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
“行行好,賣我書吧……”
“嗚嗚嗚……”
正當舉城歡慶,整條鼓樓大街都沉浸在節日的氣氛中時,十字街角處的一道淒涼痛哭聲,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目光。
只見一個身着粗布村衣的老婦,坐倒在世翰堂門前,哭的傷心欲絕。
一個夥計打扮的小廝,站在她面前,滿面爲難,手裡還捧着一個書箱。
老婦人哭的着實慘了些,讓人難以忽視,街上衆人紛紛起了同情之心,圍上前去。
連原本就要四散而去的監生們,在面面相覷後,也都不約而同的轉向了腳步。
今日本就是揚名之時,既然遇到了百姓們關注的事,又怎能錯過?
……
“這位大娘啊,求你可別哭了,你瞧瞧,人都招來了!
不知道的,還以爲咱們世翰堂將你老怎麼着了呢!”
世翰堂門口的夥計見黑壓壓的一票人羣擠過來,登時有些慌了,對地上的老婦拱手作揖請求道。
這夥計二十來歲的模樣,倒也眉清目秀,不似奸邪之輩。
對地上的老婦也無呵斥羞辱之行,可看到那老婦哭的愈發傷心,還是讓衆人愈發好奇。
“喂,那夥計,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可是在欺負人?”
圍觀人羣中,終於有人忍不住問道。
那夥計忍不住跳腳抱屈道:“天地良心啊!我們世翰堂多咱欺負過人?”
“那這是怎麼回事?人家大娘會無緣無故的在你家門口哭?”
人羣中又有人質問道,引起一陣附和。
那夥計嘆息一聲,滿面無奈道:“這位大娘非要在我們世翰堂買套十三經……”
“你賣她不就完了!”
“可是這大娘身上銀錢不夠?”
“那你便宜點賣她就是,這大喜的日子,旁的商家都降價了……”
“就是,賺銀子也有個夠,別忒黑心了些!”
面對種種非議,那夥計真真有罪說不清,一張臉漲紅。
倒是那大娘,興許見有人撐腰了,也不起身,就坐在地上,哭訴道:“各位太爺明鑑,老婆子也是一把年紀的人了,怎有顏面做賴賬的勾當?
可是……可是老婆子帶了攢了五年的銀錢,來給我那快病死的兒子最後買套世翰堂的書,可人家不賣我啊!
我那可憐的兒啊……”
“哇!”
原本衆人還以爲老婦是沒錢買才哭的,誰知道是有錢買店家居然不賣!
這簡直豈有此理!
人羣登時炸鍋了,無數人義憤填膺。
“黑了心了下流東西,哪來的奸商,你憑什麼不賣?莫不是狗眼看人低!”
“人家出銀子都不賣,那你做個屁的生意啊!關門得了!”
“哇呀呀,大過年的好不生氣!別攔我,今兒我非給他砸了這鳥店不可!”
“諸位,諸位!聽我一言,聽我一言吶!”
那小夥計急的滿頭大汗,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滿臉的委屈。
可這會兒人羣不斷往前擁擠,恨不得揍他的不知多少,誰願意聽他聒噪。
好在這時,一直圍觀的國子監監生們,覺得終於到了他們上場的時候。
從周遭擠進了核心,爲首的幾人低語了幾聲後,身旁的監生們開始維持起場面來。
“安靜!”
“請先安靜!”
“諸位鄉賢暫請稍待!”
他們身着儒衫頭戴青衿,本就是官老爺級別的人物,一番言行舉動後,終於讓隱隱失控的場面安定了下來。
這時,爲首一監生對四周抱拳笑道:“諸位鄉賢,還請稍待。
今日之事雖然令人生恨,可學生見這家書坊的夥計,似還有話要說。
咱們不妨先聽聽他有何話說,再做打算不遲。
若他說不出道理來,此處乃國子監御造牌坊所在,斷容不得這等無良奸商存在。”
“好!”
“說得好!”
頗有青天大老爺爲民做主的感動,周遭百姓紛紛叫好起來。
那監生見此,眼中閃過一抹喜悅之色,而後折身,正色對世翰堂的夥計道:“我爲國子監內舍監生張元,字子奮。
今日諸位鄉賢,皆明禮之輩,不會做不教而誅之事。
你有何話可說,儘管道來。”
那夥計敬畏的看了張元一眼,躬身老實道:“這位大老爺……”
周遭監生轟然失笑,那張元也哭笑不得,道:“當不得老爺之稱,喚我相公就好。”
說此言時,張元面色隱隱有些不自然。
喊他相公和喊他老爺,是有分別的。
若是舉監監生,會試不第,那是有資格被稱爲老爺的。
因爲舉人便是老爺。
可廕監,只有參加鄉試的資格,也就相當於秀才身份,只能被稱爲相公。
雖然廕監並不大瞧得起落第的舉人,可對於他們的身份,還是羨慕的。
那小夥計對這些好似都不大懂,只懵懂的點頭,道:“哦哦,是,相公大老爺明鑑:
我世翰堂,絕不是嫌貧愛富,或是心黑貪婪之輩。
雖然礙於苦衷,不得賣一套十三經與這位大娘,可我們東家卻自己出銀錢,從別處買了套十三經,一文不要的送給這位大娘。
只是這位大娘不願要,我們也真真沒法子啊!”
