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含元殿
大漢廷議邊事,內閣閣臣,六部一尚書二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再加上六科都給事中,十三道掌道御史,三十來位朝臣在偌大的含元殿中頗有幾分空曠。
故而,雙方之言在殿中頗是清越、激昂。
崇平帝高坐金鑾椅,聽着軍機輔臣之間的脣槍舌劍,目光落在那挺拔如劍的少年臉上,只覺心神有着難以言說的舒爽。
子鈺之言,幾乎是字字說到他的心坎裡。
怎麼說呢,賈珩此刻就是崇平帝的嘴替!
此刻在工部尚書趙翼身後的秦業,看向那昂然而立的少年,蒼老目光見着憂慮。
子鈺他又面臨這樣羣起而攻之局,他卻礙於身份,無法爲其出言辯駁。
但顯然這場論辨還沒有結束,幾個閣臣身邊兒也有嘴替。
禮科給事中胡翼,手持笏板,開口道:“永寧侯,如按你之言,不與女真議和,那女真大舉而攻河北之地,我朝倉促之間如何應戰?”
賈珩道:“如今李公督鎮北平,統帥三軍,幽燕之地可得保障,大同太原等地,本侯親往督鎮,如女真來犯,自與女真決一死戰!半年以來,本侯至北往南,與女真連番大戰,深知彼等奸狡如狐,狠戾似狼,如今不過是欲亂我大漢朝局,爾等飽讀詩書,青史之上記載不絕,難道還未看出女真的奸計?”
其實,女真的策略在某種程度上奏效了,加劇了陳漢朝廷中樞的政治撕裂,也將他在某種程度上置於文臣的對立面。
許多時候,文臣或者官僚的特點是爲了論證自己立場的正確性,他們會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
就是臉都打腫了,還要喊着“不疼,不疼”,然後死不認錯。
聽着那少年所言,胡翼一時無言。
因爲賈珩在對虜戰事上的話語權,本來就是通過連續的兩場戰事確立下來,其方纔所言並非無憑可依。
但恰恰是這種愈見勢大,才讓齊浙兩黨暫且放下成見,在對虜戰和之事上壓制賈珩的勢頭。
這時,禮部侍郎姚輿開口道:“永寧侯,縱然一時和議,化干戈爲玉帛,與民休養生息,難道也不可行?”
賈珩道:“姚大人,女真如今求和是因爲兵事失利,一旦重整旗鼓,還會再興兵來犯,而我朝答應議和,反而要受制和約,所圖何來?”
這時,右副都御史張治道:“下官不通兵事,方纔永寧侯所言女真會攻察哈爾蒙古?”
賈珩道:“這只是本侯推測,如果女真不來犯,那我大漢也當按部就班,重整大同、太原等地邊軍。”
南安郡王冷笑一聲,反駁道:“邊軍已整頓數次,何須再行整頓?如此整頓人事,邊將人心惶惶,勢必影響戰力。”
賈珩目光看向南安郡王,道:“姑且不說上次整飭以後,邊軍未經檢驗,不知戰力幾何,就說南安王爺身爲軍機大臣,還不知大同、太原等地的鎮兵之底細?”
“本王倒不知還有什麼底細。”南安郡王冷聲道。
賈珩看向正在一旁沉默的兵部侍郎施傑,問道:“施大人。”
施傑這時,面色頓了頓,開口道:“南安王爺,大同鎮兵雖言滿額,但北靜王前不久從金陵遞來的查察軍文曾提及過,兩鎮兵驕將惰,面對女真敵侵,未堪一戰,大同直面寇虜,當精練甲兵,以備不測。”
這是賈珩尚在金陵之時,託北靜王遞于軍機處的一封奏疏,爲他後續赴北整軍埋好引線,北靜王自是欣然應允。
南安郡王聞言,面色變幻了下,暗道,這個水溶侄子,自從被小兒舉薦南下整頓水師以後,倒是與這小兒暗通款曲起來。
賈珩沒有再理會南安郡王,而是從袖籠中取出一份奏表,說道:“聖上,這是臣至開封之時,前翰林學士徐開曾有感燕趙齊魯百姓之數十年罹難兵災,妻離子散,書寫憑弔祭文,臣請聖上御覽。”
崇平帝聞言,心頭一動,看向一旁的戴權說道:“戴權,將祭文遞上來。”
戴權拱手應是,近前,從賈珩手中接過奏表,轉身遞給崇平帝。
殿中羣臣聞言,多是面色微動,心頭疑惑不已,這徐開怎麼和永寧侯攪合在一起?
