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內書房
崇平帝召見着禮部侍郎姚輿,正在面授機宜。
隨着齊昆升授戶部尚書,明眼人都看出,天子已經開始對朝臣的人選進行調整。
崇平帝道:“吏部近些年選官,多重資歷出身,而不在品行才幹,更有甚者,拘於地域之別,而爲一己私利,實害社稷,姚卿執掌吏部以後,當以四格八法選官任人。”
姚輿道:“臣定不負聖上期望。”
崇平帝道:“戴權,着內閣擬旨,升授禮部左侍郎姚輿爲吏部尚書,以原內閣次輔韓癀主司禮部,吏部左侍郎方煥平級調任禮部輔之,以禮部侍郎龐士朗爲吏部左侍郎。”
戴權拱手應是,然後快步去了。
經過幾天的醞釀,崇平帝乾綱獨斷開始調任相關官吏。
“陛下,西寧府傳來急報。”戴權奉上奏疏,高聲說道。
崇平帝面色微頓,目光閃過一抹疑惑,問道:“什麼事兒?”
戴權遞上奏疏,說道:“西寧郡王薨了。”
崇平帝聞言,面色倏變,輕聲說道:“西寧郡王薨了?”
下方站着的姚輿臉上也微微一變,西寧郡王坐鎮西寧,鎮壓青海等漠北蒙古等部落以及諸番邦,如今這麼一薨逝,西北是否還有動盪?
戴權連忙躬身近前,將手中的奏疏遞將過去,說道:“陛下,這是西寧郡王所上遺表,還請陛下御覽。”
崇平帝接過奏疏,目光垂下,閱覽其上文字,不大一會兒,闔上奏疏,面如玄水,說道:“宣永寧侯進宮,另外派人知會西寧郡王府。”
其實,西寧郡王年紀大了,又有舊疾在身,先前就曾上疏陳情,如今沒有多久終於熬不住,在崇平十五年的冬天過世。
戴權道:“陛下,西寧郡王府已經收到噩耗,府上掛起來了靈幡。”
崇平帝放下奏疏,久久不言,面帶悲慼說道:“戴權,你代朕去西寧郡王府弔唁。”
戴權拱手應道:“奴婢遵旨。”
此刻,西寧郡王府已是哭聲一片,門前的桐油黑木匾額上已經掛起了白花,府中各處支起了白幡。
大漢東西南北四位郡王,除南安郡王本身就世居京城,其他幾大郡王在神京自然有着老宅,甚至還有一部分族人留守。
西寧郡王這一去,大概也要扶靈歸葬神京,然後如果按着慣例,由世子繼承郡王之爵,前往西寧坐鎮。
西寧郡王府,前廳後院已經掛起了各式各樣的白色靈幡,廳堂已經佈置成靈堂,高几之上擺放了令牌和祭品等物。
西寧郡王世子金孝昱,披麻戴孝,跪在青磚鋪就的冰涼地板上,對着靈牌嚎啕大哭。
“父王,父王……”
而其他一些族人也都跪在廳堂中,向着桌案之上的靈牌哭泣。
“東平郡王府,理國公府,齊國公府、治國公府,前來弔唁。”這時,一個管家在外間高聲說道。
分明是四王八公等一干勳貴紛紛上門祭弔。
相比西寧郡王的愁雲慘淡,秦宅,廳堂之中則是歡聲笑語,有說有笑。
秦業招待着到訪的賈珩以及秦可卿夫妻二人,隔着一方漆木小几敘話,香茗熱氣騰騰。
秦業蒼老目光感慨無比地看向那少年,笑道:“子鈺先前在朝會上,可是把我擔憂壞了。”
眼前少年現爲一等侯,而可卿現在也爲侯夫人。
賈珩道:“朝爭之事也不是一次兩次,宦海沉浮,也不過平常中事。”
秦業道:“這樣大的陣仗,我先前倒是很少見到。”
他這個女婿真是人中龍鳳,世間少有。
不遠處的秦鐘面上也有些崇敬地看向那少年,手中拿着一本三國話本。
賈珩問道:“岳父,河南煤礦開採諸事如何?”
