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府內宅,賈母上院。
榮慶堂。
經過一個大年的熱鬧喧囂,即使再奢華富貴,衆人也是疲倦了。
賈母也不例外。
到了她這個年紀和地位,能讓她不自在的事已經不多。
原本賈赦還準備大肆操辦一場壽宴,卻被她直接否了。
過壽這種大喜事,是享福受用的,不是禮來禮去遭罪的。
因此今日能進內宅賀壽的,除卻賈族一些近支親族外,就是幾家至親的內眷。
如此,賈母反而自在些。
這會兒子雖然有不少客人坐於廳內,可賈母老封君還是舒坦的歪躺在高臺軟榻上的錦靠上。
由鴛鴦拿着美人錘輕輕服侍着。
只有哪家王府侯門的管事媳婦來送賀禮當面見禮時,才稍微直起身來說兩句話。
所幸尋常門第的人並無資格來見,能進來的統不過三五家,並不爲甚。
王夫人、邢夫人在高臺一旁的楠椅上陪客,又有王子騰夫人李氏、史家史鼎夫人朱氏、史鼐夫人趙氏等姻親坐於另一側說話相陪。
俱是晚輩。
高臺周遭,有隔壁寧府賈珍媳婦尤氏和兒媳秦氏,又榮府長孫媳婦李紈三人侍立。
榮國近支婁氏,東胡同賈璜妻金氏等族內女眷坐於堂下東側交椅,賈家姊妹們則坐在西側交椅上。
皆衣着光鮮,珠翠照人。
滿堂香氣如氳。
因還要操持前面的宴席,所以這會兒子最會來事的王熙鳳反倒不在。
不過雖沒了她這個活躍氛圍的,卻也不妨事。
一屋子都是後輩,說着奉承漂亮話。
又有賴嬤嬤、胡嬤嬤等幾個年老體面的老嬤嬤坐於榻前小杌子上說古,道些家長裡短,回憶往事,賈母極爲受用。
不過看到從外面走進一丫頭來,雖非別家來請安的媳婦,賈母卻坐了起來,語氣有些急,問道:“前面如何了?”
來人高挑身材容長臉,相貌不俗,一身丫鬟打扮,正是寶玉身邊第一得用的丫頭襲人。
她屈膝答道:“回老太太話,寶二爺和琮三爺陪着老爺在向南大廳候客。
老爺出了些題考校寶二爺和琮三爺,二爺答的不如意,老爺不大喜歡,不過……”
襲人的一番話未說盡,賈母和王夫人都露出了擔憂的面色。
她們都知道今日賈政要宴請工部衙門的官兒來府上,若是寶玉在這個時候給賈政丟了顏面,那後果就不是罵兩句就能擺平的了。
怕是要上好一頓家法!
而且在外人面前給大人丟了臉子,連賈母都不好護着。
見此情形,邢夫人趁機冷哼一聲,道:“寶玉是個穩重本分的哥兒,懂事知禮。
哪像那個混帳,只會在二老爺跟前討巧賣乖,故作張揚!”
聽她這般說,饒是賈母王夫人知道她不存好意,可心裡到底不舒服起來。
下面的金氏也賠笑道:“大太太說的極是呢,闔族上下誰不讚寶兄弟一聲好?
人長的齊整不說,還孝順知禮!
連我這樣的,他見面都笑着叫一聲嫂子……”
賈母王夫人聞言面色稍霽,賈母笑道:“這話倒是好笑,他見了你不叫嫂子叫什麼?”
金氏忙道:“老太太,我說的可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寶兄弟知禮不輕狂,不仗着身份尊貴就小覷我們這樣的,真真難得!
不像有些人,身份比不得寶兄弟,卻驕狂的目中無人。
讀了那麼點書,就知道處處顯擺!”
賈母王夫人都是豪門出身,內宅女人之間的陰私見了不知多少。
哪裡會看不出金氏在說哪個?
只當初賈琮和金氏侄兒金榮的恩怨惹出了多少麻煩……
這會兒她這樣說,儘管是在討好兩人,可兩人對她的感觀還是迅速降低。
論借刀殺人、落井下石的手段,賈母和王夫人怕是能當她祖宗!
拿誰當傻子哄嗎?
她們這樣的人,最討厭自作聰明自以爲是之輩。
連一旁王子騰妻李氏和史家妯娌聽了,都暗自好笑。
真真上不得檯面……
賈母沒有接話,面色上也淡了下去,看向襲人道:“你剛纔的話未說盡,不過什麼?”
襲人先不着痕跡的看了眼面色訕訕的金氏,而後道:“不過琮三爺對老爺道,二爺有一項極了得的學問,他沒有。
日後若二爺得閒,他想請二爺教他呢。”
賈母和王夫人聞言面面相覷,眉頭都皺了起來。
她們都想不出,這賈琮到底是什麼意思。
又有些擔憂,賈琮該不會真的腦袋發昏了吧……
他敢給寶玉挖坑下套?
他若真迷了心了做下這等事來,那他往後的日子“好”可就海了去了……
王夫人不疾不徐問道:“琮哥兒說的是什麼啊?”
