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王子騰將話說的這樣直白,賈政都作難起來,因爲他想不出,賈琮該如何婉拒。
若是直接說不,就太傷親戚情面了,不是他們這樣人家該做的事,且裡面還有王夫人的面子。
可若不如此,又該怎麼說呢?
正爲難間,就聽賈琮淡然道:“舅舅所言是老成之言,京城風大,賈王兩家合該相互扶持往前走。只是……”
頓了頓後,賈琮看着王子騰道:“舅舅不是旁人,當明白外甥如今的位置和處境,看似風光無限,但也有許多不得觸碰的忌諱。私自結交武臣,當是最忌諱之事。琮負天子浩蕩皇恩,封候冠軍,又執掌天子親軍,行動處,當處處以天子利益爲首。否則,愧對忠義二字。所以,儘管外甥明白,襄助王家便是襄助賈家,壯大賈家之勢,但琮還是不能爲之。此中苦衷,望舅舅見諒。”
賈琮說着婉拒的話,面上的神色卻顯得有些淡漠無情。
這幅做派,賈政看不大懂……
然而王子騰卻懂了,儘管他早已不再小瞧賈琮,可是此刻,依舊爲賈琮之行感到驚豔。
這個年紀的天才少年,敢打敢拼足智多謀是有的,可如賈琮這般還能始終保持冷靜,恪守本分,認清自己位置的,實乃王子騰生平僅見。
這還不算,更厲害的,是賈琮還未將路完全堵死。
留下那一條縫隙,便是宮中崇康天子!
這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妙,端的讓王子騰心中大喊一聲妖孽!!
王子騰次子不必去提,骨頭已經快化了。
但他一直以爲,長子王義其實還算不錯,尤其和原先賈家子弟相比,更遠勝之。
可是此刻……
看着賈家國公府威嚴奢貴的前廳,王子騰心中一嘆:若果真讓這少年熬過這一生死劫,賈家至少再有百年富貴啊!
既然已經了悟了賈琮的底線,王子騰便沒再過多糾纏。
他相信,只要他上奏天子之後,宮裡就會給賈琮以明諭或暗示的。
那位,許比他更急切……
心裡踏實後,王子騰笑言:“琮哥兒雖一心辦置皇差,但到底是賈家族長。當年寧容二公的舊部門生們,現在多隻認你。你家老爺好文,許多賈家門生故舊登門拜訪,未必能說得到一起去,你若始終不露面,未免給人以怠慢之意。”
賈琮聞言,知其不會空穴來風,便問道:“舅舅此言何意?”
王子騰道:“有一你祖上門生的子弟,算起來也是世交,素來嚮往你家,只每每登門拜訪而不得。前日在兵部一見後,得知淵源,便請了他去我府上坐坐,我這才知道此等情況。琮哥兒,族長不好當,要面面俱到纔是。歸根到底,家族纔是你之根本。”
一旁賈政聽其言重,有些慚愧道:“不知是哪位世交故舊,竟被如此慢怠,實是我之不是也。”
聽其文縐縐之言,王子騰笑道:“也怪不得你,此人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嫺熟,應酬權變,但於文墨之道,實在不通的很,入不得你之眼,也是有的。”又對賈琮道:“此人是大同府人士,祖上系軍官出身,拜在你家門下。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襲着指揮之名,未得實缺兒。這兩日我得閒考校了番,非浪得虛名之輩,頗有勇武之力,在兵法一道,亦極有見解,胸藏丘壑。琮哥兒,這樣的人又不在貞元勳臣之列,實在難得。你家老爺不從武事,不知人才難得,你當明白纔是。”
賈琮聞言,眨了眨眼睛,對於王子騰所言之人,已經有了七八成了解。
心中,好笑……
聽王子騰之言後,賈琮還未答,賈政卻也已經想起王子騰所言何人,皺起眉頭道:“可是大同孫家子名紹祖者?”許是爲了洗脫自己待客不力之罪,鮮少背後評人長短的賈政此刻連連搖頭道:“雖是世交,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斷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其祖輩便心術不正,此子更面生諂像,巧言媚辭,實在上不得大雅之堂。”
王子騰聞言好笑,道:“姊丈,孫紹祖乃武夫也,哪裡懂得雅意?不是每個人都當得起儒將二字的。你不在軍中,不知軍中情形。縱然虎狼之師,每戰必勝之豪傑,其口中卻常掛着屎屁尿之流,言行談吐腌臢齷齪,面對上官諂媚溜鬚。也正因如此,武夫多被文臣鄙夷。然卻不知人無完人,在軍中,只要不怕死,敢打敢拼,其餘之事,皆作等閒。”
此言賈政實不能苟同,還想說什麼,賈琮卻笑着用目光勸住了,他道:“既然那孫紹祖如今已投在舅舅門下,那往後就專心在舅舅門下做事便好。雖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但大義終究還是要守住的,不可侍二主而行。我家老爺不喜他,他就不要再等我家門了。左右跟隨舅舅做事,一樣是他的福氣。”
王子騰聞言一滯,再看看賈政一臉老懷甚慰的神色,終於明白爲何如今賈政夫婦越來越不靈光,王家對他們的影響越來越有限了。
好一個冠軍侯啊!
這齊家的本領,端的了得!
可若如此……
那孫紹祖所求之事,豈非難以辦成?
