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因天色將晚,水下的人陸陸續續上了岸,一旁吊起的大鍋裡早就沒繼續熬薑湯熱茶了,而是燉起了大鍋的牛肉,老遠就能聞到撲鼻的肉香。

林楠笑道:“殿下一會可要嚐嚐大鍋飯的滋味兒?偶爾吃一頓,還是蠻香的。”

手裡白花花的銀子,碗裡大塊的牛肉,還有隨意自取的醇酒,但是河道邊的氣氛卻不見絲毫熱烈。

只要不是太笨的人都知道,如果找不到真兇,漕幫就會變成替罪羊,可是他們撈了半日,也沒有撈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心中的惶惑,用大塊的肉、大碗的酒也無法驅散。

李資的目光也落在那羣人中,口中答着林楠的話:“大鍋牛肉我確實沒吃過,但是大鍋的野菜清粥卻沒少吃。”

林楠看了他一眼,也不問他堂堂皇子爲何有機會吃到大鍋的野菜清粥,正如李資也不曾問他,堂堂世家子,爲何玩的盡是鄉野頑童的遊戲一樣,笑道:“野菜粥啊,我會煮,有空的時候煮給你吃?”

李資含笑,正要答話,林中忽然傳出響動來,夾着哎喲罵孃的聲音——有了陳然的前車之鑑,如何還有人能悄悄靠近二人?

接着便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精瘦漢子被人押了出來,一出林子便對林楠大罵:“你個斷子絕……哎喲!”

半句話沒罵完,便被人狠狠摑了一掌,精瘦漢子大怒,罵道:“你個狗孃養的,敢打你爺爺……哎喲……有種……哎喲……你弄死……哎喲……你爺爺……哎喲……不然……哎喲哎喲……”

見他帶着啪啪啪的節奏堅定的想要將一句話罵完,李資有些無語,看了林楠一眼,林楠乾咳一聲,將目光轉向河道。

身邊有知道那漢子身份的,不待他們動問,便低聲稟道:“這是何廣文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名叫何光茂。”

又是今兒死了的人的親屬,李資記得那個叫何廣文的,留下的遺言便是不要讓他哥哥將他娘子胡亂嫁了賣了,可見這何光茂人品卑劣到了何種程度。

李資哦了一聲,目光轉向何光茂,淡淡道:“既你有此心願,我便成全你。”

何光茂一愣,一時未能醒悟李資話中的含義,李資卻已經不再看他,只淡淡道:“此人因悲痛兄弟之死,以致神志恍惚,失足落水,也算是有情有義之輩,記得拿五十兩銀子與他風光大葬。”

何光茂大驚,這才知道遇到的竟是一言不合就要殺人的主兒!頓時嚇的面如土色,本還尚存着一星兒念想,覺得會不會是在虛張聲勢嚇唬他呢,李資身後兩名青衣侍衛一聲不吭的上前,一左一右的按了上來。

這二人氣度沉凝,步履剛勁,隱帶血腥殺伐之氣,何光茂只看他們過來的氣勢就覺得心驚肉跳,正要開口求饒,雙肘雙肩關節同時一緊——那兩名侍衛的兩雙手,就像是四把利刃一般,何光茂只覺得他們一碰之下,兩隻胳膊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只剩下徹骨的疼痛,到了嘴邊的話頓時成了半聲嗚咽……說是半聲,是因爲他剛一張嘴,便有一隻手在他下顎上捏了一把,剩下的半聲便吞回了咽喉。

下一瞬,身體被拖的向後猛的一仰,幾乎所有重量都落在兩隻手臂上,雙腳在地上快速拖出兩道近乎筆直的痕跡。他掙扎了數次想曲起雙腿穩住重心,卻總是差了點什麼似得使不上勁,就這麼直挺挺的被人拖死狗一般的向河邊拖去。

他這才知道,他衝撞的這個年輕人,竟是比林楠還要了不得的人物,比起這兩個人,林家的那些個下人們,當真和善的同菩薩一般……

張口想要呼叫求饒,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兩行眼淚無聲無息流出來,心中生出濃濃的悔意……拿錢就拿錢,抱着大腿多哭兩聲,多少銀子沒有?那沒出息的老小子都能要到一千兩,自個兒至不濟也能弄到個萬兒八千的吧?誰讓自己偏偏嘴賤,要領略一下大罵權貴的風光,這下好了,銀子沒拿上,連命都沒了……

自己怎麼就這麼蠢!

