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你和那兩個蠢物來往什麼?”
南集市衚衕折返回公侯街的路上,賈環扒在馬車車窗上,對路邊行走的賈琮道。
今日中午,賈琮與倪二、林誠剛說完事,賈環就大咧咧的闖了進來。
小小年紀卻端着架子拿大,人憎狗嫌。
不過倪家人看在賈琮面上都讓着他,一起吃了頓午飯後,賈琮就趕緊帶着他回來了。
聽他這話,賈琮淡淡道:“別人是不是蠢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和見解。
我比不得你聰明,覺得那兩人還行。”
賈環聽不出話中譏諷,滿意的點點頭,道:“我也這般想,不過他家的菜還挺好吃的,下回我們再去!”
賈琮呵了聲,道:“下回再說吧,應該沒時間了,還要讀書的。”
一聽讀書,賈環小臉登時耷拉下來,嚷嚷道:“大過年的,提那勞什子鬼東西做甚?”
也不管賈琮理他不理,絮絮叨叨的囉嗦個沒完。
又從早上收的壓歲銀子沒多少說起,還將寶玉編排了頓,再將他娘趙姨娘排揎了通,最後又說到趙國基身上……
“真真是小氣過了些,纔給六兩!”
“還說什麼今年我六歲了,所以給六兩。”
“那我明年一百歲,是不是給一百兩?”
“虧我娘說他還是我舅舅……”
賈琮看了眼前面趕車的趙國基,見他憨厚的臉上滿是尷尬之色,皺眉道:“六兩你還不知足?你舅舅一個月的月錢纔多點。
我還一文錢都沒呢。”
不過是哄孩子。
果不其然,賈環聞言登時哈哈大笑起來,拍着車窗,樂得不行。
前面趙國基則投來感激的目光。
不過賈環笑了幾聲,又頓住了,賊兮兮的看着賈琮,道:“誰說你沒有?你之前從那羣門子裡討到的銀子呢?
纔給了我二兩,還有十幾兩哩,賈琮,你可別黑吃黑!”
賈琮無語道:“是你想黑吃黑吧?
一兩都沒了,都還給倪大娘了,本來就是人家的。”
“你傻啊!”
賈環急道:“你給那老婆子作甚?咱們自己留着高樂啊!
看看,我一刻不看着你,你就被人哄了去!”
“呵呵。”
小屁孩最愛充大個兒。
“環哥兒,三爺,前面就要到了,老爺在前面哩。”
拐過街道,進了公侯街後,趙國基“示警”道。
聽說賈政在前面,正急眉赤眼氣勢蓋天的賈環,立刻老實下來。
鵪鶉一樣,沒等馬車到側門,遠遠的就下了馬車,跟在賈琮身邊,心驚膽戰的往前走去。
待走到榮府偏門,正看到賈政並寶玉父子,剛剛送別一架馬車。
兩人站在一邊候着,一起目送車駕遠去。
想來客人不是凡類,多半是給賈母拜年的。
“給老爺請安,祝老爺新年吉祥,萬事如意。”
待賈政回過頭,賈琮跪下行禮,與其拜賀新年。
雖言辭平平,但濡慕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見他如此,素來在晚輩面前端着威嚴的賈政,面色和緩下來,打量了下賈琮身上得體的衣着,暗自點頭,溫聲道:“好好,琮兒起來吧。”
沒有問他爲何沒去裡面拜年,賈母的吩咐,賈政自然知道。
這件事他也沒法子,總要顧及到大房的體面。
不過他見賈琮如此懂事,也愈發動了惻隱之心,問道:“這是去哪兒了?”
賈琮簡單的將他和倪家的關係說了遍,只是將救人改成了幫了個小忙。
賈政聽說倪大娘爲了感恩,竟連續送了兩個月的飯,動容不已,讚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琮兒能助人行善是好的,遇到這樣的知恩圖報的人家,也是福氣。
你能不拿大,端着公候子弟的架子去拜年,極好。”
言罷,又看到一旁賈環恨不得將腦袋藏進胸膛裡,不敢出聲,如此也罷,偏還不時拿眼角偷瞄,形容猥瑣,賈政心中來氣,喝道:“該死的孽障,既然跟着你哥哥,怎地學不到半點好?
你看你哥哥,可是你這樣的站法兒嗎?”
賈環聞言,下意識“嗖”的一下站的筆直。
在他的印象裡,賈琮的腰背始終筆直如鬆。
他不是沒想過要學,只是偷偷學過一回,太累了,不舒坦,就沒學……
哼了聲後,賈政又和顏悅色的看向賈琮,道:“琮兒,在墨竹院可還好?”