如今正籠絡重用他時,且此人又頗爲懂禮,只數日就往家裡送了不下五千兩銀子的重禮,還道事成之後必傾家報答……
如此兩便之事,若就此捨棄,實在可惜了。
一旁,賈琮見王子騰面色變幻不定,面色猶疑踟躕,似不知該如何言,嘴角彎起一抹漠然冷笑。
前世這幾家人,死的果然一點不冤。
……
榮慶堂。
王子騰夫人李氏滿面堆笑道:“真真不是我受了人家的禮,纔來說好話。我們老爺太太知道,從來不輕易夸人。卻把那家哥兒誇的了不得,祖上還是你家門生呢,說是相貌魁梧,體格強壯,頗有勇武之力,是個當將軍的好苗子!”
賈母奇道:“這一家我倒沒怎麼聽說過,果真是世交?”
李氏賠笑道:“孫家原是大同人氏,如今只一人在京,兵部候缺兒。他還沒娶親,因而沒內眷來給老太太請安。不過他倒是上門了好多回,只你家哥兒實在難見,遞了幾百回門貼,也沒見着人。老爺素以文事爲重,因而不得喜歡。但我家老爺說了,如今宮裡陛下正重用開國一脈的軍官功臣之後,這孫家子這回可趕上好時候了。以他的能爲,往後建功立業,封個爵位也未必不能。這不,今兒巴巴的來府上,只爲這孫家子說項來了。”
賈母隱隱皺眉道:“老爺素重文墨,不通武事,不待見那人情有可原,這琮哥兒如今便是武勳,怎人家遞了幾百回拜帖了也不見人一面,何況還是先祖門生後裔?”
王夫人微笑道:“許是琮哥兒太忙之故。”
賈母聞言沒再言語,又問李氏:“這孫家的哥兒叫什麼,多大年紀了?”
賈母對於外面的事不精道,但對婦人人心,卻頗爲了然。
她知道,李氏若只爲將那孫家子介紹給賈家,根本不必說這樣一籮筐的好話。
李氏現在同個媒婆一樣,將那孫家子誇成了花兒,若說沒有別的緣故,必是不能的。
果不其然,李氏見賈母“上鉤”了,愈發笑的燦爛,道:“叫孫紹祖!今年才二十來許,不到三十,還未有妻室……”
賈母:“……”
她與王夫人對視一眼後,道:“我倒不記得,賈家當年有這樣一門門生。不過這些事我現在也不理會了,都是家裡那孽障在管。左右是他賈家的事,我年紀大了,管不了,也管不動咯。”
軟榻邊,鴛鴦一邊給賈母用軟錘捶腿,一邊抿嘴偷笑。
笑李氏天真,她那點花花心腸,連她這個奴婢都瞞不過,還想哄賈母?
那叫孫紹祖的必給王家送了不少金銀,不然李氏憑何這般賣力誇讚。
想來她不會就此收手。
果不其然,就聽李氏“哎喲喲”直叫喚,一雙塗抹了不知多少胭脂的薄脣,顯得刻薄讓人厭惡。
雖然王熙鳳也常如此,但王熙鳳的脣瓣飽滿豐潤,看起來有福澤,不似李氏這般。
李氏拍手道:“若是外面的大事,自然由前面的爺們兒做主。可內宅之事,若琮哥兒也要插手,那就忒不像了。到哪兒也沒這個道理不是?老太太,不瞞您說,今兒我隨我家老爺來,他自然是同琮哥兒和你家老爺談大事,我呢,則來同老太太、太太談內宅之事。今兒啊,我是來當媒婆報喜來了。”
賈母面帶微笑,問道:“何喜之有?”
李氏笑道:“可不就是那孫紹祖麼?那孫紹祖年紀輕輕,就做得了武官。這且不提,那孫家在大同,也是一等一的豪富,家資饒富。他一直忙於武備,有大志向,故而一直未娶親。也不知聽誰家的誥命說過,府上二小姐賢良淑德,溫柔可親,是一等一的當世好女子,因此動了求娶之心。人家也不理會什麼嫡的庶的,想着貴府上出來的小姐,縱然是庶出,也比旁家嫡出還要好百倍千倍。進門兒就當正室太太,掌着一家子的錢糧富貴。他在外面以弓馬搏前程,家裡一應事俱交給姑娘掌管,概不理會。且他家在京中只他一人,上面也沒公婆在近前,不必立規矩……”
“好了。”
王夫人一張臉簡直臊的發燙,好些事,做的說不得,心裡盼着可以,可落到嘴上,那就噁心死人!
聽李氏的意思,好似家中沒有公婆在是多大的喜事一般。
是,是喜事,媳婦進門不用站規矩,可以說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可是這話讓當婆婆的怎樣想?媳婦盼着死公婆?
她就是當婆婆的,聽着便十分不受用,更何況賈母?
果然,就見賈母一張老臉寡淡的厲害。
李氏反應過來後,一張臉也登時漲的通紅,強賠着笑臉道:“老太太勿怪我失禮,也是在至親面前,我心疼二姑娘,才口無遮攔,說出那樣挨雷劈的話。原不是那個意思……我們這些做爹孃的,養個女兒和養寶一樣,平日裡風吹一點雨淋一點都心疼的不得了。可要出閣以後,就再做不得主了,我家姐兒也漸漸大了,每想起她以後的日子,我這心啊,就和剪子絞的一樣。”
見李氏悲慼的落淚,賈母嘆息一聲,道:“雖如此,也不該……”到底是親戚,賈母點了下,就沒再多說什麼。
她看向王夫人,道:“照親家太太的話來看,那孫紹祖也算是個好的?”
王夫人呵呵笑了笑,道:“再看看老爺和琮哥兒怎說罷,二姑娘大了,上頭卻沒了老子娘,連長兄也沒了,只琮哥兒這個兄弟在,繞不開他去。”
賈母聞言,登時想起上回賈琮罵史家那句“虎女焉能嫁豬犬之子”的惡毒之言,心頭涌起一抹怒氣,恨聲道:“我看那孽障這回還要罵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