這種事,原該在大庭廣衆之下做纔是,這些人最是虛僞好面子,拿話擠兌了,還怕要不來錢嗎?便是不給錢,也不至於就這麼不明不白的給殺人滅口了啊……

林楠同李資並肩向河岸走去,一面道:“何家兄弟年紀相差了十多歲,他們的父親何昌隆年輕時是在道上混的,心狠手辣,吃喝嫖賭樣樣都沾一點,在揚州城裡也算是個人物。何昌隆妻子相貌平平,他便時常在青樓楚館中度日,後偶見一十四五歲商戶女,生的美貌異常,便動了邪念,與人勾連設下騙局,令其父欠下大筆的高利貸……其中細節不必多說,總之後來何昌隆人財兩得,那美貌的商戶女劉氏做了他的二房,第二年便給他生了個兒子,便是何廣文。”

“新人進門,何昌隆倒也稀罕了兩年,等新鮮勁兒過了,也就那樣了。他原就好賭,有一次輸的狠了,便將劉氏押了一晚出去。這等沒本錢的買賣做的爽快,那些人也食髓知味,後來竟成了常態。他是個精明的,知道做長久生意,硬是多高的價也忍住沒將劉氏直接賣出去。何廣文十二歲的時候,在漕幫拜了香堂,認了師傅。那晚何昌隆正將劉氏押給一個才十六歲的惡少,那惡少第二天一睜眼,便看見昨兒還同他溫存的美貌婦人,正掛在樑上,一身紅衣紅鞋,瞪了偌大的眼看着他,當時便嚇得尿了褲子,變的癡癡傻傻……最後事情演變成一場火拼,何昌隆斷了一條腿,何廣文從此獨立門戶。殿下應該知道,如何昌隆這般的人,靠的就是一個狠字,他沒了一條腿,便再無之前的威風,加上狂嫖濫賭,很快便沒了生計,只能在街上坑蒙拐騙過日子,過了三四年便去了。這何光茂,除了沒有其父的‘狠’字,其餘倒像了他十成十。”

李資道:“如此說來,那何廣文的身世也是可憐。”

他絲毫不奇怪林楠會對何家的事如數家珍,需知當初蔡航發難原就是林楠的算計,他若不派人去將相關人等查個清楚明白纔怪,人他或許認不得,但是事兒,肯定是知道的。

林楠聳聳肩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他倒是繼承了他父親的狠勁兒,再加上幼時的遭遇,讓他性情偏激,出手狠辣,不肯相信任何人……”

他搖搖頭,沒再繼續說下去:若是在以何廣文爲主角的故事裡,他自然該是自強不息而後出人頭地,讓他的渣爹渣兄們悔恨不已,但是現實中,這樣身世的孩子,十個裡面有九個是要長歪的——現在人已經死了,再說這些也是無趣。

他們便走邊聊,那邊何光茂一行人卻被人攔了下來。

何光茂正又恨又悔更懼,他看不見前路,不知道自己被拖到了何處,總覺得下一刻,那兩個冷硬的跟鐵一般的傢伙便會鬆開手,將動彈不得的他像丟塊石頭似得丟到運河裡去。恐懼一陣勝過一陣的襲來,讓他下面早就淅淅瀝瀝的開始滲水,正嚇得魂不附體時,一個溫文含笑的聲音如天籟般響起:“咦?這是做什麼呢?還不快放下!老三,做什麼發這麼大的火?大庭廣衆之下,再怎的也該先忍忍,若是鬧出人命來,父皇那裡需不好交代。”

感覺到拖着自己的人終於停了下來,死裡逃生的何光茂感動的熱淚盈眶,若不是依舊動彈不得,怕不要起身酬謝漫天神佛,同時“父皇”兩個字也聽的他心驚肉跳:敢情剛剛發作自己的那位爺,竟是位殿下,怪不得那麼霸道……不過眼前這位地位似乎要高一些……

也不知拖着他的兩個侍衛收到了什麼指示,將他隨意丟在了地上。何光茂雙臂尚未恢復知覺,一時動彈不得,只能看着兩撥人慢慢靠近,並沒有人理會他,只先前下令將他處死的年輕人語氣淡淡道:“既讓我有種就殺了他,我若是不殺他,豈不顯出沒種來?鬧出人命自然有我擔着,二哥不用擔心。”

李旭笑道:“那倒是當真該死了!不過老三啊,我給他求個情如何?想來他也是不知道你的身份,纔敢胡說八道,所謂不知者不罪,給二哥一個面子,饒了他這一次吧?”