秦業解釋說道:“如今開採是工部在地方官府的配合下,募集丁夫下得礦井開採,目前這些石炭,都是優先供給於宮裡,剩下的煤礦由內務府惜薪司收攬,售賣給湖廣、江浙,以賺取利銀。”
賈珩問道:“京中呢?京中百姓平常做飯也用着煤炭吧。”
其實,哪怕是後世也不是所有百姓都能用上煤氣做飯,在廣大的農村,也沒有這個條件,否則生活成本陡然增加。
所以,還是得搞出來蒸汽機,但可惜這個東西倒不是破壞畫風的問題,關鍵是他不會,需要很長的時間。
但原理他大抵是知曉。
秦業沉吟片刻,敘道:“京中居、大不易,開國以來,關中地力漸漸貧瘠,官府不讓入秦嶺打柴,擔心壞了龍脈風水,而是讓百姓用石炭,但石炭因產量不高,價格高昂,百姓難以支付得起,後來漸漸放開,現在富商巨賈之家,用石炭做飯,而尋常百姓之家仍以木柴做飯取暖。”
中國對煤炭的利用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除卻皇室和達官顯貴用着木炭,許多官員都用着質量上乘的無煙煤。
賈珩點了點頭,輕聲道:“如今不少煤炭成爲價格低廉之物,如果讓百姓用上,也是一件利國利民之事。”
其實,相比兵事官制,那些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纔是大多數先祖的日常生活常態。
正如清代的一些老照片,還有洋人拍的一些紀錄片所見,城池周圍都是光禿禿、灰濛濛,不見一棵樹木。
你不讓百姓砍伐,那就是桀紂之君,而讓百姓盡取河澤山川之禮,這就是文帝仁君愛民之舉。
秦業道:“一來開採成本不低,二來煤炭儲量不高。”
賈珩點了點頭,說道:“開採成本的問題,可以通過廣置產量,價格也就慢慢降下,一步一步來。”
這是一個系統工程,而且相比兵事、政爭,無疑有些瑣碎和枯燥。
秦業道:“此事非一日之功,如今工部也只能徐徐圖之了。”
賈珩轉而說道:“岳父,工部方面可以將開採的煤炭售賣給普通商賈,人人都可憑票購置販賣牟利,價格便宜一些。”
新成立的煤炭司,更多還是一個組織生產的部門,在下游終端的販賣仍由商賈完成。
而他目的除了普惠於百姓,也有培養一批利益共同體的緣故,否則京營兵馬不過是一道詔書就可解他兵權。
否則,所謂的權勢就是無根浮萍。
秦業道:“此法可以試試,不過要和趙尚書還有內務府的長公主商議。”
賈珩點了點頭,道:“那是自然。”
秦可卿拿起茶盅,輕輕抿了一口,聞言,媚意流波的美眸瞥了一眼賈珩。
就在這時,一個嬤嬤進入廳堂,低聲道:“老爺,姑爺,寧國府來了人,喚着姑爺回去,說是宮裡打發了一個公公,召姑爺回去呢。”
賈珩面色怔了下,轉眸看向秦業,說道:“岳父,聖上有召,我先進宮面聖了。”
秦業笑道:“面聖當緊,快些去罷。”
以賈珩的聖眷,自然不會認爲是什麼不好之事。
秦可卿起得身來,美眸瑩瑩如水地看向那少年,柔聲喚道:“夫君。”
賈珩面上也有幾許歉意,笑了笑道:“沒想到宮裡聖上召見,等問過話以後,我再過來,你今天要不在這兒住一晚。”
說着,與秦可卿道別,然後徑直出了秦宅,問着那過來報信的小廝,面色就是一怔,低聲道:“西寧郡王薨了?”
賈珩壓下心頭的驚訝,騎上駿馬,策馬揚鞭前往粉牆黛瓦的宮苑。
此刻,大明宮,內書房
崇平帝召集着內閣一衆閣臣商議西寧郡王薨逝一事。
西寧郡王去世,朝廷要討論封贈諡號以及爲其子的承爵諸事,此外還有西北邊境後續由何人接管的穩定事宜。
內閣次輔韓癀白淨面皮上毫無表情,拱手說道:“聖上,微臣以爲,西寧郡王戍邊於青海經年,勞苦功高,微臣以爲當贈美諡以彰其功勳。”
刑部尚書趙默拱手道:“聖上,西寧郡王之後,青海方面諸胡番邦人心不穩,臣請聖上揀派良臣戍守。”
如果不是那永寧侯還要應對虜事,打發他到西寧鎮守,朝廷也能少上許多風波。
崇平帝沉吟片刻,說道:“青海諸番邦已有多年未曾作亂,況西寧郡王世子尚在京盤桓,如以其承嗣爵位鎮守西寧如何?”
