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碼頭上,一片狼藉。
到處是哭喊聲,遍地是哀嚎聲。
清晨時還繁華忙碌的碼頭,此刻竟成爲一片廢墟和火海。
隨眼可見倒塌的棚戶,便是堅實些的貨棧,有的因火燭倒落意外起火,而更多的,則是心生草莽之輩成羣結隊放火搶劫。
對一些貧苦人來說,這等天災,彷彿是他們大發橫財的好日子……
賈家樓船上,一羣生在重重深院長在閨中富貴鄉的女孩子們即便上回目睹過採生折割的慘狀,可此刻居高眺望看見恍若煉獄的情形,仍然一個個面色慘白。
她們在書頁間讀過亂世黎庶之悲慘,可那些所讀實在太過遙遠,又怎及近在眼前發生的真實震撼?
碼頭上的門鋪客棧裡,有一些年輕女子被拖了出來,扒光衣裳慘遭蹂罹。
這等情形,讓她們恐懼的全身顫慄發抖,紛紛轉過頭去不敢再看。
莫說她們,連賈母、薛姨媽等瞧見了,都唬的不行。
“快看,他們……那些人好像,好像往咱們這邊來了!”
忽地,探春丫鬟翠墨瞪大眼驚聲叫道。
此言一出,衆人悚然而驚。
沒等她們有動靜,卻見姜英自賈母身後幾步跨出,至翠墨船窗口往外看去,果然一夥人大概有二三百人,往賈家樓船這邊挪移過來。
一個個摩拳擦掌,神情亢奮,只看模樣,就知道不懷好意。
一場天災,將人性的醜陋一面暴露無遺。
姜英見此,緊緊抿了抿嘴,回到賈母跟前,道:“老太太,我身邊的丫頭都粗通拳腳軍陣,我帶着她們去守二樓拐角。只要賊人們不放火燒,他們就上不來!”
衆人聞言唬了一跳,怔怔的看着寶玉的這位妻子。
賈母顫聲道:“不會到這個地步罷?薔哥兒留在船上的人手,能護得住……”
姜英搖頭道:“眼下只一夥子賊子,可一旦這些人開始攻船,剩下的那些人必定會蜂擁而至。船上的護衛雖不少,可雙拳難敵四手……”
“開船啊!快開船啊!”
趙姨娘忽然想出一好主意,大聲說道。
衆人詫異的看了過來,探春惱火道:“薔哥兒還沒回來!”
趙姨娘激動道:“等薔哥兒來了,再把船開回來就是!再說,還不一定能不能回來……”
前一句話還算人話,後一句話差點沒把探春氣昏過去。
“甚麼好下流種子,你這女昌婦渾說甚麼?”
賈母也大怒罵道。
趙姨娘忙賠笑道:“老太太,我又不是爲了我自己。這不是你老在船上,老爺和寶玉也在船上,尤其是寶玉。總不能爲了一個還不知道死活的,就耽擱這麼些人罷?我方纔瞧着整個都中都在搖晃,怕是裡面的人要糟……”
這會兒她心裡其實十分感激賈薔的,要不是族學昨天就離京南下,此刻她不會這般輕鬆。
她甚至幻想起來,如果賈薔真折在城裡,那她往後在賈家的好日子纔來了……
不過趙姨娘自知她的話沒甚麼分量,就擡出了賈政、寶玉來。
賈母聞言,果然有些遲疑了起來。
不過沒給她動搖的機會,黛玉同一旁站着的兩個健婦道:“送姨娘去底倉冷靜冷靜。”
其他人聞言都懵了,兩個健婦卻是齊齊跨出,走到趙姨娘身邊,一左一右將其架起,往外拖走。
趙姨娘唬瘋了,掙扎叫道:“放開我,放開我!黑了心了,拿我做甚麼?林姑娘,你可別想不開,不能爲了一個……”
“掌嘴!”
