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政、王夫人和薛姨媽帶賈琮來的,不是東廊下三間小正房,也不是夢坡齋,而是榮禧堂!
此處爲榮國府正堂,非重客臨門,亦或是族中大事,輕易不用此堂。
榮禧堂位於向南大廳之後,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
擡頭迎面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着斗大的三個大字——“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
堂內大紫檀雕螭案上,設着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着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彝,一邊是玻璃。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着鏨銀的字跡: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這裡,原該由大房一支繼承……
賈政與王夫人在主座上落座後,讓薛姨媽在左手上座落座,並讓賈琮在右手上座落座。
一副嚴肅莊重之勢。
等四人都落座後,王夫人身邊丫鬟彩霞、彩雲、金釧等人上了香茗,又默默退下。
王夫人請衆人吃茶,也不過抿了抿。
只爲禮數週全罷。
前戲做完,王夫人看着賈琮微笑道:“好孩子,上回你同你姨媽說了接管豐字號的事,也道明瞭緣由,你姨媽十分感激你。”
賈琮微微躬身道:“不敢。不瞞老爺太太和姨媽,接管豐字號,對我和錦衣衛都有好處。於公於私兩便之事,當不得一個謝。”
王夫人笑道:“你這孩子,還外道。你姨媽也打聽清楚了,你若果真想尋個商號結對,滿神京多的是商號想要討好你,南邊兒更多。你能惦記着她家,還想着幫你薛大哥一把,這就是看在親戚的情分上了。你姨媽決定,就按你說的辦。這不,今日連老爺也一併勞煩來了。”
賈琮看向賈政,笑道:“勞累老爺出面,侄兒慚愧。”
賈政面色慈愛,溫聲笑道:“這又值當什麼正經事?琮兒與家裡那些不成器的畜生不同,你素來勤學向上,家裡若都是你這樣的孩子,我便是再累也值得。”
這話讓一旁王夫人和薛姨媽都不是滋味,學習好的都是別人家的孩子,而不是她們生出來的。
二人對視一眼,微微搖頭後,就聽賈琮道:“那就請老爺做箇中人,書一份文書。薛家將豐字號交由侄兒來代管,每年十五萬兩銀子的分紅,每年進臘月前軋賬。爲期三載,三載後薛家可自主收回。適時點驗商鋪和商貨,若有缺額,按價描賠。”
賈政聞言,笑着從袖兜中取出一張紙箋,遞給賈琮道:“琮兒看看,如此可好?蘇洪安先生精通此道,便請他寫了副。”
賈琮起身去接過,看了看和他所述並不差離,除了每年給薛家的分紅,合約上寫的是十萬兩,比他自己要給出的少五萬兩。
賈琮擡頭看薛姨媽,道:“姨媽不必減少分紅,十五萬兩並不算難事,也是薛家應得的。”
薛姨媽笑的溫良可親,道:“就這麼多罷,這麼多已經是佔你的便宜了,如今每年收上來的還沒有十萬兩呢。何況打我們進京後,勞煩了哥兒多少回?一直也沒機會道個謝。雖你是看在太太的面上,但我等也要有覺悟纔是。如今好不容易能幫哥兒一把,其實還是在受恩惠,就不必計較到底是十五萬還是十萬了,左右都花不完。”
賈琮聞言,想了想,點頭道:“那就多謝姨媽了。”
薛姨媽沒想到賈琮這般“爽利”,怔了怔後一笑,從袖兜中取出一副銀質對牌和一印章,對牌正面刻一豐字,背後刻一薛字。
她笑道:“琮哥兒以此二物,便可接掌豐字號所有門鋪。家裡還有個名冊,上面是薛家豐字號在大乾江南六省和都中商鋪掌櫃的和大夥計的名字,這會兒沒帶來,回頭讓人給你送去。”
賈琮接過後,道:“姨媽放心,有‘晶瑩雪’雪花糖在,三年後,保管還薛家一紅紅火火的豐字號。”
薛姨媽心裡其實始終提吊着,可到了這一步,她還能說什麼,只笑道:“放心,怎能不放心?”
