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快馬加鞭回到皇城的賈琮,急急回到鹹安宮,甫一進殿內,就看到高臺龍榻上,武王倚着錦被而坐,氣色竟有些紅潤。
賈琮先是驚喜一喚,可看到正在垂淚的太后、葉清、黛玉等人,心裡不由一沉,浮現起一個詞來:
迴光返照!
“父皇!”
再看到一個“故人”張友士,賈琮心驚之下面色驟然雪白,看向武王顫聲喊道。
武王面色倒頗爲坦然,微笑着招手喚賈琮到近前。
賈琮一步步上前,眼淚卻止不住的流下。
到了這世間,太多人對他惡,欺他辱他恨他欲殺他,賈琮都不懼。
但對這寥寥數位待他極好的親長,卻心懷“懼意”。
他打心底,不願他們有事……
先前衍聖公故去時,他就很是難受了許久。
但真正讓賈琮感到恐懼的,還是眼前……
“父皇!”
賈琮走到龍榻前,跪地喚了聲後,來到這世上第一次,如孩童於父親前那般,嗚咽哭了起來。
他這一哭,惹得太后葉清等人無不痛哭出聲。
崇康帝駕崩時太后雖也悲傷,但到底比不得眼前。
這是她打小最疼愛的幼子啊……
武王眼中閃過一抹哀色,有些吃力的將手擡起,撫在了賈琮頭上。
自從第一回他發現賈琮有避讓的意圖後,一直只拍賈琮的肩膀的。
只是現在,他着實沒力氣拍到賈琮的肩膀了……
“太子莫哭,朕心無憂無憾矣。上天待朕着實不薄……”
賈琮淚如雨下,勸道:“父皇莫要氣餒,再輸血用藥,兒臣遍尋天下名醫,總能有希望的。”
武王苦笑着搖頭道:“太子啊,朕實不願再受這個罪嘍!朕日日受着萬蟻噬身毒火焚心之苦,頭腦也昏昏沉沉……若是北疆戰事不順,或是太子年幼愚笨,朕縱然撐不住,也要硬頂着。可如今北疆大勝,還是在太子一力主導下,一舉覆滅喀爾喀三部,解了北疆至少二十年之難,軍中無不敬服……朝堂上也被太子用趙青山之流鎮住,縱是朕親力爲之,怕也難及太子。如今,更是連皇孫都有了……朕實無憾矣,更無憂矣,故而想早點解脫,去見孝賢皇后……太子不必悲傷,朕也不會今日就大行的,總要等南征大捷傳回之後,這不是,將你原爲皇兄尋來的那位杏林高人也請來了……”
原本崇康帝負火器傷,熬不到元春誕下皇子的那天,便想學林如海,故而讓賈琮尋來了張友士。
只是那種活着,其實是自欺欺人。
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也完全沒了意識,只能叫做活死人。
武王何等驕傲之人,若非爲了扶持他這個太子走完最後一里不定之路,又如何甘願至此?
此即,父愛如山。
“父皇,兒臣很聰明的,可以自己走好道路,父皇,兒臣想讓你走的有尊嚴。兒臣並不知,父皇竟如此痛苦難捱……”
賈琮落着淚,愈發心如刀絞的輕聲勸道。
周圍人聞言,也跟着泣不成聲。
武王聞言,握了握賈琮的手,溫言道:“聽朕的,朕到底是大乾的皇帝,要爲祖宗的江山擔負起責任來。朕在一起,則軍中安穩。待南征之後,太子大賞三軍,則愈安。只是太子要切記,火器雖利,卻不可傳諸六軍。地方守備軍隊不需換,漕運軍隊不需換,各省督標營、撫標營皆不需換。絕不許一顆子藥,流入民間。凡私藏火器者,一律誅族。縱是武官非得命而不可佩也,便以開國公、鄭國公之殤爲戒!兩大國公的性命換來的教訓,誰敢不服,便是包藏禍心,當誅之!”
賈琮點頭應道:“兒臣記得了。”
武王聞言,滿是寵愛和不捨的又看了賈琮稍許後,轉眼看向哭成淚人的太后,輕聲道:“母后,恕兒臣不孝……”
“皇兒啊!”
太后一顆心真真和刀子剜了一大塊般,哭的不能自已。
武王勸道:“上天垂幸我天家,讓太子歸宗,以安天下。北疆一戰大勝,劉乾皇室再無動盪之憂,朕不復牽掛,惟不能奉聖母皇太后之餋,中心念之,雖歿弗寧。幸太子純孝,必能代朕盡孝母后。朕安然之後,母后仍可爲太子宮廷選秀,更要大肆操辦,不可讓天下軍民以爲朕危,令南征之役憑添波折。”
太后哭着應下後,武王又對淚眼連連的葉清微笑道:“那年丫頭才三歲,不過黃髮垂髫,卻親暱於朕。朕與孝賢皇后皆喜你聰明伶俐,相約待太子長大,當以你爲太子妃。只不想滄海桑田,世事無常,變化至今,丫頭也有了自己的主意。這般也好,過你喜歡的日子,像孝賢皇后,好在,小九兒終究還是朕和孝賢皇后之媳。”
葉清哭的淚流滿面,喚了聲:“九叔……”
武王笑着點點頭,臉上的紅光越來越少,開始變得蠟黃,最後看着黛玉,輕聲道:“太子妃世德鍾祥,崇勳啓秀,柔嘉成性,宜昭女教於六宮。貞靜持躬、應正母儀於萬國。天家能得汝爲兒媳,亦是天家的福分。”
黛玉聞言,本來淚流不止,此刻愈發泣不成聲,拜道:“兒媳能入天家,爲百世得來的福運。只求父皇保重龍體,早日將養得當,方是太子與兒媳的福分。”
武王含笑點頭,最後目光又落在賈琮面上,見他淚光雖幹,但眼中悲痛之色愈重,終也紅了眼圈,氣息愈弱,叮囑道:“朕此生,磊落光明,唯負三人。一爲太后,雖偏寵於朕,朕卻辜負慈恩。太子,日後,你要代朕好生孝敬太后。”
賈琮緩緩頷首,就聽武王又道:“二爲孝賢皇后,她本爲仙子落凡塵,雖借朕之手,除去了明香妖教,但本不願入天家。是朕許諾於她,此生不再她娶,只守一人……不曾想,卻害得她命喪祝融,朕負了她,極想她……”
沉默了好一陣,直到太后壓抑不住啜泣聲,將回憶中的武王喚醒過來。
武王忍着極大的痛苦,又顫着手撫在賈琮額上,聲音已經極輕微,道:“三,則是太子。朕不是一個好父皇,讓元壽吃盡苦頭,被奸佞苛虐。此生太短,若有來生,朕與孝賢皇后,再償與太子慈愛……”
“父……皇……”
賈琮本已乾的眼睛,再度充滿淚水,哽咽難言。
武王含笑,目光艱難的轉向了古鋒和銀軍,張了張口,卻已發不出聲來。
古鋒、銀軍跪地,含淚道:“皇上放心,臣等誓死效忠殿下!”
