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盛京城,禮親王府
傍晚時分,暮色暝暝,秋雨淅淅瀝瀝,放眼望去,天地似乎一片蒼茫之色。
代善聽聞多爾袞、豪格過來,面容似迴光返照一樣,一隻胳膊撐起身子,蒼老眼眸也重新回返神采。
多爾袞與豪格近前,聲音悽然喚道:“兄長,大伯。”
代善蒼老眼眸看向多爾袞,嘴脣翕動,聲音虛弱道:“十四弟來了。”
多爾袞行至近前,抓住代善那隻枯皺的手,道:“兄長,我來了。”
代善緩緩說道:“十四弟,我要去見父皇和兄長了,十四弟要守好我愛新覺羅一族的基業,這是父皇和兄弟們拼了性命,纔打下的基業。”
多爾袞面色悲愴,淚如雨下,緊緊攥着代善的手,道:“大哥放心,我會守好這份基業的。”
代善說着,轉眸看向一旁臉上掛着淚痕的豪格,說道:“豪格,你與你十四叔不要再爭執下去了,漢人那邊兒出了個了不得的人物,連你父皇都吃了他的虧,你和你十四叔要聯手起來,才能爲你父皇報仇。”
豪格帶着哭腔說道:“大伯,爲了大清國,我和十四叔不會再爭執下去了,但如今嶽託兄弟被漢人俘虜,還望大伯保重身子,還有那兩紅旗,也要尋個老實可靠之人託付。”
代善:“……”
多爾袞:“???”
事到如今,還在惦記兩紅旗?
“兩紅旗自然是由大哥的兒子、孫子接掌,誰也不能染指!”阿濟格臉色鐵青,憤憤說道。
豪格冷笑道:“怕不是你阿濟格想染指吧?”
他方纔是承諾不與多爾袞爭執,但並沒有說與這阿濟格要和睦相處。
代善聽着兩邊兒爭執,這會兒心頭冰涼,一時無言,閉上眼眸,凹陷的眼窩中無聲流淌下渾濁的眼淚。
愛新覺羅一族內鬥洶洶,等他走後,大清將何去何從?父皇從山林中篳路藍縷,好不容易纔打下這番基業,難道到了第三代就要葬送?
一時間,心頭蒙上一層厚厚陰霾,悲愴不勝。
多爾袞岔開話題,面色神情複雜,說道:“大哥,我們已經想方設法搭救嶽託侄子,西北那邊兒,會再派使臣前往準噶爾,聯合衛拉特蒙古,一同對抗漢廷。”
代善輕輕“嗯”了一聲,似乎到了油盡燈枯之時,忽而白髮蒼蒼的腦袋朝一旁無力地垂下,溘然長逝。
“父王!”代善最小的兒子滿達海見到此幕,心頭劇震,失聲喚道。
“禮親王薨逝了。”多爾袞摟着代善的肩頭,感受到那具蒼老身體中生機的喪失,威嚴面容上滿是悲慼之色,目光閃爍,望着窗外那綿綿不停的秋雨,心頭沉重。
代善一走,大清又少了一根頂樑柱,如果再加上十五弟和嶽託、碩託侄子,大清元氣大傷。
這個賈珩難道是大清的剋星?
豪格哭着趴伏近前,喚道:“大伯,大伯。”
一架錦繡雲母屏風之後,一衆姬妾痛哭之聲響起,從屋內到庭院中,王府僕人以及宮婢紛紛跪下嚎啕大哭。
哭聲與呼喚響遍了整個禮親王府,在暮色四合的傍晚,配合着淅淅瀝瀝的秋雨,天地蒼茫。
而原本在廳堂中等候消息的清廷高層,臉上神色也肅穆起來。
範憲鬥微微閉上眼,嘆了一口氣。
禮親王當此時薨逝,大清國又少不了一次動盪,現在的大清國雖然實力未損,但這樣人心不齊,對付蒸蒸日上的漢廷,來日局勢如何,難說。
鰲拜面上見着一絲感慨,兇狠如狼的目光望向遠處。
經過大同、宣府之戰以及西北戰事,屬於老一代親王、貝勒的時代過去了,以後的時代屬於他瓜爾佳·鰲拜!
