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朝廷在揚州設立兩淮巡鹽察院署和兩淮都轉鹽運使司負責兩淮鹽政,但主掌鹽政衙門的巡鹽御史,卻是最高鹽務專官。
在揚州地位尊崇。
所以鹽政衙門外雖落滿了小轎車馬,但都耐心等候着,無人大聲喧譁。
不過其中有幾頂花紋秀美的轎子,格外引人注目。
衙門門前的空地上,隱有暗香浮動。
這幾頂轎子,便是瘦西湖畫舫上最著名的幾位花魁,其名不在秦淮名妓之下。
十來位青衫儒巾穿着的年輕人,忍不住往那邊靠近。
雖然他們是揚州府學廩膳生員,皆飽讀詩書,可距離這幾位名傳天下的花魁,還有些遙遠。
能在瘦西湖上登上這幾位花魁所在畫舫,並能與其相見者,非大富即大貴,而且還得是雅富雅貴。
尋常爆發戶或是士林中官聲不佳的高官,都難得見她們一面。
一些空有清名的窮酸書生自然不用提了……
窮酸書生得遇白富美花魁,被慧眼識珠供養,中狀元后雙宿雙.飛的故事,早五十年已經成了撲街劇情,因爲沒人會信。
當然,倒不是說花魁本身多麼了得地位多麼崇高……
這些規矩,說到底還是男人們,或者說是讀書人們制定的遊戲規則。
那些爆發戶和官聲不好的高官們,再有錢有權,也敵不過整個階層制定的規矩,只能遵守。
所以,在這樣的秩序下,那些花魁們也就被顯得格外“清貴”。
而世人最嚮往的,就是一個“求不得”。
不說這十來個廩生,就是那幾位風流氣派十足的揚州名士,也都藉着這難得的機會,往那幾頂花轎處靠去。
想試着套近乎……
“圓圓姑娘也得信來了?”
揚州名士何彥在十月的天裡依舊搖着摺扇,站在一處花轎旁笑問道。
以他的地位,還是能見到幾面的。
沉默了稍許後,花轎裡才傳出清幽動人的聲音:“原來是靜落居士,恕奴家不能當面見禮……奴家得聞清臣公子自北而來,落腳鹽政衙門府,因奴家愛煞清臣體清臣詞,故而厚顏不請自來,求見公子。”
何彥自號“靜落居士”,圓圓姑娘則爲瘦西湖上十大畫舫之一“錦繡畫舫”上的花魁,工於書法,長於詩詞。
江南名士李君花排江南百美圖,錦繡畫舫的圓圓姑娘位居第七。
整個揚州城,也只有兩位花魁能排在前十。
另一個,便是富臨畫舫的白香秀,排名第四,今日同樣至此。
不過衆人都知道,此女是八大鹽商趙家四公子的禁臠,無人敢招惹。
八大鹽商中,除了白家外,只有趙家是百年鹽商。
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但誰都知道趙家深不可測。
因爲白香秀在百美圖上的排名,據說就是趙四公子的功勞。
雖然白香秀亦是絕色之姿,可百美圖看的不僅是姿色,還要有所長。
譬如圓圓的字和詩詞。
傳說,趙四公子爲白香秀展示的所長,就是江南百美中無人能及的財富,毫無疑問的第一富婆……
卻不知今日,白香秀怎會至此。
都知道那位趙四公子雖然豪氣,但也是出了名的霸道……
圓圓姑娘的話音剛落,距離她不遠的一座最爲精緻的花轎裡傳來一道悅耳的笑聲,道:“圓圓妹妹真是好有誠意,想來清臣公子必會見妹妹,更會爲妹妹絕世美貌所傾倒,成就才子佳人的佳話呢。”
圓圓姑娘聞言,頓了頓後,聲音依舊清幽不變,但話語也不再客氣:“論姿色,我這蒲柳之姿如何及得上香秀妹妹?若非如此,趙四公子也不會以百萬之富,助妹妹登上百美圖榜。只是不知香秀妹妹今日前來,四公子知否?”
兩個名動江南的花魁突然針鋒相對,一羣枯燥等候的人再不感到枯燥了,一個個眼睛睜的溜圓,興奮到亢奮。
雖然女人吃醋爭吵常見,可平日裡難得一見的花魁也會放對,就太刺激太過癮了……
白香秀聽出圓圓話中的譏諷,冷哼一聲,有些得意道:“四公子自然知道,他不僅知道,還給了我一大筆潤筆銀子,讓我請清臣公子作詞一首。你又來做什麼?”
這番話,真是讓外面的名士和廩生們感到心寒。
雖然早就聽聞這個白香秀空長了一張豔絕人寰的絕世之姿,卻於琴棋書畫之道草草。
可他們沒想到,竟會草包到這個地步。
窯姐兒愛銀財,這是人所共知的,也是天經地義的。
除了金銀,她們還能愛什麼?
可這世道,當表子也得立塊好牌坊啊!
否則憑什麼叫花魁?
萬萬沒想到這位百美圖上排名第四的花魁,會說出這樣沒水準的話,猶如市井村婦。
不過也有人愈發對她產生了興趣,想看看她到底美到何等地步,這等水準也能讓趙四公子如此上心。
圓圓姑娘這回卻不再爭鋒相對了,她清幽嘆道:“我不比妹妹,素來孑然一身無依無靠。平生不好金銀富貴,只愛筆墨詩詞。今日前來,便是腆顏登門自薦,奴家願爲清臣公子膝下一小婢,若能爲公子鋪紙研墨,端茶倒水,略盡一點微薄之力,此生足矣。”
“譁!”
衆人聞言愈發一片譁然,都覺得今日來的值了……
要知道,這是瘦西湖上最紅最有名的頭牌花魁啊!