在賈政和王夫人的公證下,賈琮在契書上籤下名字,按了手印,薛姨媽亦是如此。
一書三份,賈琮、薛姨媽和王夫人各持一份。
完罷,衆人又吃了一起子茶後,賈琮就準備告辭,卻被王夫人笑吟吟的給留了下來。
看着面色隱隱微妙的王夫人和薛姨媽,賈琮心裡忽然明瞭,或許,接下來纔是今日真正的正題。
果不其然,就聽王夫人微笑道:“琮哥兒,還有一事,老爺同我要和你商議一下。”
賈琮聞言,笑道:“老爺、太太,有何事直接吩咐便是。”
賈政擺手道:“此事甚大,如今賈家你爲主,亂不得。”
賈琮聞言,看了看面色微變的王夫人,心裡瞭然。
若非賈政如此“迂腐”,或許豐字號的事,還得再拖延些時日。
儘管上回寶釵就同他說過,她母親同意了,可接下來就沒了動靜,未必不是薛姨媽又生了反覆之念。
說到底,將偌大一個家業借於人,這等魄力不是一個內宅婦人能輕易生出並能堅持不悔的。
所以,接下來之事,必然重大。
王夫人看着賈琮,徐徐笑道:“琮哥兒是這般,如今你舅舅得天子信重,掌着京營節度。如今手下已是五團兵馬了,頗爲不易。”
賈琮微微搖頭,道:“太太,奮武、果勇、敢勇三大營如今執掌在武定侯吳誥、參寧侯宋傑、靖安候徐忠三大貞元武侯手中,他們不會聽從王家舅舅之命的,所以王家舅舅只掌着立威和揚威兩營兵馬。其中,立威營在史家二表叔手中,揚威營在神武將軍馮唐手中,他們也未必全聽王家舅舅的。王家舅舅想要徹掌軍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
王夫人滯了滯,又恢復了神色,嘆息一聲道:“誰說不是呢?你舅舅和你不同,你承襲了賈家的爵位,有賈家三位國公留下的餘蔭香火情在,連宮裡天子亦對你高看一籌。”
這話倒是不假,若非他是賈家子弟,從黑遼回來,他頂多封個雜號將軍,甚至都得不到。
然後被安排到九邊,當一輩子戰地軍醫的可能性最大。
當然,也可能是規規矩矩的讀書考科舉,然後花二三十年時間,一步步踏入朝堂。
但絕不可能在這個年紀,位居冠軍侯的高位。
這便是出身門楣的力量,也是賈家四世三公的餘蔭。
賈家從來都不弱,只是賈家人太弱。
空將賈家祖宗餘蔭,交給外人敗壞。
出身在賈家,有不幸,也有大幸,但這一切,和王子騰何干?
“你舅舅這些日子過的艱難,想要提調京營,可手下沒有當用之人哪。軍中不比旁的地方,手下沒有可用之人,連兵卒都瞧你不起。”
王夫人皺着眉頭難過道。
賈琮此時哪裡還不明白王夫人之意,他沉吟了稍許,開門見山道:“太太,那麼你希望琮能做些什麼呢?”
王夫人沒想到賈琮這麼爽快,忙笑道:“你舅舅那裡也是太難了些,下面的兵頭不好管束,所以你舅舅希望,你能幫他一把。你舅舅若能坐實了京營節度使之位,往後說不得還能入軍機處,如此,你在官場上也有個幫扶的不是?”
賈琮呵呵笑了笑,道:“那王家舅舅到底希望琮該如何做?”
王夫人觀察着賈琮的神色,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道:“你舅舅的意思是,最好能給老國公當年的一些舊部,還有同賈家相好的軍中故舊們寫個信,招呼一聲,讓他們能幫你舅舅一把。只要他們點頭,你舅舅就會想法子,將他們調入京營中掌權。如此,才能更好的掌住京營。如老鎮國公府的牛繼宗,還有理國公府的柳芳等,他們都是和賈家親厚的開國功臣一脈能做事的人。”
說罷,王夫人希冀的看着賈琮。
其實若非賈政迂腐不肯繞過賈琮直接聯繫各家,她何必落下身段來同一小輩商議?
