佈政坊,尚書府。
門樓高大巍峨,氣勢非凡。
此爲官宅,爲天子所賜。
只是,與勳貴世爵不同的是,勳貴府第可以世代傳承。
而文官賜宅,待致仕後,要“還祿位於君上”,卻是要被內務府收回的……
辰時二刻左右,賈琮一行到了尚書府門前。
下了馬車,早有宋巖之孫宋華,並其表弟吳凡候在西角門口。
尚書府正門與國公府正門一般,除卻大節迎賓之日,亦或是宮中中旨傳入時纔會中門大開,尋常都不會開。
“小師叔安。”
雖然對一個小自己一半的少年行禮彆扭,可宋家以禮傳家,宋華不敢在這上面打折扣,因此看到賈琮下車後,忙帶着吳凡上前行禮。
賈琮笑道:“雖說禮不可廢,但我畢竟年幼。定好輩分後,倒不必每次如此。禮重於心,不在於行。”
宋華聞言,苦笑道:“雖是如此,可到底該如何,還是要請教過祖父後再說。”
賈琮點點頭,道:“那行,回頭我和師父說說。進去吧,先見過師父師孃再說。”
“是。”
……
“弟子賈琮,請先生安,請師孃安。”
尚書府,宋氏藜照堂內,賈琮大禮參拜。
堂上,宋巖與其髮妻吳氏坐在上位。
宋巖面色淡然,眼中卻帶着笑意,只是目光在掃過賈琮額前右上角,看到那一處淡淡的紅痕時,眼中閃過一抹怒意。
吳氏就沒那麼多講究了,滿面和藹笑容,看着賈琮喜歡道:“快起來吧……哎喲!這孩子,怎生的這樣好?快上來快上來……”
一迭聲的將賈琮喊到身邊後,拉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真真越看越喜歡。
賈琮卻感到很有些尷尬,他原以爲,出身在理學大家門第的吳氏,也應該處處透着“存天理滅人慾”的氣息,是位古板老太太。
誰知竟好似尋常人家老太太一般,這般親切和藹……
真真讓人想不到。
不過,賈琮若真只是一個十歲少年,這般也就罷了。
可他心智成熟,被一老奶奶拉着贊漂亮……着實不自在。
只是他的不自然,落在吳氏眼中卻成了小孩子害羞,想起丈夫告訴他關於賈琮的身世和遭遇,愈發憐愛不已。
還是宋巖看出了賈琮的不自在,乾咳了聲,道:“好了,日後琮兒會常來,有的是你關愛的時候,別忘了你師孃的禮數。”
吳氏聞言,這才忙從身後丫鬟手上取來一支禮盒,賜了拜師禮。
賈琮接過,猜測是一支筆,笑着謝過吳氏。
禮罷,宋巖就趕人了:“去讓廚房準備一番,今日留琮兒在府上吃飯。”
吳氏將賈琮看了又看後,方轉身而去。
待吳氏離去,宋巖對賈琮道:“你可是疑惑,你師孃爲何會如此不知禮數?”
賈琮聞言唬了一跳,忙道:“弟子怎敢如此作想?師孃待弟子親切慈愛,弟子心中唯有感動,怎敢有不敬之心?”
宋巖微微頷首,道:“爲師幼時家境貧寒,倒是你師孃家,雖只爲一不起眼的鄉紳家族,卻薄有家財。
當年爲師下場趕考的銀子,都是你師孃悄悄攢起的梯己銀子。
平日也多有關照,相贈衣食。
若非如此,爲師絕無今日。
時至現在,你師孃依舊如當年那般善良。
她知道你的處境後,很是心疼。
你兩位師兄自幼都被嚴厲管教,子厚又是十三四雖纔回的京。
所以她待你,便如同親子親孫一般。”
能將這番話當堂講出,賈琮看得出,他這恩師與師孃二人,真是伉儷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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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宋巖和吳氏,也當真將他當成了一家人……
賈琮知道,這絕不是什麼誇張之事,在這個親與師齊大的年代,定下師生名分後,就是一家人。
是一種不遜於血脈親情的傳承關係。
所以對吳氏的親近,他心中理解,而唯一存疑的,還是孔傳禎和宋巖,到底爲何會如此厚愛於他……
只是這個疑惑,他又不能直接相問。
對尊長慈愛之行心存疑慮,本就是忤逆之行。
再者,此時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賈琮感動不已,再行大禮拜道:“弟子得先生師孃慈愛護佑,感激萬分。日後必勤於課業,不負恩師所望,以孝奉於師孃,不負師父師孃慈愛。”
宋巖頷首道:“起來吧,有此志向就好。你年紀尚幼,雖要勤於學,卻也不可太勞,否則傷了身子根源就不好了。”
賈琮起身後,應道:“是,弟子記住了。”
宋巖又指着下面的宋華道:“這是你師侄子厚,你們見過。日後去了國子監,每三日到爲師家一次,子厚可教汝經義文章。
他輩分雖低你,但畢竟先學幾年,足夠教你了。”
賈琮自無不可,只是存疑道:“先生,國子監允許子弟三日出監一回嗎?”