多少達官貴人文人雅士,別說求一夕之歡,就是見上一面都要排隊等候。
若不得其意,縱然再多富貴也沒用。
可就這樣一個幾乎代表了揚州風流文人體面的招牌花魁,竟要自薦爲賈清臣膝下一小婢!
這算什麼?
這就是話本戲詞裡寫的佳話啊!
雖然心裡都充滿了羨慕嫉妒恨,可對於佳話,他們還是樂於看到的。
最主要的是,他們對那位清臣公子的才華,心服口服。
就算不服,也絕不會想去挑釁,那叫自取恥辱。
既然連嫉妒的資格都夠不到,那他們不如故作大方,成全佳話。
能夠見證佳話的誕生,日後他們也有談資……
許是因爲這是一件好事,所以諸多名士廩生們不再壓制聲音,紛紛大笑恭喜起來。
連鹽政衙門口看熱鬧的門子,都跟着樂了起來。
正這時,就見衙門裡面傳來一陣動靜。
衆人分忙打起精神來,不管是名士還是士子,都整理起自身衣襟來。
幾名花魁也在圓圓姑娘和白香秀的帶領下,走出花轎,面上帶着極美極溫柔的笑容,看着前方。
她們都想親眼目睹,傳說中佔天下八石才,且相貌俊美勝潘安的清臣公子,到底是何等風采。
只是……
讓人沒想到的是,出來的人,只是一個丫頭……
……
揚州西城,鈺琅街。
白家大宅。
書房內,白世傑眉頭緊皺,深思許久後,沉聲道:“他要在揚州城內停留三天,百戶所那邊已經清掃乾淨,並無大事,他還有什麼事要做?”
來回踱步幾圈後,又道:“我本想派人纏住他,好從容佈局。他卻不露頭……”
言至此,白世傑眼睛忽然一睜,看向下方一管事打扮的中年人,大聲道:“不好!怕是中了金蟬脫殼之計!快,讓人去鹽政衙門前院客房看看,賈家子帶來的力士還在不在?”
中年管事聞言一震,擡起頭面色驚訝道:“金蟬脫殼?老爺,不可能吧?賈家子不是說三日後……”
話沒說完,就見白世傑目光如刀般瞪來,中年管事一個激靈低下頭,忙道:“老爺息怒,奴才這就去辦!”
說罷,頭也不敢擡,匆匆去安排。
半個多時辰後,中年管事匆匆回來,滿頭大汗,面色難看之極。
只看他的臉色,白世傑就知道了答案,冷冷的看着他。
中年管事遲疑了下,還是滿面慚愧的直接回稟道:“老爺,衙門衙門那邊果然是空的,一直在裡面喝酒划拳的是昨夜進去的四個僕役。他們被錦衣親軍那些丘八威脅,若不按他們說的辦,必誅其滿門,雞犬不留……大意了,實在大意了!請老爺治罪!”
中年管事羞愧難當的跪地請罪,細眸中滿是對賈琮等人的怨毒恨意。
他本是替白家處理江湖事的人,素來待遇優渥,然白家地位極高,這些年難得有一棘手之事讓他去做,可每年到手的銀子卻不斷增加,讓他愈發想爲主家出力。
卻沒想到,好不容易有一次機會,卻出了這樣的漏子。
見白世傑話都不願說,中年管事愈發羞憤欲死膽戰心驚,他慚愧道:“注意力大都放在百戶所那邊了,再沒想到,賈家子連一夜都沒歇息……大人,今日才十月初八,揚州府到金陵不過二百里路,一天功夫足夠了,他那麼早去揚州做什麼?不是說十月十五嗎?昨兒老爺已經派人去通知劉昭了,他就不怕……”
話沒說完,就見白世傑快變成了黑世傑,一張臉黑的如同鍋底。
中年管事不知又發生了何事……
“啪!!”
白世傑失態之下,一把將書桌上的玉鎮紙狠狠摜在地上,摔成粉碎,他擡起頭後厲聲咆哮道:“十月十五他娘!!這個豎子,這個豎子撒了句彌天大謊,他騙了整個天下啊!
奸賊,無恥的奸賊!!
他是故意在揚州停留,放出風聲傳到金陵,這會兒劉昭手下的好手,怕是全都在往這裡趕!
金蟬脫殼,瞞天過海,調虎離山,還有那個狗屁十月十五……
我怎麼就相信了這個畜生?
好一個陰險狠辣的奸賊啊!”
聽聞至此,中年管事也終於大致明白了整個套路……
他面色瞬間慘白,眼睛驚恐瞪大,目光無神的喃喃道:“這麼說來,劉昭他……”
“必死無疑。”
白世傑面色陰沉之極,深吸一口氣後,森然道:“來不及了,都被那個豎子所騙。白福,立刻斬斷所有和錦衣親軍的聯繫,所有經辦人,全部除去。再派好手入金陵,伺機刺殺劉昭一系滿門!務必不能使戰火,燒進揚州城。”
名喚白福的中年管事忙領命,又問道:“老爺,可還要刺殺賈家子?”
白世傑聞言狠狠瞪了他一言,厲聲道:“蠢貨!除非他死在劉昭手裡,否則這個時候誰敢自作聰明往上沾,只會死無葬身之地!他爲天子親軍心腹,死在金陵城,江南總督都要受到牽連。但凡露出一絲風聲,沾染上一絲瓜葛,都是夷九族的滔天大罪!
時機已逝,不能再用這個法子對付他了。
不過,他就要浮到明處了,那些陰謀詭計小手段也再沒用了。
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怎麼使奸計!
十月十五,十月十五……畜生啊!”
……
PS:哈哈哈,過癮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