林楠看了李旭一眼,這位二皇子倒是敬業的很,什麼時候都不忘自己的本質工作——不放棄任何一個打擊對手的機會,不放棄任何一個宣傳自己的機會。

這樣的情景下,李資不管應還是不應,暴虐之名都是難免,更稱出這位二皇子的仁厚愛民來。

李資是被自個兒拖下水的,總不能看着他吃虧,是以林楠不等李資答話,便笑道:“正是,三殿下就饒了他這一遭兒吧,不然當真是要嚇出人命來了。”

李資看了林楠一眼,淡淡道:“他滿口污言穢語,我令人先幫他洗洗。”

李旭也知道李資沒有殺人的意思,這裡河上河下許多人,若真要殺人,就不會朝河裡扔了。不過這小子性格冷淡,做什麼向不愛解釋,這次倒是例外,不免稍有失望,口中笑道:“既如此,我看他已經嚇的不輕,想來不敢再胡說八道,三弟有話不妨就這麼問罷。”

李資微微頷首,一名侍衛上前在何光茂下巴上一推一按,又在他雙臂上推拿幾下,何光茂只覺得雙臂痠痛難忍,但是終於重新屬於自己了,含淚掙扎着爬起來,踉踉蹌蹌的靠近,卻不是衝着李資,而是對着李旭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殿下……草民有冤……草民有天大的冤情……求殿下做主啊!”

李旭看了李資和林楠一眼,見他們兩個神色淡然,全無制止之意,越發想不通此人的身份,問道:“你有何冤枉?”

何光茂哇的一聲嚎哭出聲:“殿下,我弟弟他……死的冤啊!嗚嗚……我那可憐的弟弟啊……”

此刻水下的人已經幾乎全部上了岸,有領銀子的,有吃飯喝酒的,也有尋人打聽消息的,周圍正熱鬧,何光茂這麼一嚷嚷,頓時安靜下來。

林楠幾人身份顯赫,這些人的生死幾乎全系在他們身上,是以衆人做什麼都留了一隻耳朵聽着這邊的動靜兒,眼下突然發生這般變故,哪有察覺不到的,頓時一個個都豎起耳朵、屏了呼吸等待下文,更有認出了何光茂身份的,開始竊竊私語。

便是隔得遠些的,也悄悄的靠了過來輕聲打聽。

李旭雖在刑部任職,但是被人攔路喊冤的事兒倒是第一次遇見,想想這等事,這裡面也就他出頭才能算是名正言順,心中頗有幾分自得,問道:“你先不要急,慢慢說,你弟弟姓甚名誰,是怎麼死的?”

何光茂哭道:“我弟弟姓何,名廣文……”

李旭心裡咯噔一聲:壞了!

這案子一開始是他在審,但是何廣文只是和其中一位死者是泛泛之交,是以連何廣文本人他也不過粗粗問過幾遍而已,又如何認得他哥哥?之後蔡航到了,開始主導一切,李旭更不會去操心嫌犯的家人,這才鬧了這麼一出烏龍來——不由有些埋怨李資兩個:怎的也不先提醒他一下?卻混忘了此事原是他自己要橫插一槓子的。

只聽何光茂繼續哭訴道:“殿下英明,我那弟弟……一直奉公守法,從小連人家地裡的瓜都沒敢偷過一隻啊!就因爲今兒在公堂上,招了關於林家的事,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可憐他年紀輕輕,死後連個摔盆的後人都沒有……還有我那可憐的弟妹,她一個婦道人家,孤苦伶仃,以後可怎麼活啊……殿下可要給我弟弟做主啊!”

他這次算是將聰明用盡了,只說他弟弟是“不明不白”死的,回頭說成黑的白的都容易,且後手留的十足:沒有兒子傳宗接代,是不是得從他那兒過繼一個?繼子以後穿衣吃飯娶媳婦兒,林家是不是得管一管?還有他弟妹,無依無靠的,林家總得給她養老送終吧……這一來二去的,得多少銀子啊……

心裡打着小算盤,一面哭號一面磕着響頭:這位爺一看就是好說話的,身份地位又高,只要說動了他,林家敢不給錢?

