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他二人合對了一番關目腔調, 又派定笛子、鼓板的吹打之人,便開唱。
煦玉立起身,不料卻忽覺頭暈目眩、站立不穩, 一旁心怡見狀忙不迭伸手扶住。煦玉站定, 穩住身子, 方道句“此乃痼疾, 無妨”。
此番煦玉先唱:“【品令】行行度橋, 橋盡漫俄延。身如夢裡,飄飄御風旋。清輝正顯,入來翻不見……”卻說煦玉唱來雖不若慣常扮生的相公那般嫺熟, 卻也句句和那關目,不演自熟, 有模有樣, 引得合席俱贊一回。隨後只見煦玉持扇一指, 道句:“妃子哪裡?”
心怡上前說道:“上皇哪裡?”
佯裝執手相見狀,煦玉道:“我那妃子呵!”說着則以扇頭挑起心怡下頜。心怡擡首隻見跟前煦玉嘴角挑起一縷輕笑, 眼中尤帶幾許審視的神情,隨後低聲道句,“汝與汝姊不甚相像。”
心怡見狀不由芳心一顫,當即面泛紅霞,更顯人面桃花, 嬌豔欲滴。心怡伸手拂開下頜處的扇頭, 嬌嗔一句“大人~”, 風情萬種。
隨後煦玉接着唱道:“【豆葉黃】乍相逢執手, 痛咽難言。想當日玉折香摧, 都只爲時衰力軟,累伊冤慘, 盡咱罪愆。到今日滿心慚愧,訴不出相思萬萬千千。”
心怡道:“陛下,說哪裡話來!”一面說着一面持了酒杯嫋嫋婷婷地遞至煦玉脣邊,不料卻爲煦玉持扇擋住,笑曰:“我不飲那冷酒。”
心怡只得收回酒杯,接着唱道:“【姐姐帶五馬】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幾不免。梨花玉殞,斷魂隨杜鵑。只爲前盟未了,苦憶殘緣,惟將舊盟癡抱堅。荷君王不棄,念切思專,碧落黃泉,爲奴尋遍。”
煦玉一面從執扇手中接過自己酒杯,一面唱道:“【玉交枝】纔到仙山尋見,與卿卿把衷腸代傳。”又將手中之酒遞至心怡嘴邊,心怡見狀會意,正待垂首就着煦玉之手飲了,未想煦玉卻忽地將酒杯收回,自己仰頭一飲而盡。之後又半眯星眸斜睨着心怡接着唱道:“釵分一股盒一扇,又提起乞巧盟言。”
一旁心怡見罷此景,惱得桃花美目圓睜,半怨半嗔地唱道:“妾的釵盒也帶在此。”
隨後二人合唱:“同心鈿盒今再聯,雙飛重對釵頭燕。漫回思,不勝黯然,再相看,不禁淚漣。”
此出唱罷,周遭衆人無不鼓掌叫好,讚賞不迭,董毓葆率先開口說道:“便是較了那班裡的相公,賢弟與菀蘭所唱此出亦是過之而無不及,真可謂是天作之合。賢弟乃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豈會是初次登臺作唱。”
煦玉聞言不過淡淡對曰:“過獎。”
一旁心怡亦道:“大人的關目板眼竟絲毫無錯,不愧爲多情之君王,較那班裡的相公更爲瀟灑風流;下回合該扮那張生夢梅,怕是本色出演呢。”
煦玉聽罷但笑不語。
董毓葆等人亦是興致頗高,合席賀了三杯。煦玉不大隨衆而飲,只從旁令人拿自斟壺斟了溫酒,小酌幾杯罷了。隨後各自席上吃菜,又散座了一回。期間心怡只管於煦玉案前侍奉,並不搭理其餘諸人。倒是董毓葆劉秉衡等人,待酒過三巡,便有些薰然酒意,已是放浪形骸,形象全無,摟着身側作陪的向秋、丹薈等人便欲敬那皮杯,鬧得十分不堪。惟煦玉這席,煦玉與那心怡不過隨意閒聊,便連座位亦未曾拉近些許。
此番待至未時將申之際,煦玉便提出告辭,只道是明天一早尚需出發前往九江府,主持該地科考,遂需得回去準備行程之事。董劉二人並了三妓依禮挽留一陣,亦不敢十分留。臨行前,煦玉忖度贈些物什與那倪心怡,然身上除卻金銀並無他物,贈那銀子又覺俗不可耐,遂只得將撰扇之上一塊流雲百福的翡翠扇墜摘下贈予心怡。隨後方拜別了諸人,衆人將煦玉送出語春閣,期間那董劉二人尚還從旁暗示煦玉且將遇刺之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好。煦玉聞言惟笑曰“二位且安心,此番擒拿周家椽,二位功不可沒,在下當不會忘記上書明言”。董劉二人聞言喜不自勝,隨後便目視煦玉上轎而去方還。
卻說自當日語春閣飲宴陪酒之後,倪心怡便一直心有所繫,心緣意馬,待丫鬟伺候着回家洗漱後除了簪環卸了妝,仍獨自倚坐窗前出了一回神,兀自想着當日之事。之後又將從前幻玉寄予自己的書札尋出來讀着,此番再看,卻又與當初心境全然不同,腦中煦玉之音容笑貌尚還縈繞其間,揮之不去。將煦玉所贈扇墜取出摩挲一回,再讀幻玉之信,方對幻玉當初的癡情能夠體悟一二。