宋巖解釋道:“國子監內分外舍、內舍和上舍。外舍又有國子學、太學、廣文館、四門館之分。
國子學掌教三品以上,及國公子孫,此學舍人數最少,但配給的博士、助教、直講乃至齋夫,都是品階最高,也是水平最高的。
不過可惜的是,權貴子弟多紈絝。
朝廷配備了這樣好的條件,從國子學內升入內舍的,不是稀少,而是從未有過。
多不過混日子的混帳,國子監內對他們早就放棄了希望,所以管束就鬆弛。
琮兒你身爲國公府子孫,即使用尚書府的蔭蒙名額,也是要入國子學的。
到時候,萬不可與那些混帳廝混學壞。”
聽到宋巖之言,賈琮心道,寧府那邊的賈蓉,八成就是這等貨色,又忙答道:“弟子謹記先生之言,必會潔身自好……”
擡眼看去,卻瞧見宋巖看的並不是他,而是下面坐着的吳凡。
登時明白了,這滿頭冷汗的吳凡,八成也是不好學之輩。
眼見他一雙小眼睛滴溜溜的亂轉,倍顯心虛,偏強行裝作宋巖說的好似不是他,賈琮便知這小子絕不是省油的燈。
怪道宋巖讓他每三日到尚書府來一回,怕也是擔心他學壞了。
許是吳氏有先見之明,隔了會兒,派人將吳凡叫走……
面對老妻這種溺愛行爲,宋巖也無法,只好對賈琮道:“近來你在賈府生活可好?”
賈琮應道:“弟子生活極好,叔叔嬸嬸都十分慈愛關心。”
宋巖又瞥了眼賈琮額頭上的傷處,冷哼一聲,只是涉及賈赦,到底不好多言。
面對宋巖這等不加掩飾的關愛,賈琮真真好奇了。
以他從賈政處的瞭解,宋巖可絕非這樣的人。
理學大儒的名頭,又豈是頑笑的?
只從宋華身上的家教,就能看出不凡……
又緣何對他如此特殊?
莫說他,連下面的宋華,都隱隱震驚吃味。
只是宋巖並未多言,誰也不敢多問。
又考校了番近來的功課後,宋巖再將賈琮誇讚了番,贊他功課紮實,態度誠懇。
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
沒有弄虛作假,或是故弄玄虛。
然後再將賈琮不解之處,深入淺出的分析解析了個明白。
這下,下面的宋華面色就更古怪了……
因爲在宋家,學業功課好是應該的,學的不好就要被責打斥罵。
何曾見過連《四書》都沒解全的,還會被這樣誇讚的?
他是長子長孫,備受祖母吳氏疼愛,可課業上有不解之難,宋巖也只是講出該從哪本書上去求解,絕不會直接講出答案來。
宋華一時徹底糊塗了,摸不清祖父到底緣何如此寵愛這個小師叔。
幾番談話後,賈琮將近日來學業上的難處一一問明白後,大概收穫不菲,又拜謝了宋巖一番。
而宋巖見他如此好學,也十分高興。
沒見着下面的長孫,差點吐血,再問道:“可還有其他疑惑?不止學業上的,都可以相問。”
聽聞此言,賈琮倒沒有客氣什麼,想了想,道:“有一事,的確想請恩師解惑。”
說着,他從袖兜中取出那一疊“狀紙”,交給了宋巖。
然後將事情的經過,條理有序的說了遍。
最後,他又將他和倪二家如何結識的,大概說了說:“當日在南集市衚衕,看到倪二被人打傷,就上前相助,因而得識。
只因爲這點相助,後來弟子在賈家不得吃食時,倪大娘得知後便每日往賈家送飯。
雖然被門房刁難欺騙,未曾送入弟子手中,但此種恩情到底不淺。”
宋巖翻了幾份狀紙後,面色肅煞起來,沉聲道:“此事琮兒有何作想?”
賈琮想了想,滿面疑惑道:“弟子不解之處,那林誠之世交趙良義,分明是名教弟子,能考中秀才,必飽讀聖人經義。
可是,身爲聖人子弟,他爲何會這般無恥下作?
他的聖賢書,到底讀到哪裡去了?
還有那侍郎府的公子,以富發賭檔爲斂財之門,無所不用其極,害得無數人家破人亡。
卻倚仗侍郎府的權勢,讓百姓申告無門。
無論是那位李侍郎,還是京兆長安府的知府,都是堂堂進士出身,飽受聖賢教誨。
只是連弟子這等初學聖人言的童子都知道: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過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他們難道不知心正、身修、家齊的道理?
弟子想來,他們必是知道的,可是他們卻沒有做到。
那麼弟子疑惑的是,聖人教誨,到底作數不作數?
如果作數,他們爲何不照着做,反而能高居廟堂?
如果不作數,學來又有何用?”
此番言論一出,宋巖宋華子孫二人,霍然色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