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神京
賈珩此刻立身在甲板之上,內着黑紅緞面刺繡坐蟒袍服,山字無翼冠下的面容在寒風中冷削如刀,目光炯炯,幾如鷹隼。
船隻抵近渡口,從船舷之上放下一塊木板。
賈珩在錦衣府衛的簇擁下,下了船隻,一眼瞧見那立身在黃色傘蓋之下,衆星拱月的中年皇者,面色適時現出激動,快行幾步,近得前來,相拜道:“微臣見過聖上。”
“子鈺。”崇平帝看向那少年,對上那熱切而“孺慕”的目光,心緒也有一些激盪,近前攙扶着那少年的胳膊,道:“子鈺,許久不見了。”
子鈺這一次南下,先是整飭鹽務,繼而重整江南大營,擊退寇虜,生擒女真親王,一樁樁,一件件,幾乎如一柄神劍般將南省的一團亂麻斬落的井井有條。
要知道他在今夏剛剛平定了中原亂局,又主持了抗洪搶險,可以說前前後後奔波不停,席不暇暖,更不用說還有那番薯在中原喜獲豐收,一舉解決大漢的糧食危機。
大漢氣象自此大爲不同,內憂漸去,外患可弭,中興有日!
這樣有着擎天之功的臣子,他只是出來迎接怎麼了?
遇事之時,滿朝文武又在何處?
賈珩面上也有幾分激動,說道:“謝聖上。”
不遠處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的大漢文武百官,見得這君臣相得,如魚得水的一幕,目光變幻,面色複雜莫名。
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憤恨者亦有之!
而魏王看着正在敘話的二人,心頭涌起一股說不出的豔羨,父皇待子鈺這個女婿倒比他這個兒子還要親!
宋璟凝了凝眉,目光恍惚了下,這位咸寧公主的三舅舅,心頭嘆了一口氣。
同樣是外戚,差之遠甚。
賈珩道:“聖上,女真親王連同正白旗的八十五名旗丁已經押赴京中,就在船上。”
說着,給親衛百戶李述使了個眼色。
就在這時,另外一艘滿載府衛和兵丁的船隻也抵靠岸邊,在錦衣府衛的押送下,多鐸連同幾個女真將校帶着鐐銬和重枷下了船隻,向着城門樓而來。
多鐸此刻蓬頭垢面,隔着凌亂的頭髮,冷冷看向大漢君臣,嘴角噙起一抹譏笑,這些朝臣已有和談之心,甚至想將他放歸。
漢廷果然如此!
這一路上,賈珩爲了強化多鐸的求生意志,或者說防止多鐸自殺,並沒有封鎖着大漢朝的朝堂輿論,將一些邸報拿給多鐸去看,使其瞭解大漢朝的朝局動向。
多鐸自然得知大漢朝廷的戰和之爭。
錦衣府衛這會兒,正在給多鐸以及其他的女真俘虜準備囚車,押送着前往京城。
這一下子吸引了在場朝臣的目光,除了前日的女真使者,許多漢官甚至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多女真旗丁以及女真親王。
就連楊國昌都不由多看了一眼多鐸,蒼老面容中見着一絲晦暗。
心頭罵了一聲,蠻夷!
韓癀也看向多鐸,目光凝了凝,打量着其人,這就是女真親王多鐸?
相比幾位閣臣的淡定從容,京中一些六部司衙的官員以及都察院的官員就沒有那般氣定神閒,交頭接耳道:
“女真人!”
“那個應該是女真親王多鐸。”
“果如京中多言,身形高大,目狠如狼,幾似熊羆野獸。”
一些官員在竊竊私議,原本因爲在冷風中挨凍相迎的怨氣都消散許多。
光是見到這女真親王狼狽不堪地淪爲階下之囚,這一趟就沒有白來!