以賈政的名義,足以辦成此事。
看着賈琮沉默不語的模樣,王夫人心中憋悶不已。
還好,賈琮沒思量太久便開口道:“太太可知,祖宗留下的那些餘蔭香火,纔是賈家最珍貴的家當,萬金不換?”
聽聞賈琮此言,王夫人面色驟然一沉,不過隨即又平復,她溫聲道:“琮哥兒莫非還記恨你舅母的不是?你放心,她是她,你舅舅是你舅舅……”
賈琮笑着擺手道:“太太不要誤會,和此事不相干,且,琮也不是拒絕,太太極少開口,難得開口一次,琮斷無拒絕的道理。不過老爺太太還請聽琮說明白原委後,再由您二位尊長做決定。”
定下這個基調後,氣氛一下和諧了許多,王夫人的耐心也足夠起來,溫言道:“那琮哥兒你慢慢講,我等不急。”
賈琮呵呵一笑後,道:“賈家四世出了三位國公爺,留下的那些香火人情,便是賈家最珍貴的財富。這些財富之貴重,遠比銀庫裡那些金銀有價值的多。也因此,連琮從不敢輕用。自承爵以來,還未以賈家的招牌,動用過一次。
因爲這些香火情不是無限的,不能反覆去用。大多數,其實都是一次性的,只能用一回。賈家開一次口,往日的故舊世交,看在祖宗的情面上,會幫襯一回,還盡了情分,下回再開口,就不靈驗了,所以,琮不敢亂用。
這些香火情一旦耗盡,那麼等到賈家來日落得大難時,誰還會伸手搭救?”
眼見王夫人面色越來越僵硬難看,賈琮輕笑一聲,正色道:“太太,琮在最艱難之時,都未曾動用過這些香火情,只憑自己,闖出了一條路來,便是爲了將這些香火情,留給賈家。直白一點說,就是留給寶玉、環哥兒、蘭兒他們。
太太,我在最困難的時候都不去用,這會兒還會用嗎?但正如老太太時常擔憂的那樣,朝堂上風雲變幻,根本不用三十年河東轉河西,極可能一夜之間,就會由興而衰。
這些日子來,多少王府侯門,一夜間抄家滅族。若輪到賈家時,該怎麼辦?琮在外行事,最重一個忠字。爲的就是真到一日,外面乾坤變色,琮聖眷衰微,也只會牽連到我一人。而家裡面卻會由祖宗留下的餘蔭們庇佑着,天子明察秋毫,看的明白賈家只有我一人在折騰,寶玉他們都安分守己,他們是局外人。到時候,祖宗留下來的香火人情們,也會出面替寶玉他們求情,保他們無恙。若是這些香火情祖宗餘蔭用盡了,那日後寶玉他們……
太太,琮之一片良苦用心,往日裡從不與人說。但今日太太難得開口,我若不說,必讓太太想偏了去,以爲養了條白眼之狼,忘恩負義。”
“不會不會,斷然不會!”
王夫人滿面唏噓還未開口,賈政就激動的連連搖手道:“吾家琮兒,溫良謙恭,有古之仁人君子之風!我等做親長的,豈有歪想之理?琮兒啊,真真難爲你了!既然你已經承了祖宗之爵,那些人情原該你來用,留給他們做甚?”
