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當晚並沒有回大觀園,而是在家陪着母親。
但薛姨媽因爲記掛薛蟠,通夜幾不曾睡。第二天一早,就匆匆忙忙的收拾好,又往榮國府來,直到晌午前方回。
寶釵見薛姨媽面容憔悴,一邊示意僕婦擺飯,一邊將薛姨媽往屋裡攙扶,並問道:“姨媽那邊可有什麼消息?”
薛姨媽搖搖頭,“你舅舅和姨爹都還沒有回信,倒是你鳳姐姐說,你璉二哥已經知道京裡的事了,還說他已經讓人聯繫刑部的同僚,想來一有消息就會馬上傳回來。”
寶釵聽了心下暗忖:天津衛離京雖然不遠,但快馬往來也要一日的行程。而賈璉居然已經知道刑部插手的事,想來昨晚王熙鳳說她已經連夜派人送信到天津衛的事,並非敷衍欺騙她們。
人人都說王熙鳳爲人刻薄冷淡,但其實據寶釵看來,王熙鳳對於身邊的親人其實比大多數人都真心。這其實也是她們大觀園中的姐妹,那般喜歡她的原因。
她似乎不怕薛蟠的事牽累賈璉!
這一點,在對比昨夜王夫人明顯擔心元春被她們連累的情況之後,就越發難得。
“既然璉二哥哥如此說,想來以他的本事哥哥那邊有什麼新的動向,璉二哥哥一定會第一時間知道的。依我看來,哥哥這次犯下如此大錯,想要像上次那般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
爲今之計,我們要想的不是如何幫哥哥脫罪,而是想辦法救他一條性命纔是。”
薛姨媽聞言連連點頭:“你說的對,他這個孽障從小天不怕地不怕,總算是闖了大禍了!如今我也不期望能給他脫罪,只要能夠保全他一條性命,無論讓我做什麼,哪怕是散盡家財彌補他的過錯我也甘願……”
寶釵聽了這話,內心一嘆。母親總是在哥哥出了事之後,方纔會追悔萬分,然平時縱使想要教戒哥哥一二,卻總是千般不忍,萬般不捨。
這一點從父親在世時就已經是這樣,她已經習慣了。
薛姨媽母女二人都是明理守矩之人,雖然身爲貴族,也從不做倚勢仗貴、霸道欺人的事。
如今薛蟠在天子腳下鬧出人命,她們皆自知罪責難逃,惟一所求,不過是依靠賈、王等家族勢力,能夠救薛蟠一條性命,不至於給那仇潘償命。
這在她們看來,還是有希望的。畢竟世家大族之間出現這種事還是不算罕見的,也很少有人真正鬧到魚死網破。
然而很多事並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甚至怕什麼偏要來什麼。
是晚薛姨媽剛從王家回來,順路進榮國府,想要看看這邊有沒有什麼新的消息。沒辦法,她們薛家沒落,在京城縱然還有一些故交親友,但已經很少有人給她們太大的面子了,尤其是在這等關係重大的事情之中。
只是一進榮國府,她敏銳的就察覺到一些不對,心裡莫名驚慌。這種驚慌,在看見自家姐姐王夫人的時候,達到最大值。
王夫人面露哀憐,倒也沒有多與她繞彎子。
“方纔剛得到的消息,蟠兒的案子已經經過刑部的初步審理和調查……”
“結果如何了?”
看着薛姨媽慘白的面色,王夫人故是不忍,但還是直言道:“說是,大概是要秋後問斬……”
“!!”
……
薛姨媽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薛家的,當她醒來之後,只看見女兒坐在牀邊,端着稀粥喂她。
看她醒轉,寶釵面上露出喜色,“媽醒了,吃點東西吧,大夫說你這兩日進食太少,氣血虧損……”
薛姨媽卻仿若沒聽見寶釵的話,猛然抓住寶釵的手,坐起身驚問:“你哥哥呢?”
寶釵面色也慘淡下來,雙目噙淚,“姨媽說,哥哥的事,那仇家確實是求到了忠順王府,有忠順王府插手此事,刑部的人也不敢徇私。只是派人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說我們還有三日的時間,三天後,正式開堂受審,到時候……”
薛姨媽一陣目眩,剛醒來的時候,她還期盼她方纔是不是做夢。但是寶釵的話,讓她清楚的明白,這不是夢,她唯一的寶貝兒子,要死了,而且還是身首異處那種!
揪心的疼痛,讓她都沒有聽清寶釵後面的話。
直到好一會兒之後,她方纔反應過來,“你方纔說什麼?”
寶釵將話復說了一次,就見薛姨媽立馬翻身下榻,“對,對,我們還有時間,還有三天的時間……”
“媽要去哪兒?”
“去王家,去王家,找你舅舅,讓你舅舅救你哥哥……”薛姨媽面目帶淚,有些神經質的喃喃自語。
寶釵看了心疼不已,卻不得不理智的打斷她,強行將其按回榻上,哭泣道:“來不及的!來不及了……京中距離邊關上千里路遙,如今只怕舅舅還沒有收到消息,母親又到哪裡去找他?!”
“是來不及了……不過沒關係,還有璉兒,你璉二哥,他就在天津衛。天津衛離的不遠,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對,我們現在就去天津衛!”