這是大漢東南西北四大郡王,不少勢力盤根錯節,雖然崇平帝早就想收攬西北兵權,但金家耕耘西寧多年,厚植勢力,不少部將都蒙幾代西寧郡王提拔,甚至與西寧郡王結爲姻親,如寧夏總兵胡嘉就是西寧郡王的女婿。
已漸成尾大不掉之勢。
如是貿然改換鎮守將帥,只怕會引起西北不穩。
現在正是在北方與虜對戰的關要,這些自然是要往後放一放。
所以崇平帝再想換掉金家,仍要第一時間說要讓金孝昱回去,這是體恤功臣之意。
韓癀面色淡漠,察覺天子的心意,拱手道:“微臣以爲由郡王世子金孝昱接任西寧鎮守使一職。”
楊國昌辭官歸隱之後,內閣首輔空缺至今,這幾天御史已經紛紛上疏進言,應該選賢能方正之臣擔任首輔,佐理陰陽。
但崇平帝就是沉得住氣,在任命了齊昆爲戶部尚書以後,並未提及首輔屬意何人,而先前改韓癀主司禮部,終於第一隻靴子落了地。
戴權道:“陛下,永寧侯遞了牌子求見聖上。”
崇平帝面色稍緩,連忙道:“宣。”
不大一會兒,內書房中的幾位閣臣,就見一個身形挺拔,器宇軒昂的少年舉步而入。
其人一襲黑紅面料剪裁的精緻的蟒服,行蟒團紋圖案刺繡精美,隨着快步而來,威嚴森然,闊步進入大殿之上,來到御前,推金山倒玉柱,朗聲道:“微臣見過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殿中衆臣都心頭一凜。
不僅僅是賈珩的年輕,而是那股沉凝如淵的氣勢,在封爲一等武侯以後,更顯得英峻不凡。
再加上白襯黑紅的行蟒蟒服,將修長筆直如劍的身形勾勒極致。
崇平帝面色微頓,目光溫和幾分,說道:“子鈺請起。”
賈珩道了一聲,起得身來,面色恭謹。
崇平帝冷硬目光溫和幾分,打量向那少年,說道:“子鈺,西寧郡王因舊疾復發薨逝,子鈺以爲西北之地的防務需得重新調整。”
本來冬天對老人而言就難熬,西寧郡王在西北苦寒之地,原本身上的舊疾復發,就沒有熬過去。
賈珩輕聲說道:“臣以爲暫時不會對遼東之事有所影響,兩地距離遙遠,西北諸番如今也漸漸不成氣候,如今我大漢應先解女真威脅。”
崇平帝沉吟片刻,感慨說說道:“朕和諸卿也是這個意思,只嘆西寧郡王一去,我大漢又失一柱國之臣。”
賈珩面如玄水,目光閃了閃,心思莫名。
其實,這四大郡王已有尾大不掉之勢。
崇平帝默然了一會兒,看向韓癀,說道:“韓卿,內閣與翰林院議定諡號,由西寧郡王世子金孝昱繼承西寧郡王遺志,前往西寧奔喪扶靈,另外,罷朝七日,以寄哀思。”
韓癀整容斂色,聲音肅穆,拱手道:“臣遵旨。”
說着,與幾位閣臣出了內書房。
待幾位閣臣離去,崇平帝轉而看向賈珩,問道:“子鈺最近都在京營練兵?”
