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喪事從簡”,且又有王夫人等內眷親長在,所以發喪隊伍並未在鐵檻寺停留,只稍作休整後,便折返回神京城。
重回榮國府時,已是入夜時分。
賈琮護送賈政、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春、寶玉、賈環、賈蘭等親眷去了榮慶堂,與賈家地位最高年歲最長的賈母請安。
賈母氣色並不好,受了衆人禮後,先將寶玉喚至身邊百般憐愛。
陪着賈母的寶釵、探春、惜春、湘雲等女孩子起身與賈政、王夫人見禮。
一一落座罷,琥珀引着一衆小丫頭子送上了暖茶。
喝了後,賈母讓李紈帶着女孩子們和寶玉下去休息罷,也讓賈環、賈蘭各回各家尋他們娘。
衆人見這架勢,便知道賈母必然有事要談,就都乖巧的起身離去,唯有探春。
賈琮這才發現,這會兒探春的模樣很是不同。
往日裡一雙秀美俊眼,此刻一片紅腫,這會兒臉上尚且有淚痕。
原以爲是因爲傷心賈璉發喪落淚,現在看來,倒是另有緣故。
賈琮見之微微皺起眉頭來,對於這個素來親近他,幾次三番爲他說話的妹妹,他還是很上心心疼的。
看寶釵想勸探春聽話,一併離去,不要違拗了賈母的命令,可探春坐在那就是不動。
寶釵焦急,下意識拿眼望向賈琮,賈琮對她微微頷首,示意她自去,不妨事。
寶釵見之嘆息一聲,便與李紈等人一道離去了。
這一幕落在探春眼裡,眼中頓時又落下淚來,擰着眉癟着嘴,想要保持堅毅卻着實難掩委屈的看着賈琮。
賈母、王夫人都是內宅裡拔尖兒的婦人,哪裡會看不到這一幕?
只是王夫人素來寡言少語,雖納罕,卻知必有緣故,賈母不開口,她自不會詢問。
賈政倒還在等候着賈母說事,一時間沒留意這邊……
賈琮卻沒有避諱什麼,看着探春緩緩問道:“三妹妹,這是怎麼了?”他的聲音沙啞有些難聽。
作爲孝子,他今天哭了整整一天。
在禮孝爲天的當下,喪事上最能體現孝道的,只有一個哭字。
他雖然哭的艱難,但自忖沒有單挑這個世道的能力前,也只能入鄉隨俗。
哭的很優秀,很多人誇讚他純孝……
代價就是這一張破鑼一樣沙啞的嗓子。
探春見他聲音如此,面上浮現出一抹後悔,似後悔不該這個時候還麻煩賈琮。
不過沒等她猶豫着怎樣去掩飾過去,上頭賈母就哼了聲,啐道:“還不是因爲你這個孽障!”
賈琮都懵了,見賈政、王夫人都看了過來,心裡有些發虛……
心想難道探春給他洗頭的事東窗事發了?
真按禮數來說,這當然不大合適。
但賈家多咱這般禮數嚴謹了?
又不是禮教大儒之家,犯規矩的事還少了?
還是探春捨不得賈琮挨冤枉,聲音也有些黯啞,道:“和三哥哥並沒關係……”
賈母哼了聲,道:“怎麼沒關係?人家想讓你去給人家庶子當媳婦,不就是爲了巴結賈家?你這三哥哥不是說,如今賈家的威風都靠他?怎麼沒關係……再說,庶子又如何?你這個三哥哥不一樣庶出?如今不也和我頂的槓槓的!說不定人家和你這三哥哥一樣!”
探春聞言,面色漲紅,又羞又憤,眼淚嘩嘩的往下落。
賈政和王夫人這才聽明白怎麼回事,紛紛皺起眉頭來。
賈琮真是日了狗了,看着賈母,忍着嗓子的嘶痛,緩緩道:“老太太這話在理,想要討我三妹妹,庶出嫡出不當緊。不過既然和我相比,那就好好比比。不求他也得個冠軍侯,能得個野雞候野鴨候我也認了,必準備一百二十八擡嫁妝,風風光光的送三妹妹出閣。若做不到,就讓他家先努力奮鬥幾十年再來提親。我賈家鳳女,焉能嫁犬族廢畜?”
這話真真差點把賈母氣成腦溢血,她本也沒想委屈探春嫁給勞什子強哥兒、偉哥兒。
除非是保齡侯世子史超,換成次子她都不樂意。
也早說過了,此事自由史鼐、朱氏夫妻同賈琮談。
這會兒原不是爲了說這事,可探春既然留下來了,也就順口提一下。
賈琮不樂意在她意料之中,她都不樂意,更何況賈琮?