這話讓王夫人面色一變,賈琮輕笑道:“老爺,侄兒是個不安分的,只想着既然祖宗們能白身打下一片家業來,如今琮已經佔了好大的便宜,承爵榮國,若再依賴祖宗餘蔭而存,還有何顏面去光宗耀祖?所以那些香火人情,還是繼續攢着吧,留給寶玉他們。雖用不到,能有這些人情世故在,平日裡多往來些,等需要用時,便是一條生路。
當然,此事還是由老爺、太太做主,若依舊想送給王家舅舅,我並不反對的。因爲說實話,就目前而言,王家舅舅掌了京營兵權,對琮而言,利大於弊。但對寶玉他們……”
賈琮搖了搖頭,最後補了一句:“另外,王家舅舅如今也是局中人了。他的處境,其實未必比我好多少,軍中的權利鬥爭,歷來慘烈,直接見血。不過既然入了局,想搏一場富貴,那麼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就要認!若沒有這個覺悟,只會敗的更快,更慘。如果他也敗了……
總而言之,只要入了這天下棋局,勝敗都是未知的,所以我才同老爺說,寶玉他們如今這樣也好,最起碼能有條生路。
當然,這只是琮淺薄之念,具體如何,還要老爺太太拿主意。
若還是想借這些人情給王家舅舅,我回去就開始寫信。”
“不用!……不急。”
許是瞬間改口太難看了些,王夫人一張唬的發白的臉上堆起強笑,道:“我原不知這裡面的門道,聽了琮哥兒你說後才明白。既然這些人情這樣貴重,再借給你舅舅,就不合適了。”
她雖然是個極顧孃家之人,王子騰也對她和寶玉極好,但這一切,和寶玉的性命相比,卻實在無足輕重。
她願意幫王家,是因爲指望着寶玉母族日後能護着他,卻不是爲了讓王家搶寶玉生路的,這萬萬不得行。
聽王夫人這般說,賈琮微微頷首,微笑道:“如此,便依太太之意。”
王夫人忙應下,一旁賈政也緩緩點了點頭,深以爲然。
只有算是旁觀者的薛姨媽,冷眼旁觀,將這一切從頭看到尾,心裡的驚奇,簡直難以言表。
這哪裡還是個少年,分明就是個人精啊!
賈琮若有所覺,側眼看了薛姨媽一眼,微微一笑,心裡卻作理會,而是顧自一嘆。
王子騰手段是有的,也足夠精明,但卻無大智慧。
還想着像從前那樣,從王夫人身上打開口子,再由王夫人來同賈家商議,來巧取賈家的政治財富。
這等胸襟氣魄,縱然能一時上得高位,也難成大器。
他若直接來尋自己相商,賈琮或許還會對他另眼相看。
當然,此事也沒那麼容易了結。
只王子騰好對付,可他後面還有人。
因爲重用王子騰之人,是宮裡那位。
看重的,就是王子騰背後賈家在軍中的人脈關係。
這些人脈關係,對於賈琮來說,其實已如雞肋,畢竟,他不在軍中發展。
就算在軍中發展,那點香火情,也都淪入二流。
但對想要抓籠五團大營的王子騰,或是背後的崇康帝,卻極爲重要。
因爲他們手中着實沒什麼可用的軍伍之人。
所以,崇康帝都不會允許賈琮拒絕,不然,不看重這些,他憑什麼屢屢施恩於賈家?
這些賈琮都很清楚,他拒絕不了王家的請求。
但卻不願這樣輕易的交出去。
王家,必須要出個好價錢!
他在京營之中,也需要有個立足點。
至少,他手裡要控制一處城門的掌控權……
……
賈母院後,賈家姊妹們的聯排小院處。
黛玉房中,一切都換成了新的。
許是爲了彌補之前的唐突,寶玉忙前忙後,賠盡笑臉。
只可惜收穫並不算好……
黛玉招呼着衆姊妹坐下後,在探春等人的催問下,說起了南邊兒的事。
不過或是爲了不願太過刺激寶玉,黛玉並未講賈琮那些事,而是說起了邢岫煙。
只將她誇成了朵花兒,寶釵笑道:“明兒我倒要去看看,到底什麼樣的人兒,連顰丫頭都這樣敬服!”
寶玉更是有些等不及了,他生平最好奇女子,照黛玉的描述,那邢岫煙豈非是閒雲野鶴般清新脫俗的女孩子?
看着寶玉放光的眼睛,衆人紛紛笑了起來。
正說笑着,見賈琮進來後,又略坐了坐,天色暗了下來,衆人便一道往榮慶堂去吃飯,爲黛玉接風洗塵。
……
ps:五千字大章,瞭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