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州城下
正是盛夏時節,驕陽似火,通明日光照耀在大地上,可見荒草萋萋,一望無盡的草綠色,在曠野平原若隱若現,翠意惹目。
賈珩率領京營大軍,一路抵近錦州城。
這會兒,曹變蛟騎着一匹鬃毛髮白的馬匹,這位年輕的小將,一襲亮銀甲,外罩一襲素色披風,從某種意義上,算是賈珩“年輕”時候的狀態,少年得志,意氣風發。
而後,曹變蛟率領一批着玄色甲冑,外罩一襲黑色披風的騎軍,風馳電掣而來。
賈珩此刻,與陳瀟則是勒停了馬繮,舉起一根單筒望遠鏡,眺望着遠處巍峨而立的錦州城。
錦州城作爲拱衛女真國都盛京的邊塞重城,比之寧遠城,無疑要險峻、巍峨許多,此刻城頭上,一面面女真的龍旗旗幟,隨風漫卷,獵獵作響。
曹變蛟在一衆親衛扈從下,行至近前,翻身下馬,面色恭謹,朝着那蟒服少年,抱拳說道:“末將見過衛國公。”
賈珩伸手虛扶着曹變蛟的胳膊,兩道銳利劍眉之下的那雙眸子中,現出一抹激賞之色,笑道:“曹將軍無需多禮,快快請起。”
“多謝衛國公。”曹變蛟抱拳說道。
“這幾日,錦州城的戰況如何?”賈珩劍眉之下,凝眸看向曹變蛟,輕聲問道。
曹變蛟那張白皙、明淨的面容上,沉吟片刻,說道:“衛國公,先前末將領大軍至錦州城下,虜王阿濟格率領騎軍,出城與我騎軍交手,雙方不分勝負,之後雙方交手,需要謹防敵寇之兵馬出城劫營。”
賈珩沉聲道:“女真八旗旗丁,向來驍勇精銳,其野戰之能,委實不容小視,接下來,還要曹將軍統帥騎軍,爲大軍掠陣。”
兩人敘起話,賈珩也沒有多做耽擱,而是向着軍帳而去。
將校說話之間,在椅子上落座下來。
賈珩則是落座在一張漆木條案之後,面如玄水沉靜,低聲說道:“如今我大軍齊至,圍攻錦州城,只要攻下錦州城,清國將再無兵力可用,國都盛京更可一鼓而下。”
這是道明攻破錦州城的意義,以激勵在場將校。
下方衆將聞聽此言,心頭振奮,面上多是見着喜色。
賈珩目光逡巡過一衆下方的將校,高聲道:“然而,錦州城兵馬高達十萬,從兵力上並不佔據多少優勢,諸位,這一戰事關我大漢國運興衰,還望諸位將校,用命效死,如能攻滅敵國,諸位青史留名,封妻廕子,指日可待。”
衆將聞言,紛紛高聲應是。
曹變蛟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之下,目中現出憧憬之色,他現在已是五等爵,待此戰過後,只要立下大功,應該是能封侯的。
至於封公,自是不太可能,因爲國公就是一道天塹,賈珩當初就用了不少功夫,才得以封授國公之爵。
賈珩點了點頭,問道:“謝侯現在何處?”