她早就聽聞,探春和她這個三哥哥關係極親近。
賈琮若同意,那才讓她意外。
可你不認可也就罷了,自我吹捧一番也沒大問題,爲何偏偏說什麼犬族廢物?
史家是犬族,那她史老太君是什麼?
老母犬?!
“你這個挨雷劈沒孝心的下流種子!”
賈母面紅耳赤的好生破口大罵了一通,見賈琮沒事人一樣垂着眼簾站在那,就覺得心窩口一團火燒的她心口生疼!
見她面如金紙,雙手捂着胸口喘息,把賈政、王夫人、鴛鴦等人嚇壞了。
忙連連相勸,鴛鴦哭着在賈母胸前背後按了好一陣,賈母才滿臉後怕的喘息過來。
她剛纔真的感覺到,距離死只有一步之遙……
賈琮也並未真想氣死這位老太太,不然他一天之內就能讓朝野上下噴成篩子。
李世民尚且不敢弒父,不敢明着違逆孝道,更何況他?
賈琮無奈上前,跪地道:“若是琮說錯何話,老太太要打要罵容易,你雖不喜琮,但到底是琮之祖母,打罵都由你,又何必生這樣大的氣?若果真氣壞了身子,琮亦得不孝之名,實在擔當不起。”
賈母被這“孽畜”生生氣笑了,她這一笑唬了鴛鴦、王夫人等人一跳,以爲老太太被氣瘋了。
就聽賈母咬牙道:“你……你還有臉同我提孝道?”
賈琮不解道:“老太太,琮到底說錯了何話?三妹妹是你和太太一手調理出來的女孩子,雖是庶出,可比多少正經嫡出的閨秀還要優秀。往裡日除了寶玉和林妹妹,你最喜歡這個孫女,想來也不會忍心讓她下嫁吧?”
賈母氣道:“我何嘗同意過?我與雲兒她二嬸嬸說的明白,這事我做不了主,家裡有個能爲大的很的人,讓她去同你這個大冠軍侯說!”但他並未給賈母一個想要的保證。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他雖願意做個順手人情,但有人若一心求死,他難道還去跪求別人收手?
“……”
真相大白了。
賈政、王夫人等人都恍然,賈琮則無語的抽了抽嘴角。
原來他把這位老太太也罵進犬族了……
他嘆了聲,道:“是琮口出無狀,請老太太恕罪。”
賈母見他難得低頭認個錯,心裡怒火居然小了些,卻哼了聲道:“我當不起你的賠罪!你說說看,強哥兒是不是犬族廢畜?”
賈琮竟然沒作多想,便道:“史強此人,爲保齡侯府三公子,貞元二十二年生,庶出。說起來,他還真與我有些像,卻比我還難些。生母早喪,生父、嫡母不喜,上頭還有兩個兄長常常羞辱欺負。他雖也有位叔父,但史家三叔卻管不到保齡侯府的內事……”
聽賈琮如數家珍般脫口而出,榮慶堂上衆人都瞠目結舌的看着他。
賈琮恍若未知,看了怔怔望着他的探春一眼後繼續道:“許是在這樣畸形的環境中生存長大,也讓史強養成了殘暴畸形的性格。此人上媚而下虐,將身邊的侍女百般凌辱。在保齡侯和朱氏面前,任其作踐羞辱,在史超史偉跟前,任其啐罵毆打。轉過頭來,悉數發作在柔弱的婢女身上。”
賈母面色鐵青,實在聽不下去了,厲聲道:“琮哥兒,你在渾說什麼?史家的事,連我都沒知道這樣清楚,你是如何知道的?”
賈琮看着賈母緩緩道:“老太太,琮爲錦衣衛指揮使啊,我做的就是這份差使!”
看着賈琮黑白清明的眸眼中,目光是那樣的清冷,忽地一股寒意和恐懼自賈母心底升起,她看着賈琮一字一句道:“琮哥兒,那是我的母族,連你的身上,都有史家的血脈啊!!你想做什麼?”說到最後,聲音都開始發顫。
讓錦衣衛盯到這個份上,史鼐和朱氏連個屁都不知道,還在算計着賈家的姑娘,賈母心中那份恐懼便愈盛!
讓錦衣衛盯上,豈有好事?
若是往年她還不會這樣害怕,可是今年是大凶之年,先是聞所未聞的死了三個皇子,又圈禁了那麼多親王王府。
她的親孫子更是連滅了兩座武侯府,這樣看來,再加上一個保齡侯府,也不過稀鬆平常……
她怎能不怕?
而史家,到底是她的母族啊!
