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由僕人攙扶着,走進了黛玉的房間。看見太醫正在爲黛玉施針也不敢打擾,只在一旁焦急的等候。
好一會兒後,見太醫收針,他趕忙問道:“王太醫,小女如何了?”
王太醫回頭,看見是林如海,忙起身行了一禮。
“林大人不必太擔心,小姐這是心脈鬱結之症,想必是一日之間,連續經歷過大悲、大喜等極端的情緒,導致胸腔悶塞,以致於昏厥。
下官已經給小姐施了針,或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轉醒了。
此外,在下再給小姐開兩副調養的方子,照着方子調養,如此幾日之後,想必小姐就無礙了。”
說話間,王太醫不由自主的擡起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細汗。
沒辦法,任是誰正和家人高興的吃着午飯,就被人火急火燎的請上了馬車,一路風馳電掣,來到此間爲人診病,也會累乏的。
好在他是榮國府的常客,以前也奉賈母之請,爲黛玉診視過。因此此番起來診治,倒也不算太難。
只不過是之前馬車上那一番顛簸,感覺差點沒把他這把老骨頭給抖散架了!
儘管如此,怨言是不敢有的。
此間兩個朝廷大員,一個比一個背景深厚,都是他惹不起的。
林如海放下心來,察覺到王太醫的舉動,心裡又生出一些愧意。
論制林家並非勳貴,是不能請動太醫院的太醫到府上診病的。之前也不過是寧康帝,主動派太醫院的人,到府上瞧看過兩回。
只是如今正是新春佳節,醫館大多關門,請醫不易。特別是林如海常請的那名郎中,幾日前派人告知說是回鄉下探親去了。
賈璉就說,常給賈母看病的王太醫就住的不遠,於是只用了一刻鐘,就親自把人給“請”了回來。
這令林如海覺得賈璉辦事魯莽的同時,又不禁感嘆,賈璉對黛玉,果然是用心的。
“此番勞煩王太醫了,請下去用茶。”
林如海拱了拱手,並給老管家一個眼神,讓他封厚禮相謝。
王太醫便下去寫了方子,然後在一番推辭中,拿着林府的厚禮,頗爲寬慰的回去了。
屋內,林如海見賈璉打發走了太醫,又坐在黛玉的牀前,寵溺關心的瞧着靜臥的黛玉。
那神色,那眼神,直讓林如海看的皺眉。
他覺得,賈璉這就是欺負他身子不便,把他的角色給搶了。
畢竟賈璉現在這個樣子,以及前後爲黛玉請醫問藥忙碌的身影,確實是比他這個老父親,還要關心!
但是想想之前黛玉突然暈倒,若非賈璉毫不客氣在林家做主張羅,只怕林家必定雞飛狗跳的,哪能這麼快安定下來。
思之,又不好對賈璉說什麼不客氣的話,會顯得他忘恩負義。
於是無視賈璉,也上前仔細瞧了瞧女兒的面容,然後纔對賈璉道:“你今日初回京城,家裡的人,只怕都等着你呢。玉兒這裡有我看着,你也不要再在這裡多耽誤了。”
“嗯。”
賈璉這個時候倒沒有糾纏的意思,他知道,他剛剛向林如海表達了對黛玉的求娶之意,林如海在表達了拒絕之後,還能容忍他到現在,已經是很有涵養了。
“那我晚些時候再來看林妹妹。”
起身之後,賈璉補充了一句。
林如海一聽就要拒絕。你不嫌懶得跑,我還怕你居心不良呢。
但是張了張口,林如海終究嘆道:“你遠道回京,今兒回府之後,就好生歇歇吧,不用再過來了。有什麼事,我會派人通知你。”
賈璉沒有說什麼,道了一聲告辭的話,便要離去。
“你若是有心,明兒之後再來瞧你林妹妹吧。”林如海補充了一句。
賈璉一愣,隨即心生感激,衝着林如海深深一拜,然後方飄然而去。
而林如海,也在囑咐了紫娟等人幾句之後,回到正屋。
但是他的心,卻再難像賈璉過府之前那般平靜。
反覆思量今日發生的事情,林如海覺得很累,不覺睏意襲來,就此臥下。
許是心中有所思,不免就入了夢。
夢中的自己,果然不久撒手人寰,只是不知爲何,靈魂仍舊滯留世間,旁觀一切。
他看見了女兒在賈府孤苦無依,整日憂鬱悲苦。也看見了賈母欲圖讓親上作親,卻被王夫人暗中百般阻擾。
王夫人所用的計謀,對女兒的詆譭,他都清晰地看在眼裡,這一切都令他憤怒。
亡妻突然出現,叱罵王夫人,而王夫人羞愧之下,則勐然化作厲鬼,口出要讓她母女二人一般短命的惡言!