黛玉聞言大怒,攥緊手心連探春的體面都顧不得了,怒聲斥道。
左邊健婦立刻揚手,一巴掌扇在趙姨娘臉上,力道之大,讓其餘人都打了一哆嗦,趙姨娘閉上了嘴,被拖了下去。
衆人的目光才落到黛玉面上,見黛玉氣的微微喘息着,顯然是被趙姨娘那句話氣壞了。
鳳姐兒忙堆笑勸慰道:“好了好了,你堂堂一個國夫人,和老太太一樣尊貴的一品誥命,和她一個奴幾輩計較甚麼?果真氣壞了,她把命賠了也賠不起。”若非時機不對,她非大笑一場不可。
真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如今黛玉的做派,和賈薔何其相似?
賈母心裡都爲之一顫,笑道:“快莫生氣了,她懂甚麼?”
探春上前哭的不行,給黛玉道惱,黛玉搖了搖頭,未先提此事,許是心裡對趙姨娘噁心的厲害,她對紫鵑道:“去問問下面,到底要緊不要緊。果真危急,就先開船離開岸邊,到河心處停着。”
紫鵑忙應下,帶了兩人下去。
其餘人見黛玉沉着小臉也不言語,便都不敢多話,只靜靜的等着。
未幾,紫鵑回來笑道:“讓劉媽媽去問了下,劉隊正說,就那些烏合之衆,還不及河裡的蝦兵蟹將,讓奶奶們一萬個放心。連這些都對付不了,他們乾脆抹脖子算了,哪還有臉見國公爺。也放奶奶們安心,這地龍翻身看着唬人,但傷不得國公爺分毫。”
黛玉聞言緩緩呼出口氣,看向身前哭的泣不成聲的探春道:“行了,你又哭甚麼?她說混賬話已經得了教訓,你是你,她是她。不會因她遷怒於你,也不會因你而寬縱了她。往日裡薔哥兒就是太心軟,總看你的面子遷就她,才讓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別怨我,你自己說,可惱不可惱?”
探春大滴大滴的落淚,道:“豈還有臉怨姐姐?她實在是……實在是……連我也沒臉留下了。”
黛玉笑道:“你可別往牛角尖裡鑽,你要下船留下,別說我,薔哥兒都要生氣。他原先說的那些話其實都在理,那不過是個可憐人。只是今兒姨娘說的話着實可惱……過了也就過了,你若非要走,必是生了我的氣。”
賈母也道:“三丫頭,你看看外面那些落難的。和外面的世道比,你受的那點委屈,又值當甚麼?你們一般長大的姊妹,玉兒對你很是不錯了。但今日事,合該如此處置。”
說罷,又對薛姨媽笑道:“我原還一直擔心,玉兒能不能掌得住這樣大一座國公府,東府的丁口也越來越多了。今兒見着如此,終於放心踏實了。”
薛姨媽也笑道:“上回瞧着就覺得了得,今兒再一見,當真了得!我猜着,怕是有老太太年輕時候管家的模樣!”
面上雖笑的燦爛,心裡卻有些擔憂起寶釵以後的命運來……
好傢伙,這做派看起來怎那樣眼熟?
分明就是賈薔處置賈家男丁的路數,六親不認啊……
黛玉此刻俏臉滾燙,周圍人都圍着她笑,都怪賈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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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她心裡“怪罪”某人時,忽聽外面傳來一陣歡呼聲,臨窗的香菱忙去探看,隨即驚喜歡呼道:“爺回來啦!爺回來啦!”
小吉祥、小角兒也跟着跳腳喊道:“國公爺回來啦,國公爺回來啦!”
衆人聞言顧不得多想其他,紛紛擁擠到窗前去看,就看到原本混亂不堪密密麻麻沒有章法的青石碼頭,此刻如同被一支利箭從中穿透,連火海都被分開兩邊,兩百餘騎三山無翼紗帽,身着玄色黑鵠錦衣,身披墨色斗篷的繡衣衛緹騎,簇擁着一位頭戴紫金冠,身着鬥牛服,披着一件繡紫金飛龍大紅氅的權貴少年狂飆突騎而來。
只是沒等船上的姑娘、丫鬟們歡呼盡興,就一個個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歡呼聲皺停,變成了驚嚇聲。
原來碼頭上,賈薔一馬當先,抽出腰間寶刀,對着路邊一個從地上爬起,還在提褲腰帶準備倉惶逃命的男子兜頭砍去。
馬匹的衝力,再加上賈薔的扛鼎神力,那人腦袋飛上天后,無頭屍體還往前衝了好幾步才摔倒在地。
“凡縱火搶掠者,殺!”