衆人聞言愕然,愈發糊塗,多半不大相信。
不過看到小夥計手上的書箱,也不得不信。
張元也是一怔後,看向那老婦,道:“老人家,這夥計說的可是實話?”
那老婦人還在落淚,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實話。”
“咦!”
衆人又一片譁然,鬧不清搞什麼名堂。
張元也蹙起眉頭來,看了看婦人,又看了看夥計,之後對那滿身傷感之氣的老婦道:“老人家,你爲何非要買他家的書?”
那老婦道:“這位相公不知,老婆子本是城西十五里外二賢莊趙家婦,先夫病故八年,只與一子相依爲命。
因是老來得子,先夫在時,每日教導我兒,要用心讀書,日後考取功名做秀才相公,做舉人老爺。
先夫聽聞都中有一名爲世翰堂的書坊,這家書坊內的書,是大乾頂好的書。
因而省吃儉用,攢了好些日子,才託莊子裡蒙學教諭,從都中帶回一套四書五經來。
只恨命苦,在此之後沒幾日,先夫就病逝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度日。
好在我那兒子爭氣,不貪頑不淘氣,日日苦讀不輟,連學裡的先生都贊他讀書好,必能進學。
正打算過了今年,就下場趕考。
可誰知,我那苦命的兒,竟得了咯血之症,一病不起,命不久矣……”
“唉!”
衆人多有憐憫之心,聽聞此等慘事,無不大起同情。
就聽那老婦再道:“請了多少郎中,都說只能熬日子了,不行了,老婆子眼睛快哭瞎了,也沒用。
倒是我那兒,心地廣闊,只說命該如此,不需太過費心,還整日勸老婆子莫要哭。”
愈說愈慘,周圍人都紅了眼圈。
有出主意請名醫的,有貢獻偏方兒的,還有願意捐點銀錢,幫一把的。
可那老婦竟拒絕了:“家裡有三畝薄田,老婆子還能做得動農事,有飯吃,有衣穿,如何能要諸位好心人的銀錢?斷然使不得。
唯一難過之事,便是我那苦命兒還有一樁心願……”
張元原本還覺得事有蹊蹺,今日之事太過巧了些,不過在看到老婦如此悲傷,而且連周遭百姓的捐銀都捨棄不要時,心裡就再沒懷疑了,他道:“老人家,令郎心願,可是想再買一套世翰堂的書?”
說着,張元擡頭看了眼門面不顯的世翰堂朱樓。
他其實是知道這裡有家書坊的,只是他的書籍多是家裡管家買辦購買,極少需要他親自去買。
國子監的監生,多半都是這等情形。
所以雖然世翰堂距離國子監極近,可這些監生們竟極少進去看看……
老婦聞言,又落下淚來,滿面蒼涼道:“先夫給我那兒買的書,已經被他翻破翻爛了,他極孝順,又極想念他父親,所以,所以……”
說至此,老婦哽咽難言。
不過衆人終於明白過來,老婦爲何非要買世翰堂的書了。
事關即將去世的兒子,又涉及孝道,這無話可說。
想明白後,張元看向那一臉爲難的小夥計,道:“既然這老人家有此苦衷,非要買你們的書,你們書坊該成全才是。
還不快去拿一套書來給她?”
小夥計模樣看起來快哭了,道:“相公老爺,真真不能賣她啊!”
“什麼?”
“豈有此理!”
“混帳東西!”
周遭人羣又大怒起來,紛紛斥罵道。
張元也面色一沉,喝道:“開店做生意,焉有不賣之理?你若說不出個道理來,吾必送你見官!”
那小夥計聞言,唬的面色慘白,“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哭腔道:“相公大老爺明鑑啊,非小的黑了心了,不知憐貧惜弱,非要拿捏生事。
實在是,小的東家有組訓,這世翰堂的書,非着儒衫戴青衿者不能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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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張元面色一滯,驚疑了聲。
不過面色,卻稍稍緩和了下來。
他沒想到,這世翰堂竟這般敬重讀書人……
人羣最後,街道對面,賈琮目光沒有落在張元身上,而是始終打量着那小夥計,輕聲道:“那個小夥計,就是邱三?”
倪二壓着聲音,有些興奮道:“正是那小子,公子瞧着怎麼樣?”
賈琮呵呵一笑,吐出兩個字來:
“戲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