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客散盡,榮慶堂內只餘賈家諸人。
“三弟,果真是成國公府的世子,挑唆人害的你二哥?”
王熙鳳雙目含淚,顫聲問道。
雖然已對賈璉忘情,可不管如何,讓人殺了自己的丈夫,王熙鳳依舊難以接受。
賈琮側眸看去,見她這幅慘淡模樣,淡淡道:“外面的事二嫂不必費心,天道好還,殺人者償命,又能饒得過哪個去?”
此言音雖不高,然字字擲地有聲。
看着身形筆挺而立的賈琮站在堂上,氣度持重,隱有淵渟嶽峙之勢,賈母、王夫人等人一時都怔住了。
賈家多年來由於賈母緣故,其實很有些陰盛陽衰。
賈赦、賈政不理事,也沒什麼外事,就家裡一些事。
賈珠早逝,賈璉雖管事,但又要強不過王熙鳳。
這一大家子,竟大都讓婦人拿主意。
直到此刻……
賈琮一句“外面的事不必費心”,讓榮慶堂上諸婦人忽然感到了極強的庇護感!
即便是追求自由獨.立的後世,女人們最終也渴望尋找到一個能庇護自己的港灣,更何況當下這個世道?
家裡的爺們兒能撐得起一片天地,她們纔會心安,而不是空落落不滿難安的懸着。
再聯想到方纔成國太夫人孫氏之言……
顯然,賈琮並非只是嘴上說說。
儘管他始終不承認,但是這會兒任誰也能聯想到,成國公世子蔡暢,多半是着了賈琮之道。
賈琮,是在爲兄報仇!
一時間,賈母心中說不出什麼滋味來。
她一直都認爲賈琮因爲幼時受虐待之故,城府太深性子太冷,毫無血緣親情觀念,故而不喜他還提防他,唯恐他有朝一日傷害了寶玉。
能爲越大,就越擔心。
但是這一刻,得知賈琮處心積慮的爲賈璉復仇後,她這種憂慮減少了大半。
賈琮,還是講親情的……
“三弟,那成國公世子這次死不死?”
王熙鳳不甘心,咬牙切齒的問道。
她在乎不在乎賈璉是一回事,她就算恨賈璉入骨,巴不得親手滅掉他,卻也不願見他被別人殺死,還死的那樣慘。
好幾回,她夢裡都看到賈璉那顆死不瞑目流着血淚的腦袋……
她巴巴渴望的看着賈琮,看到的卻是賈琮皺起眉道:“這我怎麼知道?”
王熙鳳面色一黯,大感失望,就聽賈琮又道:“不過聽起來兇險之極,太醫院的太醫和京城名醫都束手無策,藥石難治,多半是不中用了。多行不義必自斃,合該如此。”
王熙鳳聞言心裡登時痛快了,丹鳳眼放光,還想再問什麼,賈琮卻隱隱不耐煩道:“適可而止,外面的事不要多問。”
不是賈琮拿勢,只是這榮國府就跟篩子一樣,裡面不知有多少別人眼線。
賈琮不願讓外人知道他的想法,這極危險。
王熙鳳卻被這一呵斥訓懵了,很有些下不來臺。
只是如今不比先前了,她不同了,賈琮更不同了……
王熙鳳張了張口,終究還是沒敢再說什麼。
見此,一直未出聲的薛姨媽“噗嗤”一笑,道:“鳳哥兒也有害怕的人了?倒是難得。”
李紈、鴛鴦等人輕笑,賈母王夫人看向二人。
王熙鳳俏臉一紅,高聲道:“姨媽可別笑我,如今家裡出了個冠軍侯,比國公還難得,三弟這樣大的能爲,動輒殺人腦袋,要人性命,剛纔那麼多誥命,又是國公夫人又是侯伯夫人,個個不拿正眼看我,可三弟只掃她們一眼,一個個就連話也不敢多說一句,巴巴的就走了。我這又值當什麼?”
王夫人這會兒終於開口了,有些擔憂道:“那些誥命回去後,怕是要嚼舌頭了。賈家的名聲……”
一個家族若是名聲壞了,那必定走不長遠。
且寶玉和賈家女孩子們都還沒成親,若讓勳貴圈子裡的人家都對賈家“刮目相看”,日後他們說親時都有干礙。
倒是賈母,難得說了句:“不妨事,她們都是貞元一脈的功臣誥命,不是開國一脈的,和咱們本就少來往,且她們說嘴咱們的時候何曾少了?將門也不必在意這些,終究還是看誰家的軍功高。國公爺在時,軍功卓著,所以許多將門常登門造訪。等國公爺沒了,大老爺和二老爺又不在軍中,當年來往的那些將門便斷了往來,和名聲不相干,終究還是看家裡爺們兒有沒有能爲。”
王夫人聽了,緩緩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賈母“嗯”了聲後,見賈琮朝服未去,便打發他回去休息了。
等賈琮走後,賈母又打發了李紈、鳳姐兒她們下去,只留下王夫人和薛姨媽並鴛鴦服侍。
賈母對王夫人道:“淑清啊,如今你還看不出來,這是個心腸極硬的?吃軟不吃硬吶!難得你和寶玉他老子早早待他好,攏着他,但縱是如此,你也不能幹礙他。否則……”
聽賈母說的駭人,王夫人面色隱隱泛白,眯起了眼睛。
薛姨媽倒吸一口涼氣,道:“老太太,不至於罷?琮哥兒還是極好的,對太太也極孝順,不會吧?”