李旭神情尷尬,若論何廣文的死,這裡的四個誰也逃不開干係,他生平接的第一個狀子,告的居然是自家,還真是……看了另三個一眼,發現沒人有要給他解圍的意思,只得乾咳一聲,道:“關於你弟弟的死,本王當時也在場,他確屬自殺……”

何光茂的哭號戛然而止,神色有些茫然,這個結果委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正不知如何繼續時,忽然捕捉到李旭臉上的尷尬神情,頓時精神大振。

這幾位爺,看來也就是嘴上硬氣罷了!其實心虛着呢!就算方纔冷冰冰那位,架勢擺的十足,還不是隻敢嚇唬嚇唬自個兒?在大昌,皇上對這些皇子鳳孫們管的可嚴,誰敢真的在大庭廣衆之下草菅人命?

他原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的習性,“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句話向來便是這些無賴子的金科玉律,既然這些爺擺明了不敢把他怎麼着……

何光茂的心思立刻活泛起來,嚎道:“官官相護!官官相護啊……這世上哪還有說理的地方啊!”

忽然站起來,放開嗓子吼道:“各位鄉親,你們被他們騙了啊!林家根本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弟弟何廣文,就是因爲在堂上供出了林家,才被林家的少爺活活逼死……林家沒有一個好東西!你們不要再替他們再賣命了!”

一石驚起千重浪。

先前林楠提及堂前死了人的事兒,那些人下去豈有不打探的,是以何光茂此語一出,頓時炸開了鍋。

何光茂和何廣文到底是兄弟,照理不會在這種事兒上撒謊,且方纔李資的侍衛拖着要將他扔進河裡的情形他們也都看見了……若林家今日之舉是爲漕幫、爲何廣文等人洗冤來的,又怎會做出這種看似殺人滅口的事來?

莫非,他們果真是上當了?他們被林家利用了?

一時間,嘈雜聲四起,甚至有不少人蠢蠢欲動,想要過來問個究竟,又遲疑着沒有起身。

林楠冷眼看着,李旭卻有些慌了手腳: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時多事,竟弄出這樣的場面來,更恨這何光茂,方纔還一副爲了弟弟的死痛不欲生的模樣,一轉眼間,便成了這副混混潑皮的無賴嘴臉!

何光茂對周圍的人的反應看在眼裡,心中更是得意:如今事兒鬧大了,若是能讓他滿意,萬事好說,否則……哼!哼哼!

一面更是聲音沉痛的控訴起林家種種。

他本就最擅長煽風點火,幾番說辭下來,那些幹活的直腸子們情緒都有些失控起來,其中幾個已經站了起來,正相互使着眼色,還未及行動,便見一個鐵塔般的漢子大步過來,步伐穩健的穿過人羣,沉聲喝了一個字:“走!”

頓時覺得有了主心骨兒,快步跟上,原本坐在地上的人也先後站了起來,跟在他後面。

老黑領着一撥人走到林楠等人身前,目光在各人身上轉了一圈,最後落在何光茂身上,舉手示意身後的人不要跟着,大步走向何光茂,道:“何家大哥你應該認得我,我問你幾句話,你老實回答,若你說的是真的,我老黑拼着這條命不要,也要給文子討個公道!”

何光茂抹淚點頭。

老黑指向身側之物,沉聲問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

何光茂看了一眼,目光閃爍:“這是沉船……怎、怎麼了?”

老黑聲音渾厚有力:“不錯,這是沉船!也是官船,說的仔細些,是被人劫了以後刻意鑿沉的官船!”

又問:“你說文子招了林大人出來——我問你,他招了林大人什麼?”