其實,這也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陳漢官員對女真的複雜觀感,如說一點兒仇視情緒都沒有,也不盡然。
先前的捷報擒獲了女真親王,只是文字,所帶來的感觸當然沒有這般視覺衝擊的一幕,讓漢庭官員讓人心頭震撼莫名。
極大地滿足了中原上國的自尊心。
自隆治二十七年,長達二三十年的時間,陳漢在女真的攻勢下,節節敗退,幾乎就沒有取得過像樣的大勝。
可以說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
而此刻的女真親王以及大批女真俘虜,已是活生生地在眼前,那種衝擊感無疑讓朝臣心緒激盪。
不管戰和之論的國策分歧如何,但現在無疑極大地激發了大漢文武羣臣的大國自信。
天晴了,雨停了,大漢朝臣覺得又行了。
大理寺卿王恕,其人年近六十,頭髮灰白,凹陷的眼窩中見着莫名之色,感慨道:“三十年來如一夢,捷音忽自南國來。”
當年大漢隆治年間大敗之時,王恕還在山西按察僉事,當時女真自代地入寇事急,他曾經前往組織民夫丁壯協助守城。
一旁的工部尚書趙翼,其人丰儀儼然,聞聽王恕之言,儒雅面容之上帶着振奮,道:“王老大人說的不錯,這時我大漢三十年以來的首勝。”
大抵是一種,“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的複雜心情。
左都御史許廬也凝眸看向那少年,面色動容,目光涌起思索。
不管如何,永寧伯賈珩就是前漢之衛霍,帥師伐國的平虜良臣,如果其安分守己,大漢從來不會苛待武勳,如果陰蓄異志,那是天下共討此亂臣賊子!
此刻,工部侍郎秦業也在不遠處看向那少年,臉上喜色流溢,心頭有着一種夢幻之感。
這是他的女婿,此代少有,蓋世無雙。
楊國昌聽着周圍的竊竊私議之聲,目中陰沉似水,心頭漸漸蒙上一股陰霾。
在羣臣都沉浸在這種勝利喜悅中,豈不生出女真不足爲慮,何談言和?
這難道是小兒的計策?
此刻,崇平帝身旁充任糾儀御史的右副都御史張治,也沒有揪着正在熱烈討論的羣臣。
而隨着多鐸押上囚車,漸漸接近,大漢羣臣一雙雙目光都打量着女真親王,如同見到了西洋鏡一般。
“這親王竟沒有鬍子?”
“額頭還是光的?”
一些低品階的御史言官議論着,都嘖嘖稱奇。
這就是肆虐河北、山東等地的女真虜王,如今鬚髮不全,果然是禽獸蠻夷。
多鐸此刻被指指點點,只覺一股煩躁和戾氣在心頭涌出,目光冷冷看向那些官員。
等他女真入主中原,這些漢官都要卑躬屈膝,口稱奴才!
卻在這時,另一艘樓船之上忽而下來一隊軍裝、旗幟迥異於漢軍紅色鴛鴦戰襖的軍卒,正是朝鮮水師的將校以李道順爲首,還有崔文軌,高錫恩等一干朝鮮水師將校。
幾將黑壓壓地近得前來,向着崇平帝以大禮叩拜,高聲道:“藩屬小國之罪將李道順(崔文軌,高錫恩)等見過大漢天子,萬歲萬歲萬萬歲。”
正在看着女真親王的文武羣臣,也被吸引了目光,看向叩首而拜的朝鮮水師諸將。
朝鮮?
這是一個既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朝鮮曾是大漢的藩屬國,但現在已爲女真征服。
崇平帝心頭微動,目中見着一絲喜色,問道:“這是朝鮮水師將校?”
因爲在之前賈珩所上奏疏之上,賈珩已有提及,崇平帝倒也不陌生。
賈珩在寒風中的聲音一如金石,身上披着的玄色大氅獵獵作響,說道:“聖上明鑑,這是朝鮮水師的將校,李道順等人心慕我華夏上國,如今棄暗投明,自願歸附反正。”
正在觀看的羣臣,面色變了變。
楊國昌見此,更是以陰冷的目光盯着那腰間懸着天子劍的蟒服少年。
果然是奸佞之輩,大奸似忠,以此邀媚於上!