賈琮並未因方纔之事而生驕慢之心,依舊恭敬道:“謝老爺關心,一切都好。”
頓了頓,再道:“墨竹院是極好的讀書之地。”
賈政聞言大感欣慰,以爲沒有白辜負心思,呵呵笑道:“那裡確實幽靜,當年我便在那裡讀書。你先珠大哥也如此……”
提及亡子,賈政面色忽然一黯。
賈珠是他第一個孩子,也是他最喜歡的孩子。
極有讀書天賦,雖爲公門貴子,卻不驕奢,十分好學。
十四歲就進了學,中了秀才。
他對賈珠寄予了厚望,然而……
唉。
輕輕一嘆,賈政沒了繼續說話的興致。
到底在外面,身上有些寒意。
他看了眼依舊恭敬而立的賈琮,暗自點頭,再瞥了眼又把腦袋藏起來的賈環,皺了皺眉,道:“學裡過了燈節纔開塾,明兒起你也別凍貓子似到處亂逛了,同你哥哥一起讀書去罷,好生學些好。
再不用心,仔細你的皮。”
這橫禍天降,如晴天霹靂般,讓賈環瞬間呆傻。
還不算完,賈政折身臨走時,又看到了恨不得在地上挖個地窖躲進去的賈寶玉,冷聲道:“你也去,比琮哥兒還早學好幾年,卻連《大學》都背不熟!
好蠢的東西!”
賈寶玉自覺無辜躺槍,心裡鬱悶個半死,也只能老實應下。
眼見附近門子們遠遠看着,本來還想再罵幾句的賈政哼了聲作罷,知道這不是訓子的好地方。
他不是賈赦賈珍之流,能當着外面奴才的面啐賈璉賈蓉一臉。
在外人面前,他總會給家中子弟留些體面。
又叮囑了賈琮句後,賈政折身入了榮國府。
賈寶玉和賈環哥倆俱是生無可戀,跟着入內,都沒心思搭理賈琮。
倒是那幾個門子,看着賈琮的眼神頗爲複雜,有憎惡,也有畏懼和忌憚。
他們幾個中午爲擺平賈琮,付出了十五兩銀子的鉅款。
要知道這年頭,二十兩銀子能讓尋常人家很好的過上一年。
十五兩銀子對於他們來說,絕不算少數。
又怎能不記恨?
之前盤算着找回場子的,打報告告刁狀的不是一兩個。
可這會兒,全都偃旗息鼓了。
一來他們親眼所見,賈琮真是攀上高枝兒,入了賈政的眼了。
二來,以後寶二爺都要同賈琮一起唸書了。
若是賈琮通過賈寶玉的嘴,告個刁狀,告到老太太那去……
那才真真讓人吃不消哩,到時候怕連大老爺都頂不住。
念及此,一個個門子閃避着賈琮淡漠的眼神,老實乖巧……
……
“三爺回來啦!”
墨竹院內,小紅和春燕正對着四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子訓話,見賈琮進門,兩人齊齊迎上前來。
賈琮笑着應下後,看向院內四個正張望他的丫頭。
小紅笑道:“三爺,這是平大姑娘送來的掃灑丫頭。”
說着,一一指給賈琮認道:“這個叫娟兒、這個叫覓兒、這個叫小竹,這個叫秋珠。”
四個丫頭一般穿着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只是襖邊是用灰青絲勾出的流水雲紋。
她們是三等丫頭,二等丫頭是翠縷色的雲紋,只有一等大丫頭,才用嫣紅色。
粗使丫頭是三等,小紅和春燕是二等。
除了流水雲紋上的差別外,還有月錢上的高低。
三等月錢是五百錢,二等則是一吊錢,也就是一千錢。
一等爲一兩銀子,大乾銀貴錢賤,一兩銀子大抵相當於一千五百錢。
四個小丫頭都受過訓,此刻齊齊福身行禮道:“給三爺請安。”
柔柔弱弱的聲音很好聽,都是孩子。
看了眼四人身邊的掃帚、簸箕、水桶、抹布,賈琮道:“大家平時都注意些院裡的環境,不亂扔東西,你們就不用太辛苦了。”
他沒有說讓她們幾個童工不要勞作,只用頑耍就行。
世間大勢如此,在沒有足夠力量前就大包大攬,特立獨行,那是作死。
但總能想法減輕這四個小孩子的勞動量。
四個小丫頭也都知好歹,認真謝過賈琮後,在小紅的指派下,娟兒和覓兒擡着水桶去取水,小竹掃地,秋珠擦門框……
賈琮實見不得使用童工,搖搖頭,徑自往正堂裡去了。
小紅和春燕對視一眼,悄悄抿嘴一笑。
小紅道:“我還要看着她們,第一天別出岔子,你進去服侍吧,唸叨一天了……”
春燕聞言,臉一紅,嗔道:“說什麼瘋話?你才唸叨一天了呢,要去你去!”
話雖如此,春燕腳下卻沒停,直直往屋裡走去。
小紅見之,又好氣又好笑,啐道:“真真是壞透了的小蹄子!好啊,換我進去服侍!”
春燕只做沒聽到,腳下走的飛快,轉眼進了正堂。
就見賈琮端坐在桌几前,已經研磨好墨,提筆揮毫,神態專注。
春燕輕身上前,幫助研墨,還探過頭來,想看賈琮寫的是什麼。
其實她並不識字,但不妨欣賞賈琮專注書寫的模樣。
儘管此刻賈琮的外貌並不好看,可氣度卻真真讓人着迷,春燕覺得怎麼看也看不夠。
賈琮倒是真的專注,絲毫沒發現身旁婢女的心思,一心一意的在紙面上書寫着。
桌几左上角放着一摞宣紙,方便賈琮隨時更替,右上角,則擺放着書寫過的紙張。
此刻已經擺放上了一頁,上面只寫了四個字。
若是春燕識字,當認出這四個字爲:
聊齋志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