韓癀更是將眉頭皺緊,目中閃過一絲憂色。
不大一會兒,戴權拿着奏表遞送至天子近前,說道:“陛下。”
崇平帝伸手接過,展開而觀,閱覽着祭文,過了一會兒,面色逐漸動容,心頭漸漸沉重,聲音見着悽愴,道:“好一個徐開。”
徐開這篇祭文主要是祭弔燕趙齊魯等地百姓軍民是如何反抗女真鐵蹄肆虐,用詞雖駢儷四六,抒情蕩氣迴腸,字字都是對女真禽獸行徑的血淚控訴。
崇平帝閱覽而罷,目中現出悽然,說道:“燕趙百姓蒙兵燹之災,嚎哭於野,是朕之過也。”
將奏表拿起,說道:“戴權,予諸卿誦讀。”
戴權聞言,應命一聲,拿將過來,肅容斂色,開始唸誦着:“維大漢崇平十五年冬月,汝寧知府徐開,爲歿於邊事之將校軍民,謹陳祭儀,曰:嗚呼……”
下方先遞送給內閣首輔楊國昌,楊國昌聽着戴權唸誦着祭文,蒼老面容頓時陰沉下來,目光冷芒閃爍。
這個徐開,竟爲武勳驅馳奔走,將讀書人的臉都丟盡了,枉爲翰林詞臣!
而韓癀聽着戴權唸誦祭文,臉色變了變,心頭暗叫一聲不妙。
他最擔心的事兒還是發生了,隨着賈子鈺權重日隆,尤其是不僅在武事上表現出才幹,在地方政務之上也有所建樹,一些讀書人爲了實現政治抱負,已經開始向賈子鈺靠攏。
時間一長,勢必形成一股“賈黨”勢力,把持朝局,相比武勳封侯,這纔是讓人寢食不安的大事。
而下方的科道御史聽着徐開所上祭文,心頭暗驚之餘,也在聽着徐開的祭文。
徐開在翰林院時,就與好友陸理齊名,二人都以才華橫溢,文辭優長而享譽士林,因此大漢每逢國家大典,都由兩人書寫表、賦,文章寫的花團錦簇,如今祭文言說河北士民之苦。
無疑,這必然在大漢士林之中名聲赫赫。
待戴權閱罷徐開的祭文,下方羣臣鴉雀無聲,沉浸在徐開以文字營造的情緒中,尤其是科道言官已是面色動容,眼眶溼潤。
女真禽獸行徑,令人髮指!
見火候差不多,賈珩趁機拱手相請,朗聲道:“聖上,臣請鑄英雄碑以祭告數十年來歿於王事的將校士卒英靈,使其功績、苦難示於天下,以激勵後人蹈厲奮發,勇毅前行。”
此言一出,內閣首輔楊國昌心頭一驚,這分明是裹挾民意,邀買人心之舉,但祭文一出,以死人壓活人,只怕士林輿論要爲之一改。
尤其是年輕士子,如國子監的年輕監生,這時候的輿論其實是歸於士林,也就是官員預備役,而普通百姓並不掌握輿論話語權,但可以影響士林輿論。
對後者,賈珩已經吩咐錦衣府安排各路茶館說書先生以及編排諸葛亮舌戰羣儒、魯子敬力排衆議的戲曲,在民間輿論上發力。
“允卿所奏。”崇平帝高聲應着,而後,目中似有神光蘊藏,說道:“將祭文登載邸報,明發中外,翰林院另制一誥,佈告天下臣民,遼東之失,虜人亂北,我大漢與女真,漢虜不兩立!”
隨着“漢虜不兩立”,含元殿中羣臣面色微變。
賈珩拱手拜謝道:“聖上隆恩浩蕩,感天動地,天下軍民無不感念聖德。”
下方的南安郡王面色刷地陰沉下來,聖上乾綱獨斷,非要支持着賈珩小兒的作戰,一旦來日戰爭失利,他倒是要看看聖上能怎麼辦!
他就不信,僅僅靠着那些紅毛鬼的火器,就能一下子扭轉頹勢。
崇平帝沉聲道:“朕自承祖業以來,朝乾夕惕,夙興夜寐,唯在中興大漢,收復舊土,而近日以來,與女真和議之言物議沸騰,甚囂塵上,朕爲大漢天子,豈能效前宋舊事苟且偷安?諸卿,靖康之恥殷鑑未遠矣!”
下方一衆羣臣,聞聽此言,低下頭來,心神震動莫名。
崇平帝目光掃向下方羣臣,沉聲道:“如非賈子鈺在南省平定虜寇之亂,生擒女真親王,女真焉會派出使者首倡和議?如非賈子鈺速定中原叛亂,女真早已趁火打劫,又焉會在關外按兵不動?如非賈子鈺……而今局勢方平,焉有爾等妄噪和議之勢?”