因爲歷來帝王多是好大喜功,就喜歡這種萬邦來朝,異域遠服的戲碼。
崇平帝沉吟片刻,說道:“當年遼東失陷,朝鮮隔絕,朝鮮爲女真所迫,至今已有三十餘年了,爾等重新歸化大漢,大漢沒有忘記朝鮮的藩屬子民。”
說着,看向一衆朝鮮將校,說道:“都平身吧。”
崇平帝說完,看向賈珩道:“子鈺,此地風大,先隨朕進城,朕已在熙和宮中擺下接風宴,慶賀此次大勝。”
賈珩拱手道:“臣多謝聖上。”
這時,戴權與一衆內監、侍衛拉着一輛馬車過來,天子座駕以六御而驅。
依然是如上次一般,賈珩從馬伕手中拿過馬鞭,看向崇平帝道:“聖上,上車。”
崇平帝也不謙辭,目光微笑地看向那少年,上了車,賈珩載着崇平帝。
而後面的大臣也陸陸續續上了馬車和轎子,在兩旁軍卒以及內衛、錦衣府衛的沿路扈從之下向着宮苑行進。
崇平帝挑開車簾,目光感懷地看向那執繮駕車的蟒服少年,輕聲道:“上次還是夏天,子鈺從夏至冬,才河南至江南,這一路沒少辛苦。”
賈珩輕聲道:“國家有難,臣爲武勳自當往來奔走,不敢言苦。”
崇平帝看向那少年,只覺有一肚子話要說,但卻不知從何開頭,有對虜海戰,也有兩淮鹽務,還有江南甄家,趙王餘孽。
最終,想了想,只是微笑讚揚道:“子鈺,江南一戰,揚我國威,這是對虜以來的首勝。”
賈珩控制着馬車的方向,保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聲音平靜中帶着少年人的朝氣,說道:“此爲臣分內之責,不敢當聖上誇讚。”
“咸寧和嬋月那丫頭,她們兩個怎麼樣?”崇平帝輕聲問道。
賈珩輕聲說道:“殿下還有小郡主隨我一同回來,現在就在船上,等會兒就會進宮見過皇后娘娘和容妃娘娘。”
船上的女眷顯然不能在文武百官的衆目睽睽之中,與他一同進城,等到相迎的官員散去以後,纔會乘着馬車返回寧榮二府以及長公主府。
君臣二人說着話,在府衛鐵騎相護之中的馬車漸漸自安順門駛入皇宮,而後面的大臣也陸陸續續跟上。
之後大批府衛和軍卒,押送着一輛輛裝着着多鐸以及女真俘虜的囚車,氣氛肅殺地從另外一條街道向着錦衣府的詔獄押去,兩旁站滿了百姓觀望,看着熱鬧,有的從高處扔着臭雞蛋還有各種生活垃圾。
多鐸此刻看向兩旁街道以及酒樓上的百姓,心頭冷笑連連。
此刻,神京城一百零八坊的百姓,都在興高采烈地議論着這次凱旋,街頭巷尾的茶樓酒肆都在討論着被俘的女真親王多鐸的被俘。
神京城中的百萬軍民猶如歡樂的海洋。
正如王恕所言,這是三十年來大漢取得對虜之戰的首場大勝,以生擒一位女真親王爲這場戰事鑲嵌了一顆熠熠生輝的明珠。
而就在這時,賈珩先一步安排的錦衣府衛身穿便衣已經開始活動在茶樓、酒肆敘說着女真國內的親王、貝勒都有誰,爲之後進一步的輿論宣傳攻勢造勢。
而這無疑爲好奇的神京百姓揭開了女真貴族的面紗。
魏王與一旁的宋璟並轡而行,感慨道:“舅舅,這真是不容易,那麼多女真都被子鈺擒下,這樣的能爲,將來對上女真應也能連戰連捷。”
還是那句話,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相比戰報之上的文字,還是眼前的女真親王以及俘虜更能震撼人心。
宋璟笑了笑,倒也能夠體會魏王的激動心緒,說道:“殿下等會兒可進宮去皇后娘娘那邊兒,見見咸寧。”
不管如何,相比齊楚兩王,從咸寧那邊兒論起,殿下與永寧伯的關係無疑要親近許多,而且聽說楚王在南方折了世子,江南甄家也被抄檢,這王爺奪嫡之勝就在眼前了。
齊郡王此刻也乘着一輛馬車,而軒敞的馬車車廂之中還坐着一中年文士。
賈雨村看向不遠處愁眉不展的齊郡王,說道:“王爺不必擔心,月盈則缺,水滿則溢,永寧伯如今春風得意,愈發勢大不假,但朝中文臣的忌憚之心就越重,現在的和談之聲就是此由。”
齊郡王默然片刻,說道:“雨村先生,但願這場和談能夠壓一壓他的囂張氣焰。”
“王爺放心,縱然聖上聽信了永寧伯之言,將來對虜一但事有不利,那時候羣起而攻,再如現在這般勢大。”賈雨村寬慰道。
自忠順王倒臺以後,他改投齊郡王,但齊郡王明顯不受天子待見,將來前途銨黯淡不明,聽說楚王器重文士,可偏偏在南邊兒又出了事兒。
魏王那邊兒倒是……只是,齊郡王狠辣,現在卻不好再輕易改換門庭了。
齊郡王目光憂心忡忡,說道:“話雖是這般說,但……”
但方纔那女真親王都被小兒所生擒,萬一以後面對虜寇再次取得大勝呢?