襲人道:“太太,琮三爺說,二爺的韻詩作的極好,他遠遠不如。
日後科場上,要考經義、韻詩和策論,可他的韻詩如今連門還未入。
所以極敬服二爺作詩的學問。
老爺聽了後果然就不惱了,許是老爺也知道二爺的詩作的好,還讓二爺和琮三爺日後相互扶持着學習呢。”
這後面的話,自然是襲人自己加的戲……
倒不是爲了賈琮,而是更好的捧賈寶玉。
聽聞此言,賈母和王夫人都放下心來,鬆了口氣。
暗道賈琮知道本分……
王夫人又有些納罕道:“不是說琮哥兒的學問極好麼?連老國公都喜歡,怎地還不會作詩了?”
她看向身旁的李紈。
李紈雖沒什麼學識,但其父卻是前國子監祭酒,亦是文壇大家。
在王夫人想來,李紈當有些見識才是。
李紈想了想,輕聲笑道:“太太,做經義文章和作詩又不同。
古人那麼多秀才進士,可能作出好詩的卻沒幾個。
寫好詩要有靈性,不比那做死文章的。”
這番話怕是李紈最超長髮揮的一次,聽的王夫人連連點頭。
她並不在意賈寶玉能不能考上秀才進士,日後寶玉若想做官,自有他做的,哪裡還需要像寒家子那樣苦熬?
所以考中秀才進士自然是錦上添花,考不中也沒多大的相干……
可她喜歡聽旁人說寶玉有靈性,在她看來,那確實比只會讀死書強多了。
只是到底大家子出身,不會膚淺的喜形於色,王夫人淡淡笑道:“也不能這般說,各有各的好。
老爺就極喜歡琮哥兒做的經義學問……
既然老爺說了讓他們相互爲師,那日後就該如此。
論起來,琮哥兒比寶玉還大一些。”
賈母聞言,滿意的看了王夫人一眼。
她雖不喜王夫人木頭人一樣的風格,可對她的大氣還是欣賞的。
尋日裡對待庶女、侄女都極好,不似大房扣扣索索的……
其她人也都誠服的看向王夫人,這話說的體面,值得學習。
唯有那邢夫人和金氏慪個半死,可這會兒見賈母都在頷首點頭,哪個還敢多言?
又聽賈母對襲人道:“你再去前面瞧瞧,若是老爺管的緊,就說我喊寶玉有事吩咐。今兒是好日子,可不許唬壞了他!”
襲人聞言一笑,領命前去。
……
儀門外,向南大廳。
今日第一個前來祝壽的賓客,並非是賈政工部衙門的同僚,而是他的門生,傅試。
如今官拜順天府通判,雖只正六品,但順天府爲京兆府,因此權勢不凡。
此人三十歲上下,相貌周正,姿態儒雅。
只是在賈琮看來,此人眼睛白多黑少,目光不定,眼底深處,總有那麼一抹諂媚輕狂之色……
他是知道此人的,素來趨奉賈政,拜爲門生。
賈政也待他不薄……
“吉甫,此亦吾家子弟。”
幾廂見禮後,賈政面帶笑容的將賈琮介紹給傅試,之前寶玉已經與他見過禮。
賈琮規矩行禮,道:“賈琮見過傅大人。”
“哦?”
傅試聽聞賈琮之名,眼睛微微一眯,卻不耽誤口中言:“快快請起,世兄太過多禮!”
待賈琮重新直起腰身後,傅試細細打量一番後,對賈政“驚歎”道:“不想恩師家中又有如此出衆子弟,恩師一門,當真人才濟濟啊!”
這話賈政極喜歡聽,不過還是自謙道:“他們還小,當不起誇讚太甚。
不過吉甫啊,我這侄兒與其他別個不同。
他是立志要走舉業正途的,連先前牖民先生見之,都大讚其志。
日後他若上門請教,你這做師兄的,還要幫襯一二。”
又對賈琮道:“你不是說還未學作詩麼?你這位師兄,於五言八韻試帖詩一道,頗有心得。
琮兒當虛心請教纔是。”
賈琮聞言,心裡苦笑不已。
賈政人是不錯,可就是眼神實在不好。
連他都能看得出傅試對他的輕視和敷衍,誇口時的浮誇,賈政竟當了真……
賈琮都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
只是不管如何都不能在賈政面前失禮,也不好負了他的善意,賈琮只好再度對傅試揖禮道:“琮,請大人不吝指點。”
“誒,世兄快快起身,萬莫多禮。
有恩師在,哪有我這個做師兄的指點的份?
況且恩師身邊的幾位老先生亦俱是此道高才,不信你看看寶玉……”
說着,極圓潤的就將話題引到了賈寶玉身上,對賈政道:“恩師許是不知,賈家寶二爺作的好詩,我在家裡都聽說了。
學生那妹子除女紅外,最好詩文。
常央外面的人打聽有什麼好詩,倒將寶玉的詩尋去了好些。”
賈政到底不完全糊塗,見傅試如此,便知他對賈琮看不上眼,心有輕忽乃至鄙棄。
想來是因爲賈琮的出身……
賈政倒不怨傅試,世人多重嫡庶,更何況賈琮這種情況?
其實若非當日孔傳禎的看重點評,後來又有書信提及,賈政自己怕也會和傅試這些人一般……
只是到底遺憾,也無奈。
看了眼面色淡淡,垂着眼簾但腰身挺立的賈琮,賈政心裡一嘆。
連他的門生傅試都這樣敷衍,其他人的情況又能好多少?
若是今日有他張目,賈琮的身份都不能被士林認可,那往後……
怕更是寸步難行,無立錐之地。
念及此,賈政眼中浮現出一抹憂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