這會兒,陳瀟一襲剪裁得體的飛魚服,頭戴山字無翼冠,那張清冷如霜的臉蛋兒容色微頓,聲音清冷道:“忠勤侯這幾日在錦州自盛京一線,襲擾女真兵馬的糧道,頗見成效。”
賈珩低聲說道:“雖然女真在錦州城中定然囤積了不少糧秣,但如果能將其糧道截斷,錦州城內的八旗兵丁也就成了坐吃山空,時間一長,勢必軍心動搖。”
衆將聞言,皆齊聲應是。
賈珩這邊廂,與一衆將校敘話而畢,也沒有在軍帳中多做耽擱,而是與楚王、魏王兩人一同前往軍帳,落座用着飯菜。
魏王點了點頭,說道:“子鈺,糧秣囤積在寧遠,大概可以用兵至三月所需。”
賈珩朗聲道:“還需繼續囤積糧秣,現在是七月上旬,如果三月不克錦州,那麼就進入了十月,被服還有糧秣都要準備充分,以供大軍所需。”
二十萬大軍的糧秣軍需消耗,不是一個小數字,所以孫子兵法有言,食敵一粟,可當千鍾。
魏王點了點頭,說道:“但戰事也不可拖的曠日持久,如是一年,我大漢國庫一樣吃不消。”
賈珩道:“殿下放心,這場戰事,怎麼也不會拖至一年。”
雖然,他不會有意拖延,但京城中的情況,卻讓人憂心不已。
魏王道:“子鈺之能爲,我自是不擔心。”
楚王在一旁接過話頭兒,低聲說道:“紅衣大炮炮銃銃彈已經備好,隨時供大軍所需。”
待衆人用過飯菜,賈珩則是與陳瀟返回軍帳之中,兩人落座下來。
陳瀟湊到賈珩耳畔,壓低了聲音,說道:“京中的消息,那位龍體愈發不虞,前不久又剛剛病過一場,現在正在宮中調養。”
賈珩聞聽此言,眉頭挑了挑,低聲說道:“畢竟年齡大了,大悲大喜不知多少次,終究影響了身子骨兒。”
最好的結果,自然是他平滅了女真以後,天子正好……
那樣魏楚兩王都在軍中,那麼他擁有着極大的話語權。
但天子的性情素來剛強,可能會強撐着一口氣,等他回來。
賈珩默然了下,道:“好了,咱們先不說這些了,歇過一天,明日攻城。”
陳瀟握住那少年的手,面上則是一抹堅定之色,柔聲說道:“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賈珩輕輕應了一聲,轉眸看向一旁的麗人,輕輕攬過那麗人的削肩,湊近那張清麗如霜的臉蛋兒,印在那脣瓣兒上,夫妻兩人享受着片刻的溫馨。
……
……
錦州城
多爾袞與阿濟格兩人臉上就可見陰雲密佈,擡眸看向那五里外的漢軍陣列,對視一眼,都是從對方眼中看出一抹凝重之色。
這幾日,遼陽失陷,無疑讓多爾袞和阿濟格兩兄弟,心頭爲之焦慮不勝。
阿濟格目光咄咄而閃,沉聲說道:“十四弟,漢軍主力來了。”
多爾袞眸光涌起一股寒意,沉聲說道:“從旗幟來看,這次漢軍來的,有大約二十萬兵馬。”
京營兵馬十五萬左右,再加上太原鎮的三萬兵馬,此外,再加上山海關方面的三萬兵馬,的確有二十餘萬兵馬。
古往今來,二十萬大軍的戰事,如三國話本赤壁之戰當中的八十萬大軍,在真正的史書上,其實也就二十萬大軍,對外號稱八十萬。
這樣消耗龐巨的兵力,已然足以發動滅國之戰。
阿濟格點了點頭,憂心忡忡說道:“我軍死守太過被動,先前,我與其交手,發現彼等戰力不低,想要擊潰,不大容易。”
多爾袞兩道濃眉之下,目光冷閃,沉聲說道:“漢軍騎軍戰力,已不在我大清八旗勇士之下。”
阿濟格道:“但還是得出城圍攻纔是,否則,一味在城中守禦,我軍只有被動挨打,不如出兵,向其攻打,供應大軍。”
多爾袞道:“我大軍是不能據城而守,但漢人京營戰力同樣不可小覷,如果野戰,我軍未必能佔大的便宜。”
阿濟格開口說道:“在城中被動挨打,並非長久之計。”
“城中糧秣充足,先守守看,接下來如果漢軍士氣萎靡,我軍再行出兵。”多爾袞想了想,朗聲說道。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馬弁從馬道的石梯之上快步而來,道:“王爺,在大淩河的常保將軍遞來軍報,漢軍的騎軍在西南方向,劫奪了我大軍輸送至錦州的糧秣,還請攝政王派兵馳援。”
多爾袞面色凝重如冰,說道:“漢軍果然沒有消停,已經開始襲繞我軍糧道。”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操作,不過多爾袞已在錦州囤積了不少糧秣輜重,足以應對長時間的據城固守。
阿濟格眉頭皺了皺,目光深深,憂心忡忡說道:“我現在就擔心,漢軍繞襲錦州之後,向我盛京城攻打,那時,如果盛京出了任何閃失,我前線軍心勢必動搖。”
阿濟格身經百戰,並非無能之輩,此刻,自是察覺出其中的關節。
多爾袞語氣篤定說道:“盛京城中有重兵把守,不用擔心漢軍繞襲於後。”
其實,他心底何嘗不擔心這些?