見素來強勢動輒罵人的賈母居然也會怕成這樣,賈琮心裡並沒什麼快意。
他從未將這個老太太當成仇敵,這只是一個典型的封建貴族家族的老太太,僅此而已。
賈母偏疼寶玉,對其他孫兒尋常,對他比較不喜。
但也僅是不喜。
若她起了壞心,那賈琮想活到今日的難度,要增加十倍不止。
當初賈政也是通過賈母,才從大房將他要了出來。
不然做兄弟的沒有從兄長房裡要個侄兒出來撫養的道理。
至於常罵他……
是讓人不舒服,但這個時代本就如此,賈政常常打罵寶玉不說,連王夫人都教訓過寶玉。
若是因爲這點事就將賈母滅了,未免有些龍傲天。
對於她,賈琮做不到化干戈爲玉帛,再去她膝下做孝子賢孫。
但也不至於結成仇人。
看了眼蒼老的臉上滿是驚悸之色的賈母,賈琮心中無喜無悲,他垂下眼簾淡淡道:“錦衣衛的事,老太太還是不要多問的好。不過……只要保齡侯懂事些,不再強拒新法,史家暫時多半無事,老太太盡放心便是。”
……
自榮慶堂不歡而散出來,賈琮在廊下稍等沒半盞茶功夫,便見探春跟着出來了。
二人一起出了賈母院後,賈琮問探春:“老太太又沒答應,三妹妹怎委屈成了這般?”
探春氣得咬牙:“你們祖孫倆鬥法,卻將我夾在中間。我哪裡知道老太太沒答應?我難道還能直接去問?翡翠那個小浪蹄子故意捉弄我,只說恭喜我,還說三哥哥你也會點頭,將我唬了個半死,恨不得去餃了頭髮當姑子去!”
賈琮呵呵了聲,道:“這就是關心則亂,你也不想想,就算老太太同意了,難道我能同意?且不說你纔多大點,就算要出閣,也要尋個頂天立地有擔當的,史家別說勞什子史強,就是史超史偉那兩個混帳,都不用想!瞧他們那家起的都是什麼破名兒,乾脆叫屎殼郎算了!”
探春“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雖眼睛依舊紅腫,但神采已然飛揚,月下明亮的眸光看着賈琮,微微偏着頭看着賈琮道:“三哥哥,既然老太太說了,以後我的事由你來操心,那日後你可別逼我,早早趕我出門兒!”聲音難得害羞嬌婉。
賈琮呵呵一笑,道:“放心,至少留到二十歲。太早出閣,對女孩子不好,身子沒長開,生寶寶太危險……”
探春聞言心花怒放,不過面上卻愈發發燙,饒是她性子恢宏,也忍不住跺腳嗔道:“三哥哥都說的什麼嘛!不理你了!”
說罷,一扭身快步離開。
賈琮這才覺得唐突,後世最普通的生理常識,原來連自家姊妹間也不好多說……
他卻沒直接離開,而是又往前跟了一段路,等看着探春的身影進了她自己的小院後,才微微一笑,就着月光往回走去。
卻沒看到,他剛一轉身,一道身影就從探春小院那扇院門中又折返出來,俏生生的站在月下,看着賈琮不疾不徐離去的背影,眼睛亮晶晶……
……
回到東府寧安堂時,已過了子時。
賈琮意外的發現,寧安堂正宅裡竟有人在……
他推門而入,就見平兒和衣靠在拔步牀圍上閉目淺睡。
門聲一響,她便立刻醒來。
看到賈琮回來了,忙上前來服侍:“爺回來了?”
今日平兒雖未入榮府,但也在門口候着,隨王熙鳳一道去了鐵檻寺。
一路奔波往返,累得不行。
賈琮看着她溫柔的眼中浮着疲色,將她攬入懷中,笑道:“我道你今兒在東路院睡,你不陪着鳳姐姐放心的下?”
平兒聞言,面色閃過一抹愧疚,低下頭道:“怎能放心的下?奶奶……唉!”
誰也沒想到,王熙鳳會因爲賈璉之死,哀苦成了那般。
賈琮自然也知道,所以愈發奇道:“那你怎回來了?”
平兒輕聲道:“我更擔心爺,爺連日裡奔波,今日更苦累,連嗓子都啞了,所以同二.奶奶告了假……”
賈琮嗅着平兒身上輕輕的暖香,看着她溫柔親切的目光,心中一暖,笑道:“走罷,把二嫂一人丟那邊你今晚別想睡了。我同你一道,將她接到這邊,讓她同大嫂子一起休息罷。如今她們身份相當,正好可以交流一下派遣哀苦的心得……”
平兒聞言,驚喜的看向賈琮,對上賈琮那雙眸眼後,話卻不必再出口,緊緊的靠入賈琮懷中。
幸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
PS:情聖們打擊單身汪的愛情幻想時請儘量溫柔點,要富有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