管家與僕人掛起白布,支起靈幡,愛新覺羅一族的王公貝勒戴上孝布,面色悲傷。
攝政王多爾袞親領治喪事宜,爲禮親王代善風光送葬,得宮中福臨賜贈諡號爲烈,配享太廟。
至於兩紅旗的歸屬,先由代善之子滿達海以及原鑲紅旗的小旗主阿巴泰暫領。
豪格對此種結果自然十分不滿,但也無可奈何。
因爲多爾袞並未將兩紅旗收入自己麾下。
於是,整個女真,兩黃旗屬於皇太極的政治遺產,名義上效忠福臨,但不插手奪嫡之爭,其實與豪格暗中也有勾連。
兩白旗則是多爾袞兩兄弟的自留地,兩紅旗又左右搖擺,濟爾哈朗又領鑲藍旗爲福臨所用。
而代善薨逝以後盛京城,好似一個火藥桶,不知什麼時候都會點燃,將人炸得粉碎。
……
……
哈密城
夜幕降臨,一輪明月朗照大地,庭院中月光輕柔如紗霧,哈密的秋季已有了幾許冷意,但卻無法冷卻剛剛打贏了一場戰事,熱烈慶賀的京營騎軍。
此刻,城中歡聲笑語在軍帳中響起,經過了半個多月的鏖戰,又收割了一場勝利果實。
官署,書房之中
賈珩將毛筆放在筆架上,目光望向外間溫柔的夜色,耳畔忽而傳來清澈如冰雪融化的聲音:“報功的捷報和奏疏都寫好了吧。”
賈珩轉眸看向換回一身藍白色武士勁裝,身形窈窕的少女,點了點頭,笑道:“已經寫好了,等遞送過去,西北戰事許會告一段落了。”
捷報自不必說,就是對奪取哈密城以後,與準噶爾蒙古的備戰、迎戰全過程,敘說了相關將校的功勳,乃至魏王運輸糧秣和軍械的功勞。
而奏疏則是對善後事宜的安排,還有對西寧金家的處置建議,即金鉉所言,爵位改由金孝昱之子襲爵,也是逐漸摒棄西寧郡王承嗣的養蠱繼承製。
或者說,此後朝廷對西寧的掌控力大大加強,事實上結束了金家在西寧的割據之勢,朝廷的掌控力將大大加強。
此外,賈珩對沙州衛、哈密衛、赤斤蒙古衛的防禦部署,也陸續做了調整。
陳瀟沉吟道:“快到十月了,終於兵事結束了,從大同到西北,朝廷還損傷了不少兵馬,等回到京城,又是不少撫卹。”
不說十萬將士的陣亡撫卹,哪怕平均一人三十兩,加來就要數百兩銀子,如果有功將校的封賞更是不計其數。
賈珩點了點頭,道:“今年應該不會有大的戰事了,不過南方海寇剿捕,雞籠山好像也不太順遂,入冬以後,只能緩一緩了。”
根據錦衣府的情報,雖然江南水師得了紅夷大炮之助以後,在海上面對寇船連戰連捷,並且相繼搗毀了大陳島上盤踞的海寇,但海寇漸漸蜷縮在南洋夷人盤踞的雞籠山。
這是一座大島,有海上不沉的航空母艦之稱。
陳瀟問道:“你回京以後,準備什麼時候去南方?”
賈珩道:“在京裡待十來天就走,趁着秋冬兩季將新法推行完畢,明年開春或許再打一仗,目前朝廷打了一年仗,國庫空虛,新法勢在必行,我親自過去,一來是徹底搗毀寇巢,掃除海貿興旺之障,二來避免新法再出幺蛾子了。”
自崇平十六年以來,一直都在打仗,如果不是內務府以及新開海關、鹽務兩頭輸血,大漢非要在“窮兵黷武”的戰事中財政崩潰。
但縱然是如此,其實也漸漸到了財政崩潰的邊緣。
這仗的確是不能再打下去了。
賈珩說着,起身,輕輕拉過陳瀟的素手,凝眸看向那雙靈動非常清眸,說道:“這次回去以後,我要不領着你向宮裡提親吧。”
瀟瀟跟着他從南到北,奔波勞苦,他真的想給她一個名分。
陳瀟玉頰微紅,清斥說道:“你別胡鬧,再說我們不是成了親?”