下方的韓癀嘴角抽了抽,心頭蒙上一層陰霾。
天子這是在羅列着賈子鈺的功勳嗎?而且一次比一次言辭更爲激烈。
賈珩在下方聽着,暗道,天子用來增強氣勢的排比句用的很溜,只是最後明顯卡頓了一下,估計是沒詞了。
只是天子一時情切的褒揚之語,也讓他漸漸站在了一衆大漢文臣的對立面,當然有沒有這般,他已經與齊浙兩黨事實上形成對立。
崇平帝說着面色沉靜地看向下方無言以對的大漢羣臣,說道:“永寧侯生擒女真親王,檻送京師,女真親王現在何處,朕要親自訊問。”
賈珩拱手說道:“聖上,多鐸已被押赴至宮門之外,等候聖上傳召。”
天子果然是等着這一出重頭戲,露臉的重頭戲,等會兒他要控制着,別把屁股給露出來了。
“將多鐸押上殿來,朕要親自訊問!”崇平帝沉聲說道。
此刻,內閣羣臣以及在場的官員面色都是微微一變,心頭驚疑不定。
而隨着時間過去,外間傳來鐵鏈和鐐銬“嘩啦啦”的聲音,一個身形高大,蓬頭垢面的青年,在一衆錦衣府衛的押送下來到含元殿中,其人故意昂首挺胸,目光睥睨四方。
兩側的大漢文武羣臣紛紛不由自主投去矚視目光,聞到那衣衫襤褸的青年身上的臭味,紛紛掩鼻皺眉。
多鐸此刻看向大漢羣臣,冷笑一聲,然後猛然看向那坐在金鑾椅上的中年帝王。
“天子面前,還不跪下謝罪!”這時,禮科給事中胡翼沉喝道。
其他大漢科道御史也紛紛怒目而視,紛紛喝道。
沒辦法,總不能讓一幫上了年紀的內閣閣臣、六部侍郎做這些。
這時,多鐸卻仰天大笑,旁若無人,聲震屋瓦:“哈哈,哈哈……”
然後,兇戾目光投向臉色不悅的崇平帝,道:“我未見天子,而只見一……”
忽而這時,多鐸話還未說完,忽覺眼前黑影一閃,見得一隻蒲扇般的大手從一側扇來,只覺一股難以忍受的劇痛從臉上傳來,而後只覺腿彎處涌來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
“噗通”一聲,多鐸當即跪將下來,目光幾欲噴火地看向那蟒服少年。
“聖上面前,竟敢如此放肆?”賈珩沉喝一聲,言辭鏗鏘說道:“我朝已絕與女真議和之聲,多鐸,你的末路到了!”
沒辦法,他必須打斷多鐸的表演,如果讓多鐸蔑視聖躬,天子顏面無光,那他最終就要背黑鍋。
至於最後一句則是刺激多鐸,可以罵,但只能罵一點點,不能罵多了。
最好是罵大漢羣臣,罵醒這些持和議之聲的羣臣。
此刻,南安郡王此刻看向那猝然發難得少年,目光冷意涌動。
以往柳芳等人屢次遭這小兒排擠,他原還不覺得小兒驕橫猖狂,如今不過立下微不足道之功,卻愈發目中無人。
其實,當初賈珩與柳芳衝突之時,剛剛在大漢武勳中嶄露頭角,並未威脅到南安郡王的勢力範圍,所以還能坐看風雲。
但隨着時間過去,隨着賈珩把持京營大權,又在軍機處話語權日盛,南安郡王覺得的權力受到了限制。
故而,所謂的和議之爭從頭到尾都只是一個幌子。
與女真議和一時,還能亡國還是怎麼的?但卻可以打擊賈珩的威信,一旦轉而和議,賈珩對國策的影響力肯定大爲減弱。
否則,總不能說,我就是爲了爭權奪利?必然要以國策傾向爲角力,而且手段齊出。
這就和想象中的商戰,笑意盈盈,背後捅刀,真正的商戰,帶人搶公章,找媒體潑髒水,抹黑。
想象中的政治鬥爭,各種綿裡藏針的話術,真正的政治鬥爭,從蔣記的暗殺、陷害、爭吵,再到開會把手指頭敲掉。
總有人把政治鬥爭想的一團和氣,陰風陣陣,高端操作,這就是犯了脫離實際的毛病。
崇平帝將冰冷目光投向下方跪着的多鐸,壓下心頭洶涌的殺意,質問道:“多鐸,你女真在關外,當年我朝屢賜絹帛於女真,爾等爲何背信棄義,反叛大漢!”
多鐸臉頰腫起半指高,嘴角滲出絲絲鮮血,目中充血戾氣叢生,聞聽賈珩以及崇平帝之言,如何不知漢廷已無和議之決心。
既然如此,那就索性走的壯烈一些,斥罵金鑾,青史留名!