只是這個時候,擔心也無益大局,反而動搖手下將校的信心,只能暫且這般就是了。
……
……
神京城,宮苑
坤寧宮
崇平帝這會兒一身便裝,歪靠在靠着軒窗的牀榻上,身上蓋着一條羊毛毯子,額頭溝壑深深,兩道瘦鬆眉之下的目光微微眯起,似乎正在閉目養神。
這位天子在先前的夏天,又大病了一場,雖然痊癒過來,但身子逐漸虛弱,而那張清竣的面龐,憔悴、削刻的氣韻,也無疑加重了許久。
宋皇后這會兒,一襲硃紅宮裳長裙,身形豐腴款款,那張雍美華豔的雪膚玉顏上現出恬靜之態,手裡託着一個茶盅,輕手輕腳近前,柔聲喚了一句,說道:“陛下。”
崇平帝似是有些虛弱地“嗯”了一聲,旋即,睜開耷拉着的眼皮,凝眸看向那麗人,低聲說道:“梓潼,你來了。”
宋皇后白璧無瑕的臉蛋兒,肌膚勝雪,纖聲說道:“陛下,參茶。”
崇平帝那張清竣、消瘦的面龐上,倏然而變,宛如清鴻的目中似將散開的目光凝聚一處。
宋皇后就近而坐,端起參茶,舀起一碗茶,遞至崇平帝的脣角,說道:“陛下,喝一口吧。”
崇平帝目光閃了閃,好奇問道:“梓潼,咸寧那邊兒,有幾個月了?”
嗯,雖然是自家女兒,但這位天子其實沒有那般關切。
宋皇后笑了笑,道:“陛下,早着呢,還有好幾個月呢,還沒到生產的時候呢。”
崇平帝點了點頭,道:“也不知子鈺能不能趕在咸寧生產之前,將遼東平滅了。”
宋皇后:“……”
合着陛下拐彎抹角,還是想着那小狐狸什麼時候能夠平定遼東呢。
“陛下,臣妾雖然不通兵事,但也知道這種國戰,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決出勝負的吧。”宋皇后如黛柳眉之下,美眸瑩潤微微,低聲說道。
崇平帝點了點頭,說道:“是啊,也不知道朕能不能看到那遼東平定的一天。”
宋皇后秀麗玉容倏變,美眸閃爍了下,柔聲說道:“陛下……何出此不祥之言?”
崇平帝擺了擺手,面容上現出一抹倔強,低聲說道:“梓潼放心,朕一定會看到那一天。”
宋皇后心頭幽幽嘆了一口氣。
陛下要強了一輩子,只怕那件事兒如果真的曝出來,會天塌地陷……
希望陛下這輩子都不知道吧。
就在這時,從一架大理石水磨的雲母屏風之後,輕輕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戴權快步而來,那張白淨無須的麪皮上泛起一抹喜色,說道:“陛下,衛國公的急報。”
此言一出,崇平帝面色倏變,連忙問道:“軍報在哪兒呢?”
戴權面帶笑意,一邊兒躬身呈遞過去,一邊兒說道:“陛下,北靜王水溶所率江南水師與河北提督康鴻所領的兵馬,已經攻破女真重鎮遼陽城,殲敵近兩萬,大軍直抵盛京城下,而衛國公攻破寧遠城之後,則已率兵,直逼錦州。”
崇平帝聞聽此言,只覺心緒激盪,凹陷的面頰泛起潮紅之色,問道:“此事當真?”
說着,這位中年帝王就劇烈咳嗽了起來,因爲心緒激動,兩側凹陷的臉頰更是潮紅幾許。
宋皇后聞聽此言,連忙快步近前,一下子攙扶起崇平帝的胳膊,柔聲道:“陛下。”
戴權點了點頭,說道:“陛下,這是軍報。”
崇平帝從戴權手裡接過軍報,凝神閱覽,目中微動,道:“子鈺做的好,水溶更是將門虎子,不負朕望。”
崇平帝瘦鬆眉之下,目光滿是迫不及待,朗聲說道:“戴權,去將輿圖拿過來,朕來看看。”
這幾天,雖然早已將遼東輿圖的山川地理,做到爛熟於心,但這會兒心緒激動的崇平帝,只有拿到輿圖,心頭的一些情緒才得以揮發。
戴權聞聽此言,連忙與幾個內監,說話之間,就將輿圖遞至崇平帝近前,供這位天子查看。
崇平帝攏目觀瞧向那張似泛着淡黃的輿圖,兩道瘦鬆眉下,那雙冷峻如刀的目光在遼陽城盤桓不去,道:“離盛京城是沒有多遠,遼陽一破,就剩下錦州一路了。”
這位中年帝王只覺心頭又是狂跳了幾許。
一旦攻滅盛京,天下太平,萬世基業,文治武功,赫赫無名,比之上古聖君都不遑多讓。
“陛下,衛國公如今在寧遠城,等在錦州平滅了女真主力,兩路夾攻不停,女真定然亡國。”戴權在一旁湊趣兒說道。
崇平帝點了點頭,笑了笑,感慨道:“是啊,以子鈺之能,這些都是遲早的事兒。”
他定然能夠撐到那一天,親眼看到女真平滅,告祭太廟,同時爲後嗣之君掃清親政的障礙。
子鈺這些年打了不少仗,南征北戰,也該悠然林下,與妻兒共敘天倫,好好休養休養纔是。
想了想,猛然想起一事,問道:“東平郡王世子,穆勝那一路呢?”