真到了那時,這大漢朝還有誰能製得住他?
熙和宮
殿宇的琉璃瓦上覆着一層薄薄的積雪,廊柱之下的軍士列隊而站,宛如傲立風雪的長青松柏。
一輛雕以龍紋裝飾,四方垂掛黃色帷幔的馬車,兩個高大的車轅在青白條石鋪就的宮道上用雪痕水跡描畫出兩條平行線。
而橢圓狀塗以紅漆的宮門之後,冬日陽光照耀着一座靜靜矗立巍峨、壯麗的宮殿。
青龍匾額之上的熙和宮三個大字,金輝熠熠,在近晌的冬日日光中,熙和宮莊嚴華麗。
賈珩一拉繮繩,勒停了馬車,從車把之上下來,伸出一隻手,扶着崇平帝下得馬車,道:“聖上,到了。”
崇平帝笑了笑,下得馬車,看向少年那張俊朗、沉靜的面容,目中現出一抹親近和慈愛,說道:“走,隨朕進宮。”
眼前少年其實是他的女婿,經此一戰,咸寧許給子鈺一事,在宮內宮外,都不會有着難以置信的異議,等着以後再立大功以後,就可賜婚,平息浮議。
賈珩卻不敢託大,落後崇平帝幾步,道:“聖上請。”
這時,百官還未跟上,君臣二人或者說翁婿兩人沿着宮道向着熙和宮而去。
崇平帝問道:“現在京裡於和議之論有不少爭議,子鈺你是什麼意思?”
賈珩道:“微臣以爲,我大漢初戰告捷,正是重塑軍心,激勵民氣之時,應該以女真親王首級祭慰我大漢英靈,而女真寇虜以謀叛而斬,對虜堅持三不,不妥協,不接觸,不議和!臣這幾天觀看朝中邸報,對朝中諸位大人所持之論也有所知。”
崇平帝道:“南安郡王所言,可以虛以委蛇,也是韜光養晦之計,子鈺當初《平虜策》不是提到,女真非一日可滅?”
這位天子當然不是爲主和派之言所動,而是需要聽賈珩這位軍機重臣的意見,以堅定乾綱獨斷的意志。
賈珩道:“聖上,臣在平虜策中還提到,女真建官立制,亡我之心不死,如今不過是他們的權宜之計,臣剛剛聽到,女真打算入侵察哈爾蒙古,到時我大漢彼時是不是要因和約而勒兵不前?”
崇平帝聞言,目光一緊,沉聲說道:“察哈爾蒙古?”
賈珩道:“察哈爾蒙古王庭原本就在苟延殘喘,一旦落入女真之手,我山西大同、太原重鎮就將直面虜鋒,如北宋一般,關中之地再無山河屏障,如果我與女真達成和議,彼等明年定會再啓戰端。”
崇平帝冷聲道:“女真真是狼子野心!”
不說其他,單憑這一條,和談之論,不足爲取!
賈珩又說道:“如果放歸多鐸,女真通過本來就可休戰的和議之言,拿回了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而我大漢軍心士氣勢必受挫,天下南北之士必定大失所望,此漢虜不兩立!”
崇平帝聞言,面色微震,道:“好一個漢虜不兩立!”
目光咄咄,郎聲說道:“朕也是此番打算,女真當年不過是臣服我大漢的番邦,竊據遼東,沐猴而冠,我大漢豈能與其修約言和?等會兒,朕要問問這女真親王爲何犯我大漢?”