“凡趁火打劫者,殺!”
“凡淫辱民女者,殺!”
“十息之內,凡站立逃跑者,皆殺!!”
“喏!!”
雖然緹騎只兩百餘人,而縱火行兇、趁火打劫者,數以千計。
可這二百餘人卻如同下山猛虎一般,朝那些爲禍製造混亂者瘋狂追殺去。
其中一身高九尺身披黑甲頭戴黑盔手持兩條黑戟者,更如虎入羊羣,不一會兒,殺的黑甲變成了血甲!
“碼頭都司何在?”
賈薔看着遍地狼藉處處燃燒的碼頭,愈發震怒,厲聲問道。
商卓守護在其身側,大聲喊道:“國公爺鈞旨:碼頭都司何在?”
其身後親兵隨之大喊:“國公爺鈞旨:碼頭都司何在?”
一道道令傳下去,沒過多久,就見一面白無須衣着乾淨光鮮的中年男人帶着十七八個衙役匆匆趕來,老遠就跪地道:“下官碼頭都司何歡,請國公爺大安。”
不等賈薔過問,他又匆匆自報家門:“下官三姐,嫁入趙國公府,與四公子爲妾……”
賈薔目光森然的看着他,沉聲問道:“碼頭生亂,都司爲何不鎮壓平亂?”
何歡一臉苦相,道:“國公爺,鬧事的人太多,下官身邊人手不足,又恰逢地龍翻身,所以……”
“所以你就眼睜睜的看着那些暴民燒殺搶掠,肆意爲禍?看看路邊慘死的無辜百姓了沒有?需知,你養家餬口之俸祿,皆出自百姓之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百姓把你養的白白淨淨,就是讓你在這個時候躲在一旁當忘八嗎?來啊!”
賈薔厲斥罷,沉聲一喝。
商卓出列,躬身道:“在!”
賈薔道:“斬他腦袋,放在京官之上!告誡亂民,也告誡天下守土之臣,逢亂時再有當逃兵者,莫說趙國公的親戚,就是趙國公的親兒孫,本公也定斬不饒!”
商卓高聲應道:“遵令!”
說罷,轉身就是一刀斬下!
何歡做夢都沒想到,便是尋常三品京官衣紫大員,聽說他是趙國公府的親戚後,都會和顏悅色相對,給他三分體面。
卻不想賈薔居然說殺就殺,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倒在血泊中,一命嗚呼。
亂象漸定,賈薔掃視一圈,看着這一地雞毛,仍十分惱火,道了聲“豈有此理”!
過了稍許,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看向商卓問道:“金沙幫在青石碼頭沒有分舵在?!”
如此重要的位置,金沙幫會棄之不顧?
可若是金沙幫在此有分舵,又怎會鬧成現在這等局面?
商卓小聲道:“國公爺不是將運河一系都調撥給嶽之象了麼?李姨娘就連這運河之始也交了出去。可是嶽之象那個弟子趙師道說他師父說了,青石碼頭太過要緊,還是交由京城總舵來負責。一邊非要交接出去,一邊趙師道又死腦筋不肯收,結果這邊就空起了,雖有不少人在,也沒個頭目來管。所以遇到了事,就成了一盤散沙。”
賈薔聞言一時無語,不過也不好追究誰的責任,畢竟看護碼頭又不是金沙幫和夜梟的職責。
他派人回去傳信給李婧,讓她趕緊派人管起來。
又見碼頭上百姓看到官兵平了亂,已經敢出面組織起來滅火自救,他也不再理會碼頭事,徑直往賈家客船方向打馬而去。
彼時一輪殘陽如血,夕照晚舟。
樓船上諸人,靜靜的遙望着他漸漸近來……
“國公爺,萬勝!”
“國公爺,萬勝!”
甲板上親兵們同樣目睹了賈薔三下五除二平亂之威風,此刻隨着賈薔縱馬上船,諸親兵齊聲山呼。
樓上女孩子的眸光中,更是除了敬仰崇拜,再無其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