賈珩道:“回聖上,京營軍兵正在枕戈待旦,積極備戰。”
崇平帝點了點頭,溫聲道:“剛回來,也當多休息幾天纔是,不必急於一時。”
賈珩道:“回聖上,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北方敵寇暗流涌動,臣只能多做準備。”
“難得你如此憂心國事。”崇平帝想了想,目中涌起滿意之色。
眼前少年這幾天的謙慎表現,他看在眼裡,對於朝局內閣以及朝臣變動,躲至京營,醉心練兵,這纔是本分的武勳。
先前雖與韓癀之子的韓暉還有交情,現在早與浙黨分道揚鑣,江南與沈邡等人的爭端就可窺見一二。
崇平帝道:“等會兒,一同用着午膳,和朕說說邊事。”
賈珩低頭應是,然後隨着崇平帝向着後宮而去。
坤寧宮
近晌之時,殿中珠輝玉麗,幾個衣衫華美的麗人坐在一方羅漢牀上。
宋皇后與端容貴妃並排而坐,周貴人、吳貴人則坐在一旁的繡墩上,笑着陪着后妃兩人說話。
咸寧公主與李嬋月也在一旁,落座下來,一着青色襖裙、一着粉紅衣裙,一個氣質清冷雅黛,一個稚氣可愛。
咸寧公主仍沒有綰成婦人髮髻,而是仍做未出閣少女打扮,空氣劉海兒下的彎彎柳眉仍是小平眉,而帶着淚痣的清眸流溢着的幽豔、峭麗氣韻稍稍散去一些,有人春花嬌媚氣息流溢。
“娘娘,陛下和永寧侯來了。”內監進入殿內,朝着宋皇后和端容貴妃拱手道。
宋皇后那張國色天香的芙蓉玉顏,笑意流波,聲音糯糯說道:“妹妹,陛下和子鈺來了。”
端容貴妃柔聲說道:“這幾天,聽陛下說他都在京營練兵,也難爲他剛回來,就這般醉心兵事。”
也不知是不是她多心,總覺得最近幾天,自家女兒稚麗眉眼之間多了幾許不屬閨閣少女的嫵媚春韻,也不知兩個人又弄了什麼名堂。
這時,咸寧公主妍麗、清絕的臉蛋兒上,也蒙着一層淺淺喜色,拉過李嬋月的手,向着殿門口望去。
這幾天沒有見着賈珩,少女去了京營尋找,只是賈珩派人說了要單獨待在京營忙幾天,咸寧公主遂不再黏着賈珩。
只是,芳心未嘗沒有暗暗幽怨,她初爲新婦,先生應該多陪陪她纔是的。
而在幾人敘話之時,崇平帝進入殿中,身旁落後半步正是蕭軒疏舉的蟒服少年。
少年身上披風,腰間按着天子劍,護衛着崇平帝。
“陛下。”宋皇后美眸凝露,眼眸輕眨之間,笑意嫣然地看向崇平帝,麗人雍容雅步而來,雲髻之上的碧玉滴翠明光熠熠,炫耀人眸。
崇平帝面色卻無多少笑紋,輕聲道:“梓潼,準備午膳,朕和子鈺在一塊兒用些。”
宋皇后豔麗玉容上笑意仍如海棠花般明媚,說道:“臣妾正說派人去喚着陛下呢。”
崇平帝點了點頭,只是聲音低沉說道:“西寧府傳來消息,西寧郡王薨了。”
宋皇后臉上的笑意微微斂去,驚聲道:“陛下,西寧郡王……怎麼這般突然?”
崇平帝嘆了一口氣,說道:“西寧郡王也是年紀大了,原本有着舊疾在身,幾個月前就給朕上疏,這個冬天難熬啊。”
宋皇后寬慰道:“陛下節哀。”
當年西寧郡王並不是崇平帝的鐵桿支持者,反而與周王關係莫逆,幾爲生死之交。
崇平帝擺了擺手,落座下來,說道:“朕已經打發了戴權前往金府祭弔,罷朝七日,以寄哀思。”
因爲西寧郡王靈柩不在京城,崇平帝也沒有親自去西寧郡王府。
宋皇后想了想,抿了抿粉脣,柔聲道:“那臣妾打發着女官去慰問着西寧郡王府的女眷。”
崇平帝點了點頭,然後看向吳貴人和周貴人兩妃,問道:“你們緣何在此?”
吳貴人連忙行了一禮,怯怯柔柔道:“臣妾見過陛下。”
見崇平帝詫異,宋皇后柔聲解釋道:“這些宮人在家中許久,骨肉分離,難聚天倫,臣妾想着是否讓歸寧省親,探望探望家人?”
其實,她也想回金陵看看家人,但皇后爲六宮之主,不可輕易出宮。
崇平帝想了想,輕聲說道:“朕回頭給宮妃下旨,讓她們修建省親之宅,以供接駕。”
宮妃出宮省親有着一套嚴格、完整的儀禮典制,而且不會在府中過夜,這都是天家爲了防止出一些宮帷醜聞的手段。
吳貴人和周貴人紛紛叩謝聖恩,然後告辭離去。
賈珩凝眸瞥了一眼周吳兩位宮妃,心頭生出一股感慨。
如果沒有他當初將元春接出來,只怕省親的也有元春,到時候……
想起元春那幾乎將她包裹起來的溫潤柔軟,以及那柔婉如水的性情,心底也有幾許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