,又得有什麼留下來呢?

不過,這樣清冷之地,反倒更適合自己藏身。原本看中了一件民宅,也是後面有個小小的庭院,四四方方,只有兩三件廂房。但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那庭院中央還有一口井,蘇瓔看得十分滿意。

劉大娘看白衣的女子露出了一縷讚賞之意,連忙吹噓道:“姑娘覺得這屋子可還好?尤其是水井更是難得,這裡的地勢奇怪的很,統共不過是這麼大塊地,有的地方能挖出水井,有的可就沒這麼走運了。”

蘇瓔不置可否,欠身往井中看了看,水色清澈,有幽綠的苔蘚在井沿處長勢茂密。不可見光的水底靈氣充裕,顯然是一口活井。這樣也好,那隻蜃怪便不必日日換水將養着了,將它放在這口水井裡便是。更何況這麼多年,她收集的那些東西,多數都是要遇水才活的。

“姑娘若喜歡,這房子便給姑娘暫住了,我瞧姑娘一個人無親無故的,就算得便宜一點,四兩銀子一個月如何?”劉大娘吃準了蘇瓔喜歡着房子,又看出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子,所以特意將價格又提了幾成。

“幾日後我再來看看。”女子顯然看中了這間小小的庭院,正準備點頭應允的時候,懷中的那隻白貓竟然喵的一聲叫了起來,然後從女子的臂彎中掙脫出來,頭也不回的往烏衣巷深處走去。

蘇瓔的面色一變,也顧不得再說下去,匆匆丟下去一句話,便急切的跟了出去。劉大娘等人走遠了才反應過來,張嘴便喊:“蘇姑娘你可趕緊的啊,這房子可不等人喲……”然而看着那一人一貓的身影一路往巷子內漸行漸遠,精明的婦人陡然之間變了臉色。

女子抱着懷着的白貓一直往烏衣巷深處走去,在那裡,果然又兩座大宅對門而立。上面的描金漆匾上早已遍佈蛛網,依稀還看得見敕造王府的字樣。對門的謝家老宅也相差無幾,再不復往昔輝煌面貌。

蘇瓔低低一笑,悄然叩門走了進去。正在這時,卻看見拄着柺杖的老人顫巍巍的走了過來,一面焦急的喊道:“姑娘,那地方可去不得啊?”

老人瘦削的面孔上閃過一縷膽怯,然而還是好心的提醒這個外來的女子,“姑娘,這宅子沒有朝廷的意思,尋常百姓是不能進去的。”

“哦?”白衣的女子輕輕笑了起來,仰面看着那方古舊的牌匾,臉上閃過一縷嗤笑,“過了這麼多年,楚王依舊還會害怕王謝兩家的勢力重起麼?還是擔憂羣臣們想起王上的刻薄寡恩,從而離心離德呢?”

“噓——姑娘小點聲!”老人嚇了一跳,驚慌失措的四處看了看,“這話可不敢亂說呢,雖然橫城離王都遠得很,可這是大逆不道的話,叫人聽見了可是要殺頭的。”

“而且……”老者遲疑半晌,有些敬畏的看了看眼前的宅邸,“這座地方,從前半夜聽過有女子哀哭的聲音,實在嚇人得很。我們住在這附近,除了青天白日,夜裡誰敢往這邊走。我瞧你面生得很,想必是尋親找錯了門庭吧……”

老人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想必是難得看見外人,一時說的興起,然而隱約聽見似乎那女子對自己道了一聲謝,再擡頭,那臺階上何曾還有人影。

老人四處看了看,一張臉頓時變得慘白,想起對方懷裡抱着一隻白貓,還有那不似凡人般的氣質,頓時拄着柺杖頭也不回的逃離了王府門前。

“看來是嚇到他了呢。”頤言四肢着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原來趁着那老者喋喋不休說起烏衣巷的典故之時,蘇瓔已經抱着頤言不動聲色的穿過硃紅大門走了進來。隔着厚厚的木門,碧色眼睛的白貓似乎仍能看見驚慌失措的神色,一雙眼裡滿是笑意。

蘇瓔眨了眨眼,不置可否的樣子。雖然知道對方其實是一番好意,只是她不慣與人交談,所以乾脆用法訣隱去身形走了進來。想起那老人說的,曾有女子在此處哀哭,想來不是孤魂野鬼便是狐妖精怪一流,倒是不足爲懼。

頤言四處瞧了瞧,肯定的點點頭,“就是在這裡了,那個老人也說此處有古怪,想必不會錯了。”