當初明月爲媒,天地爲證,兩人也是喜結連理的。
賈珩笑了笑,輕聲說道:“成親是成了親的,但那天黑燈瞎火的晚上,弄得給冥婚一樣。”
“什麼冥婚,你…你胡說什麼。”陳瀟柳葉細眉之下,那雙明澈動人的清眸閃過一絲惱怒之意,輕聲說道:“好端端的說這種不吉利話。”
賈珩拉過少女的素手,對上那雙幽清的眉眼,溫聲道:“生則同衾,死者同穴,冥婚倒也沒什麼不好。” 陳瀟聞言,嬌軀劇顫,清冷幽豔的目光不由癡癡幾許,卻見那少年暗影湊近,忽而溫軟氣息團團襲來,帶着一股親暱之意。
賈珩擁着陳瀟,嗅着那髮絲的香味,湊到耳邊說道:“你一直暗處,宮裡反而懷疑用意,不如你大大方方出來。”
陳瀟抿了抿粉潤脣瓣,輕嗔了一句,說道:“你就不怕他納悶兒,我們陳家女人都和你孽緣不斷?”
賈珩失笑了下,說道:“這怎麼能是孽緣呢,這是天定的緣分,我就喜歡陳家的女人。”
陳瀟輕哼一聲,白了賈珩一眼,沒有說話。
兩人也漸漸是知根知底的老夫老妻。
“你府裡兩個可還等着呢,求婚的事兒,也該緊着她們纔是。”陳瀟默然片刻,輕聲道。
賈珩道:“就怕一曝出來,賜婚之事在所難免,你是宗室之女,總不能一直沒名沒分地跟着我,而且爲岳丈大人承嗣,也要宗人府確認,不是說我們自己承嗣就能承嗣的。”
一旦崇平帝知道他和瀟瀟的交集,肯定要他給瀟瀟一個名分,這都不用說。
到時候,瀟瀟順勢提出爲周王承嗣,功勞封無可封的事,也就有了解決方案。
陳瀟柳眉微蹙,清眸閃爍,道:“會同意嗎?”
賈珩輕輕撫了撫少女耳畔的一縷秀髮,攬過削肩,說道:“天家以仁愛、孝悌治世,這沒什麼不好,那時候,太后與太上皇也會樂見。”
畢竟周王的確是絕嗣了,崇平帝哪怕是爲了向外人展示仁厚、友愛,應該也不會拒絕。
“那薛家姑娘,還有林家姑娘,你準備怎麼安排?”少女將螓首靠在少年懷裡,輕聲道。
賈珩道:“再等等不遲。”
因爲,他之前剛剛尚了公主和郡主,已是天恩浩蕩,結果他立了功勞以後,貿然爲寶釵求婚,請賜誥命夫人,同正妻之禮,其實難堵悠悠之口。
百官會說他依仗功勞,藐視天家,所以這個事兒他最好不能主動提,而只能是帶着瀟瀟出來以後,讓瀟瀟提,或者說讓天子自己往那方面想。
說來說去,還是寶釵的商賈之女身份受制,如果是黛玉的話,其實還好一點兒。
但爲黛玉求封,乃至爲林如海承嗣,一來厚黛薄釵,二來也少了一些水到渠成的鋪墊。
而瀟瀟爲周王承嗣,生了孩子就是屬於周王一脈,這就是前置鋪墊。
說白了,先讓天子和文武百官習慣起來,用女人的誥命封賞來“削弱”他日漸膨脹的政治影響力。
當然,周王這邊兒還有個問題,就是宗室血脈可不是你想承嗣就能承嗣的,否則,你兒子不是白撿了一個親王?
所以此事,還是看天子的聖心如何,可能承嗣了也未必是親王了,或者在天家度牒之上要特意註明。
但經過這麼一番操作,瀟瀟仍是正妻。
陳瀟揚起妍麗如雪的臉蛋兒,清眸閃了閃,冷聲道:“怎麼這麼想娶我?”
她可是知道,那薛家姑娘可是眼巴巴地等了不知多久。
賈珩捏着陳瀟那光潔下巴,看向神清骨秀的少女,笑道:“你說呢?”