正如賈珩所料想的一樣,這位天子對於“執虜酋問罪陛前,指斥其非”這等事,有着莫大的興趣。
君臣二人說着話,拾階進入殿中。
熙和殿中左右兩側已經佈置了酒宴之桌,便於以後的百官用宴。
隨着時間過去,內閣以及軍機處、五府六部寺監的的官員紛紛到達宮苑,按着品階徐徐進入殿中,向着崇平帝見禮。
崇平帝此刻正襟危坐在金鑾椅上,握着兩側扶手,下方羣臣以內閣和軍機處分成文武兩班,以賈珩、南安郡王爲首行禮參拜,山呼萬歲。
崇平帝面色和緩幾分,微笑道:“諸卿都平身罷。”
“謝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下方朝臣紛紛行禮謝恩,起得身來。
崇平帝目光逡巡過下方一衆朝臣,沉吟說道:“永寧伯這次前往江南辦差,一戰大勝虜寇,生擒女真親王,勞苦功高,不得不賞,戴權傳旨。”
說到最後,這位帝王冷冷瞥了一眼楊國昌,心頭隱隱涌起一股不好的回憶。
經過前一段時間的鬥爭,關於賈珩封賞的爵位,正好在賈珩到京的前兩天也終於塵埃落定。
賈珩封侯,這滿朝文武都沒有異議。
不封侯,天下之人的吐沫星子都能將廟堂袞袞諸公淹死。
但究竟是幾等侯,這就大有講究,故而在賈珩前來長安的路上,在內閣的武英殿展開了一場又一場激烈的爭論,直到前天這場爭論才徹底終結。
或者說是身爲內閣首輔的楊國昌極力反對,甚至某種程度上賭上了政治生命。
如果內閣首輔反對,那麼六科給事中封駁了奏疏,就會變得很難看,所以此事加上太廟獻俘,一下子成了內閣中爭論不休的話題。
楊國昌認爲封三等侯足以酬功,否則不足弱冠的侯爵,將來再立了微薄之功,是不是還要封公,封王?
永寧伯年歲纔多大?年紀輕輕,就一副權臣之勢,豈是君臣長久之相?
崇平帝自然龍顏不悅,陰沉着臉不說話,但楊國昌這次是鐵了心,要以逆耳忠言,上報君王一片知遇之恩。
至於韓癀和趙默等人,倒是覺得三等侯實在有些寒磣人。
倒好像是不情不願給與一般。
韓癀和趙默兩人因此提議晉爵二等侯,既有保全之意,又不至薄待功臣。
但崇平帝仍不滿意,在經過一段時間僵持以後,詢問恰巧從山西河東鹽場,整飭鹽務歸來的戶部侍郎齊昆,詢問江南戰事情由本末。
在崇平帝目光逼視之下,齊昆硬着頭皮,倒是說了一句公道話:“當是時也,敵虜勢勝,江北大營水師新敗,金陵軍民士紳人心惶惶,迭逃城外,亂作一團,金陵故都直面虜鋒,危在旦夕,永寧伯前後兩戰皆勝,如不封一等侯,難以服衆天下。”
由是內閣的這場爭論,以齊黨干將的“秉公之言”徹底終結,纔沒有再等着賈珩到來京城以後,功爵還未定這樣的笑話出現。
至於改封其他封號,反而沒有必要,沒有在與女真大戰取得決定性勝利之前,倒是不用改封封號。
而且根據大漢典制,都是兩字侯,一字公。
比如什麼平原侯,襄陽侯,忠靖侯……如此等等。
如果是封以公爵,那時候肯定是要封爲一字公爵。
崇平帝目光掠向那身形挺拔的少年身上,面色帶着幾分和緩。
這滿朝臣工又豈會知道他的佈置,一門兼祧……三房,那時候,世襲罔替的郡王就是遼東的獎賞。
大漢東西南北四位郡王,還差一位郡王。
“永寧伯接旨。”戴權此刻白淨的麪皮上現出肅穆,舉起一封繡以黃龍的絹帛,象牙白的玉石軸杆質地溫膩。
賈珩以大禮參見,拜道:“微臣接旨。”
此刻,羣臣也都聽着傳旨之言,有一些人也在好奇究竟給永寧伯封着幾等侯。
賈政在通政使程信身後,此刻這位面如冠玉的政老爹,攥着笏板的手幾乎都微微出汗,竟是比賈珩還要緊張。
秦業蒼老目光中也帶着幾分期待。
秦可卿已是伯爵夫人,下一步就是侯爵夫人,如誕下麟兒,可以說尊貴已極。
大明宮內相戴權面色莊重,“刷”地一下展開絹帛,高亢而響亮的聲音在熙和宮中響起,說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安夏御夷,國家必賴折衛之佐,分茅胙土,朝廷不吝爵賞之隆……軍機大臣、太子太保兼兵部尚書、檢校京營節度副使賈珩,志行純恪、才識敏明,自領皇命南下金陵以來,兢兢業業,如霆如雷,兩定虜寇之亂,力擒虜王,威震夷狄,功莫大焉於社稷……人主統御天下,賞罰不明則百事不成,賞罰若明而四方可行,特晉爵爲一等永寧侯,賜丹書鐵券,以彰茂績殊勳,欽此。”
楊國昌聽着戴權唸誦的聖旨,手中攥着的象牙笏板不由用力幾分,面色陰沉如冰,哪怕早已知道這封聖旨的具體內容,但心頭仍有些憤憤難平。
天子寵信奸佞,不納忠言,韓癀媚君亂國,尺寸之功而得封侯一等,這樣的聖旨豈得通過?