這令林如海大驚失色,就要上前與之理論,不料畫面一轉,轉眼間,女兒已經成親,婆婆正是那王氏。
以女兒的嬌弱,在惡婆婆王氏日復一日的刁難中,整日以淚洗面,不久便病入膏肓。
林如海心中焦急悔恨,卻無力做任何事,隱約間,他似乎聽見了女兒對她的怨恨之言。
恨他爲什麼不能保護她,恨他爲什麼不給她找一個能夠呵護她,保護她的郞婿,爲什麼要讓她受這般苦楚……
這些言語,令他聽了心如刀絞,不覺就疼醒過來。
仰頭看了一眼房間內的鐘表,他竟然只睡了半刻鐘不到!
心神恍忽,久久不能平靜。
他不太明白他爲何會做這般荒誕詭譎的噩夢,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等閒視之。
世人都說,人之將死,靈魂接入冥府,是能通靈的。
萬一這是老天對他的昭示,他豈能聽之任之?還有,賈政之妻王氏,素日他看着也是個和善之人,怎麼在自己夢境中,竟如此惡意演化她?
是了,猶記得敏兒未過世之前,提及家中之人事,似乎對這二嫂嫂頗有微詞,之事他以前從不在意這等家宅瑣事。
是亡妻與王氏當真二人關係不睦,還是自己小人之心,據此心裡懷疑她將來會苛待玉兒?
這都不重要了。
別說他們不願意結親,就算他們改口,自己心裡有了這般顧慮,自然不可能再將女兒送到他們眼下。
可若是如此,自己又該將女兒託付何人?
京中出名的才俊,不是早已定親,就是已成家。那些不知名的,雖必然也有好的,但既然是不知名,他自然也不知道誰好誰壞。
他也沒有時間一一去甄別了。
若是隻看父母家世,輕易將玉兒許配出去,自己倒是可以心安了。
萬一走了眼,貽誤了玉兒一生,豈不正好應了方纔那可怕的夢境?
難道,真要答應璉哥兒所請。
想起賈璉,林如海便嘆息不斷。
坦白來說,賈璉的優秀,即便是在他看來,也是欽佩不已的。
而賈璉之前所說的那些條件,也頗爲令他心動。
若賈璉當真能說到做到,就算是將玉兒託付給他,未免不是一個捷徑,既省得自己苦惱費神,或許也能讓女兒平安順遂一生。
唯一的顧慮就是,賈璉不能給出正妻的名分。
雖然賈璉承諾,娶玉兒的一切,以正妻之禮來操辦。
但也正是如此,沒有正妻之名份,卻享受正妻的待遇,只怕無端爲女兒招來非議甚至禍患。
雖然以賈璉的身份,大可以效彷古人,以平妻、或是如夫人這樣的頭銜來正名。
可是這些稱謂,在本朝畢竟不成慣例,在大多數人看來,也就是貴妾的委婉表達罷了。
或許在早先的一些朝代,平妻真的是妻,如夫人,也真的是位同夫人。正如唐以前的一些朝代帝王,也有不止冊封一個皇后的。
可那終究不是本朝。
本朝天子,只冊封一個皇后。
天子尚且如此,何況平民呼?
想到這裡,林如海倒是欣慰,賈璉沒有拿這些字眼來迷惑他。
心中拿不定主意,林如海又招林有全進來。
如今他也只有找這個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僕人商議這等大事了。
將先前賈璉說的那些話,只隱去了其願意過繼孩子給他林家這一條。
因爲林如海知道,對於林家血脈,林有全這個生老在林家,對林家忠心耿耿的老僕,不會比他在意的少。
若林有全知道,在他沒有兒子的情況下,還有可能讓有他血脈的子孫來繼承林家,林有全一定會不遺餘力的促成的。
林如海,可不想讓林有全一下子就叛變到賈璉那邊去。
他想聽聽老僕客觀一些的意見。
“侯爺想要娶女公子?”
因爲林家子嗣凋零,特別是黛玉的弟弟在三歲夭折之後,林家其實是將黛玉充作男孩教養的。
所以,似林有全這等老僕人,一直稱呼黛玉爲女公子。
林有全對於林如海所言,有些詫異,也有些驚喜。
與林如海不同,他幾乎是一聽,就覺得此事大妙。
首先,賈璉身份尊貴,人品才情俱佳,即便是與其爲妾,對於大多數女子來說,也不算是辱沒。
別的不說,就說一賈璉目前的條件,若是放出消息,想要納一房貴妾充養子嗣,京中不知多少高門大戶,會巴不得將庶女下嫁。
甚至,若是再將願意三書六禮,八擡大轎這些條件加上,怕是那些名門嫡女,也會有很多願意。
畢竟,賈璉不但年輕帥氣,年輕有爲,而且出身百年公府,自己也身爲侯爺。
能夠與賈璉牽扯上裙帶關係,不論是自己,還是對家族來說,收益都是無法估計的。
更別說,賈璉承諾給林家的,還不止這一點。
其次,說一千道一萬,林家若是沒有了林如海,終究只能算是曾經的貴族。
如今的林家,別說中樞了,其他人,就連在地方做朝廷命官的,都沒有一個。
可以想見,一旦林如海病故,林家就徹底變成鄉紳世家了。
所以,即便林如海不想讓女公子受委屈,想要給她另尋一門好親事,也是不容易的。
如此,又何必捨近求遠?有知根知底的侯爺照顧女公子一生,不是正好?