“良心發現吧…唔~”陳瀟玉容微紅,清眸眸光微垂,還未說完,脣瓣就被噙住,那少年溫軟氣息再次欺近。
……
……
接下來的幾天,漢軍對哈密的局勢開始收尾,金鉉的三萬西寧邊軍留駐在城中,而漢軍派出斥候精騎,從哈密到沙州建立兵站,用來傳遞塘報以及作爲大軍運送糧秣的沿途補給點。
哈密城中的局勢,漸漸安定下來。
一大清早兒,賈珩在錦衣府衛的簇擁下前往傷兵營,探視此戰陣亡的傷兵。
此刻,傷兵營裡,這次哈密城外因戰事受傷的兵卒,正在接受軍中醫官的診治。
“節帥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軍將進入傷兵營,興高采烈說道。
原本正在說笑的一衆傷兵,都起得身來,目光不約而同投將而去,崇敬地看向那少年。
青海西寧的和碩特蒙古一戰以及先前對準噶爾戰事的連戰連捷,都讓賈珩在軍中漸漸擁有一種無上威望。
賈珩朗聲說道:“大家身上有傷,就不必行禮了。”
在場的傷兵齊聲道謝。
賈珩落座下來,看向一衆受傷的將校士卒,說道:“這次大戰以後,再過幾天,大軍就會自嘉峪關班師回京,諸位出征在外三月,已報了昔日的袍澤之仇,都是頂天立地的好漢子!”
一衆將校士卒聞聽賈珩的誇讚之聲,面容滿是振奮之色。
賈珩沉吟說道:“朝廷向來不會虧待有功之臣,諸位將校爲國殺敵,有我在軍機處,朝廷該有的撫卹和嘉獎不會少。”
戰事一結束,兵部文官可能就會剋扣封賞,此事顯然不行,會影響以後對女真用兵。
軍帳中的將校,這次心頭都有些歡喜。
此次回去以後,功爵加身,封妻廕子,不在話下。
賈珩道:“諸位都是有功之臣,接下來好好養傷,大軍擇日班師回京。”
“都督,魏王殿下來了。”就在賈珩與傷兵敘話之時,錦衣親衛李述近前而來,抱拳說道。
賈珩出得軍帳,擡眸看去,只見魏王陳然在王府幕僚的陪同下,快步近得前來,笑道:“子鈺,恭喜啊,又取得一場大勝。”
在來的路上,他已經聽到平西大軍大勝而歸的消息,準噶爾五萬大軍一戰而潰,準噶爾汗的三個兒子也都喪命在亂軍之中。
這又是一場戰果輝煌的大勝!
眼前之人真是天生的將種!
賈珩笑了笑,說道:“魏王殿下押運糧秣,一路辛苦了。”
“不辛苦。”陳然擺了擺手,笑着說道,俊朗面容上現出一絲期冀之色,問道:“方纔聽軍將所言,子鈺最近要領大軍班師?”
賈珩道:“準噶爾部兵馬如今已經大敗虧輸,大軍幾番征戰,已經師老兵疲,不宜再將戰事繼續下去了。”
陳然點了點頭,說道:“如是這般,是該班師回京了,父皇那邊兒可曾遞了奏疏?”
賈珩道:“軍報和奏疏已經走六百里急遞去了神京,回信也就是十來天的事兒。”
班師回京這樣的大事不可能不經崇平帝說一聲就返回,否則在文臣眼中,又是一樁跋扈罪名。
隨着打贏西北之戰,他已經成爲大漢擎天之柱,一舉一動都要倍加謙虛謹慎,回去之後更需藏拙了。
陳然點了點頭,說道:“那就好。”
其實有些想問,在軍報和奏疏中可曾提及到他,但這般問也太過刻意,就改口道:“那小王這幾天可爲大軍做些什麼?”
賈珩道:“已經讓諸軍收拾行囊,這幾天糧秣和酒肉,好好犒賞這些軍將,深入大漠,幾番廝殺,也不少辛苦。”
魏王陳然點了點頭,笑道:“子鈺就放心吧。”
這幾天,這段時間也好接觸一些有功將校。
魏王陳然道:“西寧那邊兒的南安郡王還有柳芳二人,嶽託還有和碩特的幾位臺吉,子鈺也一併。”
“一併帶回,不過要謹防女真派密諜或者殺手前來劫持囚車。”賈珩想了想,說道。
嶽託是女真的智謀之士,又坑死了大漢十萬大軍,女真大抵是要派間諜來救的,等會兒得吩咐曲朗對應佈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