整理着思緒,高聲道:“漢廷無道,皇帝昏庸,吏治腐敗,滿朝官員如豺狼魚肉鄉里,河北、山東、河南等地漢民屢蒙其苦,故有天災示警,旱蝗兩災降下,百姓食不果腹,餓殍遍野,六月中原百姓不堪漢廷暴政,還起了一場叛亂,而我大金弔民伐罪,解民於倒懸,何謂反叛?”
此言一出,在場的大漢羣臣臉色都有怒氣涌動,原本一些議和的官員,聞聽多鐸之言,臉上頓時黑如鍋底。
胡翼怒道:“虜王,爾女真率獸食人,也敢在此大言炎炎,妄談天命!”
賈珩看向多鐸,暗道一聲好罵,這一聲斥罵,對方纔欲投降而不得的漢臣無疑是一擊重錘。
“多鐸,少要巧言狡辯,爾女真掠我北方士民,數十年來,燒殺搶掠,罪行累累,罄竹難書!”這時,禮部侍郎姚輿義憤填膺,怒罵道。
多鐸顯然也是深受漢文化耳濡目染,此刻斥責着含元殿中衆臣,字字如刀,冷笑說道:“如讓本王在江南大勝,爾等今日皆要向本王叩拜,還有何臉面斥責?”
然後,看向大漢羣臣,罵道:“一羣尸位素餐之輩,高居廟堂,碌碌無爲,不識民間疾苦,遲早淪爲我朝階下之囚!”
崇平帝面色陰沉,冷聲道:“女真爲我大漢家僕,豺狼習性難改,屢次三番犯我漢土,殺我子民,朕有生之年,定然蕩平女真!”
這會兒也沒了斥罵的心思,沉吟道:“來人,將多鐸此獠即刻退出安順門斬首,取其首級與餘下女真俘虜,於午後皆肉袒繩縛至太廟獻俘!”
下方的錦衣府衛聞言,上前拖着多鐸的胳膊,就向着外間拖拽而走。
多鐸心頭憤憤梗着脖子,高聲吼道:“漢人皇帝,無道昏君,本王在下面等着伱!”
待多鐸被拖出去,大漢羣臣臉色都不好看,尤其是方纔倡言和議的官員,臉色難看,體若篩糠,而楊國昌已是面如死灰,只覺手足冰涼。
這個多鐸竟狼性難除,咆哮金鑾,簡直喪心病狂,獲罪於天,無可禱也!
究竟是誰讓多鐸上殿的?爲何不再金陵時候一刀砍了他!
議和,這如何還能議和?
南安郡王目光陰沉,手中攥緊了笏板,虜王大罵金鑾究竟打得是誰的臉?
崇平帝面色陰沉似鐵,冷笑一聲,目光逡巡過下方沉默無聲的羣臣,說道:“諸卿,可還有人要與女真言和?朕這就送他下去和多鐸談談!”
下方的羣臣聞言,心頭一凜,以姚輿爲首,高高舉起象牙玉笏,跪將下來,道:“臣等有罪!”
一時間,噗通噗通跪下,都是方纔主持議和的官員,一二十人,黑壓壓一片。
從內閣首輔楊國昌、次輔韓癀、刑部侍郎岑惟山,再到禮部侍郎姚輿,以及幾位掌道御史、六科掌印紛紛自請罪責。
君憂臣辱,君辱臣死。
這時,賈珩拱手說道:“聖上,臣以爲獻俘之後,當築京觀,邀女真使者觀禮,以震懾彼等虎狼之心。”
崇平帝聞言,面色微頓,道:“允奏!”
顯然方纔多鐸的罵金鑾,也讓這位天子心頭藏着一股邪火。
下方羣臣聞言,聽着“築京觀”之言,都是心頭一寒,原本下意識反對的禮部侍郎姚輿張了張嘴,面色黯然,終究無言。
崇平帝面色冷硬如鐵,道:“羣臣暫且退朝,至午後到太廟觀禮,楊閣老先留下。”
說着,目光投向楊國昌,讓後者跪下蒼老身形又佝僂幾分。
“臣等告退。”羣臣聞言,心頭微動,紛紛相拜,而後起身陸續而退。
韓癀在下方聞言,心頭忽而生出一股預感,瞥了一眼楊國昌,目光幽晦幾分。
楊閣老經此一事,只怕要被罷相,這首輔之位……
賈珩面色平靜,同樣看了還跪在地上,因背對着自己,看不清面部表情的楊國昌一眼,也不停留,朝着崇平帝拱手一禮,然後離去。
這場朝會從一開始,楊國昌就自知必敗,因爲他是挾大勝歸來,但楊國昌仍是要搞這麼一出,甚至引起了浙黨的策應。
但最終不過是無意義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