何光茂滯了滯,悽然道:“若是我知道,只怕早就隨我那可憐的弟弟去了,哪裡有命站在這裡說話!總督大人原是許了他戴罪立功的,誰想林少爺爲了不讓他說出實情,用我們一家老小的性命來要挾他,他才撞死在大堂的柱子上……是我對不住我兄弟啊……嗚嗚……”

說着一掌一掌拍在自己頭上:“是我對不住他,是我連累了他啊……”

他方纔磕頭時,額頭和鬚髮上原就沾了泥土枯草,配合此刻淚水橫流,痛不欲生的模樣,更顯淒涼,看的周圍的人義憤填膺,望向林楠的目光中已然帶了不善。

老黑一把抓住何光茂的手腕,道:“何大哥先別傷心,把話說清楚再說。”

何光茂奪手怒罵道:“還要怎麼說清楚?這還不夠清楚嗎?難道要我將廣文的屍體拉來給你看不成?兇手就在那裡,你怎麼不去問他?”

又放聲哭道:“可憐我那兄弟,你死的好慘啊……”

老黑斷喝道:“文子死的慘,我們都知道,也爲他惋惜,但是有件事,我一定要問清楚!你說他招了林大人出來,到底招了林大人什麼事兒?”

他嗓門洪亮,聲音力度十足,將何光茂的聲音全然壓了下去。

何光茂哭不下去,大罵道:“他招了什麼,我如何知道?我兄弟慘死,你不去問兇手,卻一味的逼問我,你到底安得什麼心?還是你同他們原本就是一夥的?”

老黑不爲所動,臉色黑如鍋底,冷喝道:“我們都知道,文子是因爲官船的事兒抓進去的!你說他招了,他招了什麼?他招了林大人指使漕幫劫了官船?官船的事,果然是他乾的?”

何光茂慌忙道:“當然不是!我弟弟清清白白……”這事兒可認不得,認了連他都要沒命的。

老黑步步緊逼,喝道:“他要是清清白白,又怎麼指認的林大人?”

同老黑一同過來的人也回過神來,頓時變了臉色。

漕幫的屍體在官船附近被發現,何廣文因是漕幫中人才被專審此案的大人抓去,他招的事情,不是官船的事還能是什麼?他要指認林如海,若不先認了劫官船的事兒,他拿什麼指認林如海?

只聽老黑又喝道:“你說他還要戴罪立功?怎麼個戴罪立功法?說!”

最後一個“說”字響如雷震,嚇的何光茂跳了一跳,醒過神來之後,哭罵道:“虧你們平日和廣文稱兄道弟,如今廣文屍骨未寒,你們就來欺負他唯一的兄弟……”

只可惜他現下哭的再慘也打動不了人,衆人的心思都只在一件事上:何廣文到底招了什麼?他若真招了官船的事兒……這是要將漕幫拖入萬劫不復之地啊!

已經有沉不住氣的開始低聲咒罵起來:“這個姓何的,往日看他也是條漢子,誰知事到臨頭竟是個熊包,也忒孬種!”

老黑麪色沉重的轉向林楠,深深一揖,苦笑道:“林公子,看在鄉里鄉親的份上,好歹給個準話,讓我們死也能死個明白。”

林楠默然片刻,道:“今兒堂上的那位何兄,確實在供狀上簽字畫押,認了受人指使劫了官船,殺了官差……”

四下頓時譁然,林楠並不等他們發問,嘆息一聲,道:“只是聽他所言,他雙臂盡折,根本無法執筆,乃是被人強行……他說完便觸柱而亡,我等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其餘兩位,也與他形容相當,口呼冤枉,慨然就死。兩位殿下便是有鑑於此,才認爲其中恐有冤情,親身前來,徹查此案……”

此言一出,周圍的喧譁聲戛然而止,衆人形容各異,有悲憤的,有敬服的,有嘆息的,也有羞愧的,林楠話音一轉,又道:“只是我不明白這位何兄,爲何認爲此事與我林家有關?若是當真與林家有關,我還能站在這裡?便是沒進去吃牢飯,兩位殿下也不會允我參與此事——你從何得知令弟供了林家出來?”

從誰那聽來的何光茂還真記不得了,他光顧着打聽那老頭一千兩銀子是真是假了,囁嚅道:“大家都在說……”

“大家都在說,我們怎的一個都不知道?”老黑濃眉一軒,瞪向何光茂:“你與文子向來不睦,幾乎不見來往,文子出事之後,你更是恨不得將自個兒撇到天邊去,如今他死了,你倒有膽子來尋林公子的不是?!說,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來這裡鬧事?”