還有言暄……
楊國昌蒼老眼眸跳了跳,餘光瞥了一眼身旁自家的學生,心頭不由嘆了一口氣。
罷了,天子寵信小兒,大勢在彼,言暄如今蟄伏起來,將來再重振齊黨。
韓癀見着這一幕,與一旁的刑部尚書趙默交換了個眼色,心頭都涌起一股五味雜陳。
這封詔書自是在他的妥協下得以通過,力擒女真親王,封侯一等,至於封無可封,那時候說不得能加快天子對永寧伯的猜忌。
下一次封公?封王?
天子很快就會發現,永寧伯功高震主,封無可封,那時候就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時!
此刻的二人還不知道崇平帝已爲賈珩想好了其他法子。
岑惟山、方煥、顏宏等浙黨中人臉色都有些不好看,心頭涌起一股厚厚的陰霾。
武勳勢大,而且還這般年輕,將來如何是好?更不要說,這賈子鈺在南省做的那些事兒,欺壓文臣,威服自用,已現權臣之相,雖現在乖順侍上,但天子百年以後,彼正是權傾朝野,何人能制此子?
賈珩聽完聖旨,面色微頓,面頰帶着潮紅,聲音已有幾分哽咽,拱手道:“微臣謝聖上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等侯,他受之無愧!
這一路從中原方凱旋迴京,剛下馬來,就匆匆趕往江南,整飭鹽務,重整南軍,蕩寇平虜,苟利國家社稷,不避禍福毀謗,罷人、治人、殺人,一等侯實至名歸!
更不用說以番薯爲大漢抑制住了此起彼伏的內亂之憂。
但遠遠還不夠,現在的朝堂之中,有多少正在不懷好意等着他倒臺,對他各種詆譭猜測,如今離他宰制山河,獨步天下還有太遠太遠。
權勢還是不夠!
此刻,下方的賈政聽到聖旨揭曉,心頭也涌起一股欣喜,看向那叩謝聖恩的少年,目光一時間有些恍惚。
榮寧兩府,賈氏一門立族百年,已現頹勢,幸得子鈺爲賈家麒麟,橫空出世,縱他身死也可告慰賈家列祖列宗了。
秦業臉上同樣見着欣喜之色,也回憶着一二年的往事。
憶昔少年趕着驢車前來,與可卿成婚,可卿那丫頭當時聽了兩個丫鬟的挑唆,一開始還有些看不上這個女婿,還想悔婚,得虧他當初守信踐約,否則,此時此刻又該是何等際遇?
封侯,封侯!在整個大漢勳貴之中,開國勳貴之中也才四王八公十二侯,而太宗朝的功臣最高也纔是侯爵,侯爵之尊崇、稀有可以想見。
而且崇平一朝,不得不說相當遺憾,沒有人因軍功封侯,這也說明崇平一朝的武功不足。
可以說,賈珩至此進入大漢高級勳貴的行列,以一等永寧侯領軍機大臣,掌錦衣都督,加兵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可以說這纔是真正三位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