隨後心怡命丫鬟取來紙筆,自己親手挑亮了燈,便坐於燈前給幻玉寫信。先道契闊,又敘寒溫。隨後便將近日南昌府之事概述一番,道是江西諸事繁雜,只未料自己竟亦捲入其間。江西巡撫董毓葆並了南昌知府劉秉衡二人慾討好親近煦玉以免受周家椽一事牽連,方令自己出面,借了姐姐的名號將學政大人邀請前來飲宴聚會。又將自己請帖之上所題詩句並了煦玉應答之句以工楷拿冷金箋謄抄了,方又接着寫道:“……素昔尚還嗔怪姐姐未免太過癡情,可知入了我們這行之人,萬事皆備,惟心獨缺纔好。何況素昔你我自是不比了那深閨女子,天下間的男子上至瑤池仙品下至三教九流,只怕是皆見了遍,若是任那誰人皆入得心房,只怕心上亦住不下這許多人。然待妹妹今日始見,方知便如姐姐那般之人,對着你心儀之玉郎,只怕平素便是再多矜持,此番亦盡皆賠了進去。若說此世間之風流才子,願一擲千金換你我一笑者亦是數不勝數,然及至今日見了他,方知何謂‘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當真人如其名;風流多情卻非下作濫情,灑脫不拘又非放浪無忌,雖清高嘯傲卻也始終彬彬有禮,揮塵清談而又進退有度。平素一干自詡正人君子者與之相較,惟有相形見絀,不過跳樑小醜罷了,總歸了千般萬般的好處妹妹也道不盡,今日方解姐姐一片癡心。只在妹妹看來,今日他並非如姐姐曾道那般喜好道古論今、侃侃而談,想來他大抵亦不喜與一干庸官俗吏往來應酬,遂便也一直面色欠佳、興致不高……只席間見他手中戴着戒指,便戲謔問曰可是婚配,彼時不過一句戲言,不料卻聞他答曰成親已有數載。亦不知世間哪位佳人能賽過姐姐者幸得他青目,何以姐姐竟從未提起。待要再問幾句他家夫人之事,他惟以‘寒門拙荊,無鹽性烈’搪塞,卻當真並非實言了。只怕上述之言句句皆虛,單就那‘寒門’二字便知,以他家家世,鐘鼎書香之家,何以會娶那寒門之妻,只怕是‘豪門千金,貌美性賢’罷……他亦道妹妹與姐姐不甚相像,可知他心中尚還記得姐姐音容。妹妹頗悔當日多番勸解姐姐釋懷,道是依附貴胄之家委曲求全,斷非我輩可取。然如今若妹妹是姐姐,當初定不會退讓,即便主母乃是悍婦夜叉,爲了這等佳婿,妹妹亦願迎頭而上……玉郎臨別惠贈之扇墜並了回帖原詩,妹妹定珍藏之,遂未能令姐姐過目,望海涵。拜首,妹妹心怡手肅。”
寫畢,心怡便將信箋封好,待次日天明寄往京城幻玉手中。卻說幻玉拆信閱罷,不覺淚滾雙腮,百感交集,引來她心中多少往事愁緒,口中喃喃說道:“我雖身在京城,不過偶然聞知幾許他之隻言片語,何嘗能得見一回……不若你尚能與之談笑相對……”
另一邊,煦玉從語春閣歸來,翌日一早方出發前往九江,臨按科考等諸事皆不在話下。話說江西省一共十三府一直隸州,往昔學政巡視按臨不過擇了臨近首府的幾地罷了,其餘之地科考大可令該地考生前往學政所在之府一併參加。然煦玉卻堅持親自走遍贛省十三府,遍巡各府官學,考覈察舉生員。由於之前在南昌府之時爲周家椽一案而耗費許多時日,遂此番的巡視行程頗緊,兼了監考閱卷諸事繁忙,煦玉幾近全程帶病強撐。然即便如此,煦玉對了科考放告諸事仍未有絲毫放鬆,地方府學自是不比了首府官學豫章書院,其間教官是魚龍混雜,參差不齊,官學教官需接受學政考覈,許多教官的考覈成績往往難以盡如人意。尤其煦玉考覈極嚴,出題煩難,那等荒疏之教官在計典之中不合格者甚多,皆被煦玉報備以上報吏部罷黜。
花去半載,方遍巡十三府一州各地,回到南昌府之時,當年鄉試及至。煦玉於七月之時於南昌府舉行錄科,即因故缺考生員抑或科考成績未達標者所參加的鄉試資格考試。從中又擇出一批較優秀者送選鄉試。錄科過後尚有一場錄遺,即錄科尚未通過者仍有一次補考機會。
待八月鄉試開考,鄉試總裁到任,煦玉方算任滿事了。煦玉將自己此一載的學政經歷中所察之積弊分門別類地列成十條,並各自提出解決方案,並了周家椽一案詳情陳述與生員“舉優黜劣”的名單一併上書與景治帝,後成爲各地學政政績考覈評價的標準。
而煦玉亦因累月積勞成疾,於南昌一病不起,待南昌鄉試舉行完畢亦無法回京述職。而當年亦是林熙玉鄉試下場之時,遂亦無法親眼目見熙玉下場之景,只得全權委任了在京的賈珠並應麟等人,敦促熙玉備考取試。待煦玉將養已畢,時序已近十月,方啓程回京不提。而煦玉於南昌養痾期間,倪心怡又是如何噓寒問暖、關懷備至,而待煦玉離開南昌之時又是如何十里相送、依依惜別,則不消贅述。然只道是此事並非小事,煦玉恐賈珠聞知多心,幾次三番婉言回絕,奈何因了人在病中,尚且身不由己;遂只得三令五申身旁跟着的執扇等人曰斷不可將此事透露與賈珠知曉,否則少不得板子伺候。亦懇求則謹千萬代爲隱瞞着個。而此事於南昌府中則傳爲佳話,爲京師第一才子又添一段風流韻事,此番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