賈母嘆息一聲,搖頭道:“若是尋常兒孫,我也不會多說什麼,可我這個孫子,身上總透着寒氣……這多半是因爲他小時候,被他老子娘虐待養成的。事到如今,再多說什麼也沒用了,他羽翼已豐,連我也拿他沒法子了。不過好在我瞧着,只要不幹礙到他,他脾性倒也很好。只看他待寶玉、環哥兒和家裡的女孩子們,就知道他倒也談不上壞。”
王夫人和薛姨媽對視一眼後,緩緩點了點頭,卻並未說什麼。
她二人都聽得出,賈母是在說什麼。
昨兒聽說了黛玉身子轉好後,賈母就大爲高興。
這會兒說這番話,明顯就是想讓她二人不要再攔着賈琮和寶釵之事。
可是,薛姨媽明知道賈琮日後難得善終,又怎會鬆口?
王夫人心裡如何不待見黛玉,更不會吐口,讓她如今唯一的寶貝兒子,去娶那嬌蠻無禮,身子孱弱的失恃女。
見二人如此,賈母也只能心裡一嘆,不好再多說什麼。
她的確有藉機勸說賈琮、寶釵之心,可是所言也皆非虛言。
這會兒有些事還不好說,賈母在等,等那成國公府太夫人孫氏的下場……
若她安然無恙則罷,若果真因“有了春秋而逝”,那無論如何,她也不能再讓王夫人和薛姨媽執拗下去。
能立下大功的武勳將門哪一個不是殺人不眨眼的蓋世魔王?
一將功成萬骨枯又豈是說笑的?
斷不能因此送了性命吶!
賈母想起之前賈琮看孫氏的眼神,心裡就一陣陣的發寒驚怖,了不得!
……
“三妹妹,怎麼了?”
賈琮自榮慶堂出來,卻未能回東府,半道兒上被探春的丫鬟侍書給請去了探春小院兒。
至探春院後,在堂屋裡看着抿嘴輕笑的探春,賈琮問道。
探春站在一張花梨大理石大案旁,一手輕扶着案几,一手拿着繡帕橫在身前,笑問賈琮道:“三哥哥,明兒送我什麼禮?”
賈琮聞言啞然失笑道:“你怎和環哥兒一樣?去歲我不在,前他生日兩個月就不斷收到他的信,叮囑我可別忘了送他禮,忘了了不得。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姊!”
探春俊眼修眉間滿是羞意,卻偏着頭惱道:“哪個和他一般?他是沒出息,我不同!”
此時侍書給賈琮上了茶後,不看這姊妹鬥嘴,和另一丫頭一併下去了。
賈琮落座後,吃了口香茗,笑道:“又有什麼不同?哪有早早就問壽禮是什麼的壽星?”
探春紅着臉哼了聲,道:“環兒那是沒出息,我卻是不想三哥哥爲那些壽禮費心,自然不同。”
賈琮開門見山道:“說罷,想要什麼?”
“……”
探春面紅耳赤下,羞惱的跑到賈琮身後,拍着他肩膀道:“三哥哥!”
賈琮奇道:“我爽利的三妹妹哪裡去了?你有想要的禮,告訴我我正好替你尋來,如此你這壽星滿意了,我這跑腿兒也有方向,不用擔心送出的禮不得人喜歡。兩全其美的事,你忸怩什麼?”
“誰忸怩了?”
探春站在賈琮身後,躲開了賈琮的目光,心跳就沒那麼快了,也敢直言了,道:“三哥哥外面那樣忙,我不願三哥哥再爲送我禮作難,又不是什麼大日子……三哥哥只要再畫一幅畫兒給我就好,一年畫一張,比什麼禮都有意義。不過我不要小畫兒,要大的。”
賈琮聞言,側過頭仰視探春,連連“褒讚”道:“對對對,這禮真是輕便,你果然是我的好妹子。”
聽出話裡笑話之意,再被賈琮目光一盯,探春“哎呀”羞急的一跺腳,眼波閃動的瞪賈琮,問道:“到底行不行嘛?”
賈琮見探春眼中隱有淚光浮現,忙笑道:“行行行,我三妹妹開口了,能說不行嗎?明兒一早保準給你送來。”
探春也自覺失態,哼了聲微微偏過頭去,道:“好!那我等着!三哥哥快回去畫吧,都夜了……”
賈琮點點頭,喝了茶盞中的香茗後,笑着拍了拍探春微微顫着的削肩頭,闊步離去。
有些事,她能自己想明白,便是極好的。
他喜歡明白的人,尤其是明白的女孩子,這纔是敏探春!
等賈琮出門後,探春才轉過頭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裡噙滿淚水,卻緊緊抿着嘴不讓淚花掉落。
可等她聽到小院院門關閉聲,卻再也忍不住疾步走至閨榻邊,撲倒在牀上,埋首痛哭起來。
她是極精明的女孩子,也極理智。
既然心裡知道那樣的心思是萬萬要不得的,也註定沒有好下場,她便下定決心,要以慧劍斬情絲!
而這把慧劍,她希望是出自賈琮之手的肖像畫兒。
她希望,能最後在她三哥哥心裡印刻一回……
待今日之後,仍是最好的兄妹。
只是說來輕巧,可這一斬,卻斬的她心裡好痛好痛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