何光茂見勢不妙,梗着脖子道:“什麼什麼指使?你少胡說八道!我家兄弟爲了給漕幫喊冤,可是連命都丟了……”

“好,我就只再問你一件事!”老黑拎着他的領口將他提的踮起腳來,冷冷道:“文子的屍身現在何處?”

何光茂頓時傻了眼,吭哧吭哧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眼睛咕嚕咕嚕亂轉:到底是該在衙門還是義莊還是被他媳婦兒領回去了呢?

老黑將他一把摜在地上,呸了一聲,道:“你也配當文子的兄弟?我呸!”

回身招呼道:“扯他孃的蛋!走,回去喝酒,沒領銀子的動作快點,過時不候!”

一幫人看也不看那何光茂一眼,向林楠等人行了禮,轉身去了。

李旭今兒的臉也丟的不小,神色不善的看了何光茂一眼,冷冷道:“愣着幹什麼,把他給我扔到河裡去!死不了算他命大。”

也不同李資等人打招呼,轉身便走,賀明德拱手以示歉意,跟着去了。

李資揮手將下人遣開,道:“我們去看看摸了些什麼上來。”

林楠應了,一同前去,李資道:“這便是你招來的蒼蠅?果然夠噁心人,不過,怎的都不值一千兩吧?”

林楠笑道:“不過讓他聞個味兒罷了,又不是當真餵了他。那些個孤兒寡母,反正是要安置的,藉機走一步閒棋權當解個悶兒。”

李資點頭道:“過了今日,恐再無人敢明目張膽的伸手,少不得要動些詭異心思。你今兒找了這種貨色演一出蹩腳的戲碼,日後旁人尋再好的戲子寫再好的本子,只怕也難以奏效。”

林楠笑笑,道:“最重要的是……”

乾咳兩聲,負手做風流態:“本公子日後可是要做才子的,既然是才子,自然是風光霽月的,那些血腥陰暗之事,能不沾就不沾的好。”

李資失笑出聲,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今兒堂上那三個的死,他們四人都逃不了干係,若是事情原封不動的傳出去也就罷了,就怕傳揚的都是些似是而非的版本。

那隻大蒼蠅的用途之一,便是“逼”林楠講出真相,給林楠一個最恰當的時機對今兒那三個的死給出一個最合理、最能讓人接受的解釋:那些髒的污的,全扣在總督大人的頭上,而林家則全然成了局外人——“我等也不知他所言真假……”“只是恰逢其事……”

既然是局外人,那三個的死又怎麼會和林家有關?

林楠不再作怪,解釋道:“若是旁的地方也就罷了,我們林家世居江南,便是父親不再在本地爲官,也不好壞了名聲,讓家鄉父老唾棄。”

李資聽到“不在此地爲官”時,神情微微一動,卻見林楠臉上毫無異狀,便暗暗放在心裡,又想到今兒除了蒼蠅之外的另一個“主演”,道:“今日之後,那叫老黑的漢子聲望大漲,日後漕幫怕要成爲他的天下了。”

林楠嗯了一聲,漫不經心道:“漕幫刺頭兒多的是,此次正好藉着蔡大人的手收拾了些個,等他們出來,在救了他們的老黑麪前也擡不起頭來,不出一年,漕幫幫主非老黑莫屬……你若有心,改日我替你約他出來見見?”

李資搖頭,道:“我又沒東西要運,見他做什麼?”

林楠看了他一眼,這人是當真聽不懂他的意思還是裝傻呢,偌大的漕幫送給他都不要。

說話間便到了地方,李資翻了厚厚的冊子來看,林楠則蹲在地上查看實物,沒過多久,便感覺李資也在他身邊蹲了下來。

林楠詫異擡頭,李資搖頭苦笑道:“都是些破磚爛瓦,也不知是多少年頭的東西了。”

林楠扔下手中的半塊青磚,道:“我似乎還沒有問過,這船上,丟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李資沉聲道:“是膠東運來的十萬斤銅錠,準備京鑄錢所用。”

十萬斤……

林楠搖頭苦笑,嘆道:“這下連我都懷疑這事兒是不是我們家老爺子做的了。”

拍了拍手上的泥起身,沉聲道:“來人!”

“這些東西……去查!”

“是!”

“還有,從現在開始,我要我們那位總督大人,只要在揚州一日,便是一日的聾子、瞎子、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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