戴權道:“眼下並無軍報傳來。”
崇平帝擰了擰瘦鬆眉,旋即,舒展開來,說道:“畢竟是朝鮮軍兵,比之不過也是有的。”
宋皇后在一旁聽着戴權與崇平帝的敘話,那張雪膚玉顏、白璧無瑕的臉蛋兒上,也浮起一抹欣然。
那小狐狸又打了勝仗,希望能夠讓陛下心情好上許多吧。
前日聽太醫說,陛下龍體可能撐不了一二年了。
當然,這種太醫提出的忌諱之言,並未流傳至崇平帝耳畔,以免這位中年帝王心頭爲之擔憂不勝。
崇平帝點了點頭,說道:“北靜王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梓潼,從內務府撥付一些人蔘,還有珠寶首飾,遞送至北靜王府上。”
宋皇后展顏一笑,嫣然明媚,說道:“陛下,臣妾這就命人前去操持此事。”
說着,看向一旁恭候着的夏守忠,使了個眼色。
夏守忠輕輕應了一聲是,然後,轉身去了。
……
……
北靜王府
後宅之中,廳堂——
甄雪此刻正在抱着自家兒子,在廳堂中的一張軟榻上落座,麗人一襲藕白色長裙,氣度雍容優雅,手裡正拿着一個撥浪鼓,幫着水英搖動。
而不遠處,則是北靜太妃,滿頭銀髮卻梳理的一絲不苟,雖已年老,但卻動作優雅,只是看着甄雪的目光,臉上多少見着羨慕之色。
因爲孩子終究是和孃親,水英這段時間,就吵着嚷着要見自家孃親。
甄雪面色微頓,柔聲說道:“太妃,我想讓英兒在我房裡多幾天。”
北靜太妃想也不想,拒絕道:“英兒已經和我習慣了,再往你房裡就有一些不大合適。”
甄雪輕輕應了一聲,顫聲說道:“太妃,我……”
“你有我會帶孩子,溶兒就是我這些年一手帶大的。”北靜太妃性情強勢,聲音中蘊藏着一股不容拒絕的語氣,說道。
不遠處的水歆,則是跟一個丫鬟玩着翻花繩,小丫頭也有七八歲,臉蛋兒粉膩嘟嘟,紅脣豔豔動人。
聽到自己奶奶和甄雪吵架,水歆那張粉膩嘟嘟的面頰蒼白如紙,瑟縮着一顆小腦袋,向着一旁行去。
這會兒,丫鬟就想伸手拉過水歆的小手,離了這氣氛有些劍拔弩張的廳堂。
卻在這時,一個身着綾羅綢緞的嬤嬤面帶喜色,快步進入廳堂當中,柔聲說道:“太妃,王妃,宮裡來了嬤嬤,拉了一車東西,賞賜給娘娘呢。”
北靜太妃心頭大喜過望,訝異問道:“這非年非節的,賞賜做什麼?”
水歆也轉過一張巴掌大小,粉膩嘟嘟的臉蛋兒,凝眸看向那嬤嬤,心頭滿是好奇之色。
只聽那嬤嬤面帶喜色,笑意盈盈而閃,朗聲道:“聽說是王爺在遼東打了大勝仗,宮裡龍顏大悅,這才讓內務府賞賜了一些東西。”
北靜太妃點了點頭,道:“溶兒立大功了。”
然後,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北靜王妃甄雪,蒼老眼眸中生出幾許思忖之色。
她將自家兒子教導的多好,英兒在她手裡,將來肯定會成爲溶兒那樣允文允武的賢王。
甄雪擡起清冷、明麗的玉顏之時,抿了抿粉脣,擡眸之間,卻不由想起那位蟒服少年,往日那癡纏的種種,一下子涌上心頭,目光怔怔幾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