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舅老爺、侯爺到!”
賈母怒聲剛止,門外遊廊下便有丫頭大聲往裡通傳。
因王子騰爲寶玉親舅舅,亦是王熙鳳之親叔,也算李紈之舅舅,還是王夫人之弟,薛姨媽之兄,所以內眷竟都不用避諱。
三人魚貫而入後,就見高臺上氣氛微異。
賈母似還保留着惱火,瞪了賈琮一眼。
賈琮自然如清風拂面,連根汗毛也未吹動……
各自見罷禮,賈母哼了聲,道:“琮哥兒,你王家舅母來與你二姐姐說親來了。太太說了,大房如今只你一個男丁,無論如何也繞不過你去。你倒是說說看,成不成?”
李氏心裡如何恨賈琮不說,這回面上卻學聰明瞭許多,至少帶上了笑臉,道:“哥兒不知,那孫紹祖……”
沒等說完,只起了個頭,賈琮就微笑打斷道:“舅太太且稍等,琮先將道理說明白,你再開口。你是寶玉的親舅母,是長輩,若等你開了口,我若說個不字,實在不好看。畢竟不看僧面看佛面,有太太的體面在,我極難婉拒舅太太的要求。”
李氏聞言,面色一滯,看了眼面上帶着慈愛微笑的王夫人,王夫人微微頷首道:“那就讓琮哥兒先說罷,這孩子最重孝道,我們也不好讓他爲難。”
這話李氏有多噁心不提,反正賈母差點沒慪死!
幾乎沒忍住破口大罵!
賈琮看在王夫人的面上不好拒絕王家,那他當日將史家罵成豬狗,就不曾想想她老婆子的體面?
再者,賈母知道賈琮這般是故意的,氣她剛纔的話。
可她若果真想將迎春嫁出去,還用等他來說話?
這個孽障,真真是好歹不分!
賈母氣的臉色蒼白,旁人沒注意到,鴛鴦卻含淚小聲勸道:“老太太先消消氣,等過了這會兒再理論,可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賈母悶哼一聲,眼淚也快氣下來了。
不過到底不願失了體面,強忍下來,聽那孽障怎麼說。
“我家雖是武勳將門,守孝不在三年期,但再怎麼縮減,父喪在前母喪在後,合起來總要守個三年,不然忒不像了。當然,先訂親也是可以的……”
見李氏蠢蠢欲動想開口,賈琮先一步堵住了漏洞,那李氏一噎,翻了個白眼。
賈琮又道:“這第二嘛,我家嫁女,不求男方功名富貴,但求人好,能真心實意的尊重發妻,能以禮相待。榮華富貴我賈家應有盡有,不會委屈任何一個姊妹的,陪嫁都夠嚼用一輩子不盡。所以,人要本分忠厚。”
李氏眨了眨眼,尋思了下,孫紹祖每次登門都會送上大禮,這若都不算忠厚本分,什麼還算?
因此連連點頭附和道:“理當如此!咱們這樣的人家,又不希得攀人富貴,人是最主要的。”
賈琮呵呵一笑,說到第三點,道:“最後一點嘛,男方不能是武勳或是將門,尤其不得爲統兵大將。”
此言一出,王子騰和李氏的臉色都變的難看起來。
賈政卻看起來頗爲滿意,他原本就深惡孫家,怎肯嫁賈家女過去?
只是礙於王子騰夫婦的面子,不好直言。
原也在頭疼如何才能取得兩全之策,沒想到賈琮會用這樣的手段,來婉拒。
李氏卻仍不死心,不甘問道:“哥兒這又是什麼道理?賈家本就是武勳將門,不該尋個門當戶對的?”
賈琮看向王子騰,微笑道:“舅舅必然能明白外甥的苦心,我這個位置,實在太緊要。天子既然信重於我,我就要對得起這份信重,自覺避諱那些禁忌。尤其是不能與統兵大將走的太近,說實話,若非有太太的顏面在,外甥雖早已仰慕舅舅威名,也不好往來的。往後外甥若少了禮數,舅舅當體諒。不止如此,自琮承襲錦衣衛指揮使以來,從未與寧榮先祖的門生故舊聯絡過一次。所以,賈家女不能嫁武勳將門,是爲存忠義,望舅太太體諒。”
論耍嘴上道理,十個李氏加起來都不是讀書人的對手。
她雖滿心不甘,卻到底詞窮。
再給她十個膽子,也不敢說不用去管那些避諱的話……
可她屈服了,王子騰卻微微皺眉道:“琮哥兒不是與開國公世子交往親密?”