薛姨媽哭着,仿若一個溺水的人拼盡全力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寶釵陡然失聲,將薛姨媽抱住:“媽,你別這樣。姨媽說的對,人各有命,許是哥哥命裡註定有此一劫。從今往後,就讓女兒來給您養老送終吧。”
寶釵比薛姨媽理智,也或許她將世情看得明白。她知道,她哥哥就算給人賠命也不算冤枉。最關鍵的是,沒辦法了,連最親的姨媽都放棄了她哥哥,讓她們早做打算,這種情況下誰還能幫她們,誰又願意幫她們?
因此也不必強求,從今往後,她加倍照顧好母親便是。
薛姨媽抱着女兒的身子,聽着她哭泣的聲音,神色終於平靜下來。
她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好了丫頭,娘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迎着寶釵哪怕淚光點點都依舊鮮豔美麗的臉龐,薛姨媽竟笑了笑:“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你忘了昨兒馮家人說的話了?你璉二哥哥不單是侯爺,還是皇帝近臣,只要他能回京,你哥哥就還有救不是嗎?”
寶釵擦了一下眼淚,有些怔怔的看着薛姨媽。其實她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只要賈璉能夠趕回京,以他的名望和能力,未嘗沒有救他哥哥一命的把握。
但是,她們何德何能,讓賈璉趕回京救人?說到底,賈璉與薛家論最親近的關係也不過是她的表姐夫而已。
他身上還肩負着皇差。
還有一點,他明白賈璉大概是無意回京理會這等混事的。他昨日就知道消息了,要回來早回來了。
“即便如此,母親又爲何覺得,璉二哥哥願意趕回來蹚這個案子?說到底,哥哥醉酒打死人畢竟是事實,即便給人賠命也是應該的,母親如此找上門去,豈非強人所難?”
“總得,試試……”
寶釵發現薛姨媽竟盯着她,那目光讓她暗暗驚心。
薛姨媽何嘗不明白寶釵所想。在這樣的情況下,連嫡親的姨媽都不會拼盡所有的幫她……
其實王夫人已經算是好的了。這兩日她也去過王家兩趟,嫂子雖然表面上對兒子的事關心之至,話也說的漂亮,實則從其口吻間,她甚至能感受到一些幸災樂禍!
她與寶釵解釋道:“放心吧,你璉二哥哥和你璉二嫂子一樣,都是真心待人、心善的人。只要我們誠心求他,他一定會願意幫我們的。”
“母親……”
薛姨媽似乎主意已定,當即命人備車,又讓丫鬟打水來洗臉。這令寶釵吃驚,“母親,即便要求璉二哥幫忙,也得明兒再說吧。這個時辰,只怕城門早關閉了。”
“事關你哥哥性命,宜早不宜遲!”
薛姨媽雖然相信賈璉能辦到其他人辦不到的事情,但也知道時間急迫,若是遲了,只怕賈璉就是神仙,也難以救回兒子性命。
至於城門已關閉……其實城門關閉不得進出,一直都只是對老百姓而言。對於擁有特權的貴族階級,只要不是在閉城緝拿叛賊的時候,要夜間進出城,是不難的。
最簡單莫過於塞錢。
而且,西城的宿衛官兵,不正是西城兵馬司的人嗎,料想也不會爲難她薛家。
寶釵見薛姨媽打定主意,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儘管她覺得此事並不穩妥,比如若是榮國府的賈母等人知道她們跑去找賈璉,只怕會覺得他薛家太不明事理,甚至連王熙鳳都會暗生不滿。
但她也知道母親做此決定全然爲了自己那混賬哥哥,因此暗歎一聲,也準備回去收拾一下。
“你不用跟去。”
在寶釵告辭的時候,薛姨媽忽然說道,“你哥哥還在刑部大牢,家裡不能沒有人照管。好孩子,在我沒回來之前,家裡的一切就都交給你了,記住,一定保護好你哥哥,等娘回來。”
薛姨媽上前給寶釵擦了擦臉上未乾的淚痕,一轉身往外走去。
……
薛姨媽連夜離京,隨行並未帶幾個人。
儘管因爲救子心切,她早就做好克服艱難的準備,但她還是小看了一路上的顛簸勞頓。
坐着馬車一路疾馳,第二天下午便到了天津衛,然後問詢着找到了賈璉的辦事行轅。
賈璉下天津衛修建海港,建造戰船,也勉強算欽差,只不過沒有上次下江南那般大的權柄罷了。
因此也有行轅。當然,這行轅完全是天津衛水師官兵原本的一個辦公之所,專程爲他騰挪出來的,因此並不豪奢。
看守行轅的榮國府家奴萬萬沒料到薛姨媽會來,趕忙上前問候。
“你們二爺呢?”
“二爺在造船廠巡視呢。”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二爺近來忙着呢,好多時候都到了晚上纔會回行轅。”
薛姨媽面色一陣失望,根本不顧一身風塵,就要鑽回馬車去造船廠找人。
柱兒連忙攔着:“姨太太是爲了薛大爺的事情來的吧?薛大爺的事情我們二爺前兒就知道了,他還專程派奴才回去了一趟,帶了好些書信給朝中的大臣們,都是託他們幫忙的。
不過姨太太這麼遠趕來,還是先在行轅歇息吧。造船廠那邊早就設置成了軍事管轄區,姨太太即便過去也是進不去的。這樣吧,姨太太先在這裡歇息,奴才這就讓人去知會二爺,想來二爺知道姨太太來了,定會趕回來的。”
說着,柱兒便讓人將自家那口子喚來給薛姨媽一行安排下處,一點沒有讓薛姨媽在天津衛橫衝直撞的意思。而薛姨媽見狀,倒也勉強按捺住急躁的心情,且在行轅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