蘇瓔有傷在身,法力已經大不如前,況且封魔一戰中她受傷更重,此刻頤言反倒充當了她的眼睛。在這座宅子裡,分明有他們熟悉的氣味。混合了不甘與絕望,固執的心願召喚了頤言的的眼睛,讓它迅速的發現了此處的異常。

蘇瓔左右瞧了瞧,卻發現這座宅子雖然已經荒廢,卻也不難看出當年是何等的繁榮。上等的松木上彩繪着龍鳳呈祥的團,那不是尋常人家能用的彩繪,畫工更是精妙。高高翹起的屋檐有螭吻坐鎮,歷經百年的風吹雨打,那一層青鏽早已斑駁。因爲宅邸荒廢,守護的化身早已離去,只留下一座毫無靈氣的雕塑。

蘇瓔嘆息了一身,轉身往後院走去。越是達官貴族的府邸,裡面的走向就越發錯綜複雜,庭院深深深幾許,推開一扇門,又是另一扇門。無窮無盡,難怪有人稱一如侯門深似海。頤言跟在後頭走了幾步,忽然轉過頭去,示意不用再進去了。

在不遠處,依稀有奇怪的響動簌簌作響。蘇瓔皺眉,搶先一步走了進去。那應該是下人居住的地方,四處的環境已經大不如前廳與後院,但是觸目仍舊是大片的綠色,依稀還有一株已經過了花期的梨樹。

陰影中,有一個紫衣的女子坐在長廊外怔怔的出神。那是個極其美麗的女子,有着秀麗的容貌與端雅的姿容,身上穿着簇新的紫綢刻絲銀鼠褂,不聲不響的坐在那裡,像是一副江南煙雨中朦朧的水墨畫。

好重的執念啊……蘇瓔凝視着那個女子,這樣近的距離,對方身上的氣息再也無法遮掩。那些氤氳的霧氣無所不在的圍繞在對方身側,那樣堅忍的執念,連見慣了人世浮塵的蘇瓔都暗暗吃驚。

坐在長廊外的女子顯然也看見了懷中抱着白貓的蘇瓔,眼底雖然有好奇,但是也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再一次將目光投向了虛無的空氣中。

蘇瓔不以爲意,悄然走了過去。靠的近了,這才發現對方的目光落在一口水井上。那口井顯然乾涸已久,連青苔都不得生存。但是女子不知道在看些什麼,似乎瞧得分外認真。

“那口井裡,有什麼東西麼?”蘇瓔開口說道。

“你……”紫衣的女子肩頭一震,脫口而出:“你看得見我?”

這次不止蘇瓔的脣角露出了一縷笑意,就連她抱在懷中的那隻白貓都在地上打跌,一雙碧綠色的眼睛猶如上好的一塊翡翠,凝碧透澈,“真是了不得,這樣大的日頭,竟然還有鬼魂在外面遊蕩?若不是氣息迥異常人,我都快要看走眼了呢。”

奇異的,那隻白貓竟然口吐人言,聲音清脆而稚嫩,就像是個十二三的小女孩。

“我看得見你並不稀奇。”蘇瓔笑了笑,只是有些許疑惑,“青天白日,你不怕太陽麼?”

那自然不會是活人了,在看見她的那一刻蘇瓔就已經發覺了。在荒蕪的宅邸之中寄居的,不是幽魂便是妖鬼,而尤以狐妖與黃鼠狼爲最,喜歡住在人類的宅邸中修煉,貪圖安逸。

但是,即便是看過了無數妖鬼的蘇瓔也有片刻的踟躕。眼前的女子,渾身上下毫無妖氣,必然是鬼魂無疑,可是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不怕太陽星光芒的幽魂?

女子茫然的搖了搖頭,半晌後竟然將一截欺霜賽雪的手臂伸出了廊外,熾熱的陽光無遮無攔的照射在女子的手臂上,卻並沒有像尋常一樣將眼前的幽靈曬得魂飛魄散。

她竟然不懼太陽星光芒,反而和常人一般無異的沐浴在日光之下,“我不怕太陽的,好像在我死了之後,我就一直不怕太陽。”

女子嘆息了一聲:“我不知道,我在這裡徘徊了好多年,可是很多事都快不記得了……”

“那麼,你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麼?”蘇瓔凝視着她,一字一句的問道。名字是憑證與信物,在一切具體可感之物都消失之後,至少呼喚出對方的名字,說不定還能索引到她已經被遺忘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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