賈琮呵呵笑道:“那舅舅當知,我與貞元勳臣一脈的關係,差不多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李虎只是特例,因爲我救過他的命。但也僅此而已,絕不會涉及到公事。而且,我其實也早已經開始避免和他過多來往。”
王子騰見賈琮如此滴水不漏,遺憾的朝李氏搖搖頭道:“琮哥兒有其苦衷,賈家現在的確不適合與軍中將門連親。”
不是他這般容易就屈服,實在是賈琮舉大義舉的太溜了……
處處以天子近臣爲標榜,以天子利益爲原則,在忠孝節義爲天道的當下,任何人都不可能明着反對這樣的大義。
連密室私語都不行,更何況王子騰還知道,這榮慶堂上,必有中車府的蛾子……
或許,賈琮也知道吧。
所以王子騰連一句討價還價的話都沒再說,和忠義討價還價,那關鍵時候,天子也會拿他的全家性命討價還價……
對上這樣一個處處扛着大義給自己戴忠孝帽的人,王子騰覺得有些憋屈。
讀書人,果然都沒有好人。
最擅殺人誅心。
正當氣氛有些沉寂時,賈琮忽然笑道:“對了,我記得,舅舅家有個表姐,也快到了出閣的年紀,那孫紹祖既然如此優秀,舅舅又正是急着手下用人時,何不……”
話未盡,但意已明。
然而卻不想,王子騰還未說什麼,李氏卻登時不高興了,道:“這叫什麼話?王家女怎能嫁……”
李氏的話也沒說完,是被王夫人又罕見凌厲的目光給瞪閉住了嘴。
可是……
說完不說完,有區別嗎?
李氏反應過來後,一張臉登時紅成了猴屁股,見賈母、賈政等人都面色極難看,就想賠不是。
卻見賈琮微微躬身,對賈母、賈政、王夫人等人道了聲:“賈琮告辭。”
說罷,轉身離去。
這一下,卻連王子騰都再也坐不住,麪皮臊紅的幾番告罪後,帶着李氏回了王家。
等王家夫婦走後,賈母滿臉疲憊的看着賈政夫婦,道:“看到了麼?”
王夫人面皮臊紅,起身請罪道:“媳婦孃家嫂子丟盡顏面,更……我代她同老太太請罪,賠不是。”
連薛姨媽都尷尬的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也要跟着起身賠不是,卻被賈母一迭聲的攔下,又叫起了王夫人,搖頭笑道:“並不是在說你那嫂子,你那嫂子心裡有那等心思,極正常。人嘛,總是自私些,誰不是這般?”
王夫人等人聞言愕然,不解其意,那賈母問她們的是什麼?
賈母嘆息一聲道:“這個孽障的手段之高明,簡直駭人聽聞。你那嫂子連句正經話都沒說出來,他就猜到了你嫂子的意思,並先一步堵住了她的口。處處以皇帝老子爲旗,讓你那兄弟連句反話也說不出。其實若只到這一步,便是極好的了,連我也挑不出他的不是來。偏生,他仗着智高計深,反手給你那嫂子挖了一個坑,你那嫂子如何是他的對手,噗通一下就掉進坑裡,弄了個灰頭土臉。”
這話賈政實在不愛聽了,辯解道:“原是她……”
賈母不等他說完,就道:“我明白!可是,果真有必要做到這一步?何苦讓人如此下不來臺?你們瞧瞧,從南安郡王太妃起,這二三年來,和賈家斷了關係的老親世交有多少?就算他處處佔理,可也不該不留後路。
我尋思着,這許是和他在東路院長大過程裡,受到的苛待太甚有關。
雖然沒長偏,心思沒黑,還知道處處孝敬你們夫婦,可處世手段,到底還是忒偏激了些。
他雖然智高計深,可有些道理卻不明白。
這人活在世道里,並不是一定要處處分個對錯,難得糊塗纔是最好的。
今兒他後面那番話不說,有什麼干礙沒有?沒有。
偏他將最後一層窗紙捅破了,讓親家夫婦全下不來臺,往後豈不生分?”
賈政雖然聽着有理,卻搖頭道:“此事實不好苛責琮兒。”
賈母聞言氣惱的瞪了眼,道:“哪個讓你去打他了不成?只如今我的話他半句也聽不下去,如今家裡也只聽你夫妻二人的。所以就勞你們去教教他,這難得糊塗的道理。得過且過,纔是過日子的法子。慧極必傷,便是這個道理。讓他以後少得罪些人,他不願認那些親舊故交老親,我們還要認!”
薛姨媽聞言,“哎喲喲”笑道:“這纔是真正活出來的智慧,這等老成持家之言,連我也受益匪淺。常聽人說難得糊塗難得糊塗,原我倒不明白,這糊塗怎還成了好事?今日得聞老太太之言,這才清清白白的明瞭了。”
賈母卻嘆息一聲,道:“也是被逼出來的,誰不願一切從心而行?可連宮裡的天子都未必能如此。外面的大事我不懂,可親戚之間的事,我還是明白些的。政兒,你去好生同那孽障說。這路啊,只能越走越寬,誰要是往窄裡走,到頭來,只有死路一條!”
……
回至東府後,賈琮在儀廳召見了展鵬。
見賈琮面色不善,展鵬忙問道:“大人,出了何事?”
賈琮看了他一眼,道:“立刻安排兩撥人手,一撥去調查孫紹祖,一撥去晉西,調查孫家的底細。”
展鵬雖然摸不着這孫紹祖到底是什麼人,但他可以看出,這孫紹祖惹着賈琮了,沒多言,便下去安排了。
不過沒走多遠,就聽賈琮又問:“成國公府現在如何了?”
展鵬頓足,回身答道:“還是那樣子,成國太夫人和尚道士喇嘛尼姑請了一院子唸經,都中但凡有點名頭的郎中都被他請了去。不過沒勞什子用,蔡暢那小子快不行了,成國太夫人也快瘋了……”
賈琮眼睛微眯,輕聲道:“尋個機會,送她上路。”
“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