武王微弱的眨了眨眼,一旁張友士見之,忙上前道:“殿下,若要施針,不可再拖了……”
“皇兒!!”
太后大哭不已,葉清、黛玉也齊齊哭出聲來。
賈琮眼睛不曾離開武王還未閉合上的眼睛,雖心如刀絞,卻還是緩緩點頭,道了聲:“施針罷。”
張友士不敢怠慢,上前開始施針。
武王慈愛的目光一直看着賈琮,終再也負不起如山的眼簾,緩緩闔上……
賈琮前世父母雙全,且身體康健,無災無病。
祖父母又過世極早,他並未記事,所以未曾體會過這等失去至親的滋味。
此生,他穿越而來在賈府受盡欺辱和白眼,嚐盡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
雖有賈政仁愛,卻不是個能管事的。
宋巖雖也慈愛,卻未有賈琮撫育之權,終究只是師恩。
直到認祖歸宗之後,雖不過短短百天,武王卻給予了他無盡的偏寵和慈愛。
甚至到了身體無以爲繼的地步,武王依舊在爲他籌謀鋪路,斬荊披棘……
這等慈愛,縱是鐵石心腸也該暖化了,更何況是賈琮?
看到那雙眼睛再不能睜開,慈愛的看着他,看着這世上最疼愛他的親長沉沉睡去,賈琮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大喊大叫,他只是輕輕上前,將臉貼在了武王已經漸漸溫涼的臉上,久久不肯起身……
……
慈寧宮,壽萱殿。
剛剛看過太醫服下藥的太后倚在鳳榻上,對紅着眼侍奉她的葉清和黛玉悲聲道:“哀家無事,身在天家,總要經歷各種各樣的人間慘劇。都道天家好,可也有人只願來生不再生於帝王家……不過,現在比從前好許多了,哀家知道,皇帝心裡是真的安心了,纔會鬆開那口氣,放心的安睡過去,他苦了十五年,直到認回了太子,才又高興起來。只是他太累了,哀家的皇兒太累了,就讓他好好睡去罷。你們不要服侍哀家了,去看看太子罷。這個孩子,打小養在宮外,備受苛虐,好不容易尋回了父親,好生疼愛,如今卻又……他雖不哭不鬧,可哀家看着都不落忍。你們去看看他,太子是萬萬不能有事的,萬萬不能有事。”
葉清和黛玉聞言,對視了眼後,都面露憂色。
賈琮的悲傷,不止太后,她們更能體會。
武王待賈琮太好了,好到令她們都側目甚至取笑賈琮。
如今武王成了這般模樣,不問而知,賈琮的心裡該有多痛……
兩人不再多留,服侍着太后躺下,叮囑昭容彩嬪照看好,而後便出了慈寧宮。
“帶大寶、小寶去吧?”
出了壽萱殿,黛玉忽然建議道。
葉清聞言,登時蹙起修眉,看向黛玉,遲疑道:“不大……不大好罷?”
黛玉搖頭道:“三哥哥從不信那些,再者,大寶小寶也該去見見皇祖父……姐姐,如今三哥哥心裡極苦,咱們先前勸了沒用,現在去了也白費的。我去和十三娘姐姐說……”
葉清聞言,眉心舒展開來,捏了捏道:“怪道清臣總跟我說,一孕傻三年,還真有點道理……”放從前,這等事她怎會考慮不到。
說罷,同黛玉點頭道:“就照你說的辦,咱們走!”
……
鹹安宮,東暖閣內。
賈琮靜靜的坐在武王龍榻邊,不言不語,看着平靜的躺在那,卻感覺不到呼吸起伏的武王。
無言而濃郁的悲傷,瀰漫在整座殿內。
賈琮什麼也沒想,什麼也沒考慮。
沒有去思量從今日起,他便是這個帝國唯一的主人,唯我獨尊。
沒有任何雄心壯志,沒有任何宏圖偉略。
他只是坐在那裡,守着他的父親……
古鋒、銀軍並王春、展鵬等人守在殿內,看到賈琮這個樣子,都動容不已。
夜色一點點加深,深秋的宮裡夜裡已經清寒。
皇庭內的梧桐樹,枯葉紛落。
一片烏雲遮住了弦月,莫大的皇城宮羣,陷入了徹底的黑暗寧寂中,唯有幾點燈火在晚風中飄搖……
人心苦,夜未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