最後。
林有全還有私心。
林如海自從那一年欲圖尋找承嗣子未果之後,似乎一直沒了這個心思。
他知道,林如海是計劃中,等他死後,就讓族中有威望的人,繼承族長之位。
至於他自己這一脈……
也只能斷了。
他沒有血脈傳承者,這事也算是天意。
但是林有全不甘心,也勸過林如海。他知道,林如海也有些猶豫。
林如海是有些看不起族中那些利慾薰心之輩,也不想族中因爲他陷入勾心鬥角之中,那不符合他的本心。
到底斷了血脈,對不起列祖列宗。雖是沒辦法的事,但只要從族中找一個承嗣子,到底也勉強算是一個交代。
從賈璉想要娶黛玉這一點,林有全看到了說服林如海的希望。
林如海之所以不想找承嗣子了,其實也是心累,不想做無用功的意思。
但是隻要女公子嫁給賈璉,有堂堂侯爺做後盾,將來自然可以照拂林家。
那麼林家即便不能翻身,至少壯大家族是有希望的。
只要家族壯大,說不定,下一代中,就有了讀書種子呢?
能有再次讓林家翻身的機會,想必林如海,也是不能拒絕的。
如此的話,他林有全,也有了新主子可以服侍了,不用在林如海死後,帶着家人離開林家。
林有全心中雖然恨不得林如海立馬答應,但也知道林如海的顧慮。
因此變着法子,在不觸犯林如海心結的前提下,儘量勸諫。
“可是,我林家畢竟是百年名門,若是將玉兒與人爲側室,傳出去,只怕爲人恥笑。”林如海終於正面給出自己的擔憂。
林有全聞言,一時不知如何說。
但是他卻已經看出來了,林如海心中,其實看好賈璉,也有應允的意思,只是還過不去心中的坎。
若不然,換做別人試試?
敢提出讓女公子爲側室,林如海必定翻臉。
想了半日,林有全忽然說道:“老爺的擔憂不無道理,不過我看侯爺待女公子之心,實在真誠。
老爺之前是沒有看到,侯爺發現女公子病倒之後,那焦急心慌的模樣。
聽丫鬟們說,侯爺可是親自抱着女公子回去的閨房……”
林如海眉頭一皺,這臭小子,自己都還沒答應,他竟敢抱自己閨女!
卻也沒辦法了,抱都抱了,即便再將其打一頓,也無濟於事。
倒是這件事,既然被丫鬟們看到了,若是傳出去,只怕有損玉兒名聲呢。
也不知道,是事發突然,那小子來不及留心,還是故意如此,逼他就範。
若是後者,其心當誅。
林如海心裡恨恨的想着,又聽林有全補充說:“老爺與其在這裡煩惱,何不問問女公子自己的意思?
雖然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到底我們家不同。
夫人早去,女公子與老爺,相依爲命這麼多年,老爺自該多疼疼女公子纔是。
若是女公子自己不情願,那自然不用多說。就算賈侯爺許多再多的好處,我們也不能讓女公子委屈下嫁。
老爺您說是不是?”
嗯?
林如海突然覺得,林有全這話很有道理。
既然自己下不了決定,那就交給玉兒自己決定好了。
她自己決定的事,將來就算有誤,想來也不會太怪罪我了。
之前自己之所以糾結,也不過是猜測玉兒可能仰慕賈璉,而賈璉又表現的太好,讓他爲難。
若是自己猜錯了,那即便賈璉把話說到天上去,自己也不必理會就是。
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涌上林如海的心頭。
“嗯,如此,待玉兒醒了之後,我再問問她的意思吧。”
林如海點點頭,總算是覺得壓力小了好多。
而林有全則笑眯眯的下去了。
他的眼中有着一絲笑意。
老爺一心爲公,向來不留心小處。
可他這個總管,可是看得清楚。
不論是當初在揚州,還是這一年在京城,據他冷眼觀看,女公子對侯爺,可是親近的很。
每回侯爺過府來,女公子都會開朗不少。
可見女公子即便不是心慕侯爺,至少也是對侯爺大有好感。
在這樣的情況,以女公子的個性,大概是不會拒絕主動表露心意的侯爺的。
此事,大有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