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紅繡睡的並不安穩,夢境中總是能看到孃親在城外清風山上的那一座孤墳,靈幡被風吹的亂舞翻飛,孃親臨死前含笑合目的那一個畫面如同膠片,一直重複的在腦海中回放。
紅繡驚喘着坐起身來,擁着被子用袖子擦拭額頭上的冷汗。窗外天色仍舊很暗,幽藍的夜色萬籟寂靜,只有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般。
很久都沒有夢到連翹了,爲何在今日這樣安寧的心境中入睡,卻會想起她臨死前的那一幕?是不是孃親覺得她已經忘記她的仇恨了?她沒忘啊,只是現實中的種種牽連,讓她無法痛痛快快的下手。
“小姐,您怎麼了?”
丹煙聽到動靜端着燭臺進屋來瞧,見紅繡如受傷的困獸一般抱膝坐着,忙奔了過來,將燭臺在牀畔的小几上,擔憂的扶着她的雙臂:“小姐,可是心口疼了?奴婢去給您拿藥”
“沒,沒事。”紅繡搖頭,拉住了欲走的丹煙,“現在幾更了?”
“回小姐,已經打過四更了。”
“嗯,我也醒了,去將繡妍樓的賬冊拿來吧。”
“小姐,您真沒事嗎?”。
見丹煙神色緊張,紅繡知道她擔心自己,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容,道:“我沒事。拿了賬冊你就去睡吧,等辰時天大亮了再去預備盥洗的熱水。”
“是,小姐。”
丹煙應聲去了,不多時拿了賬冊回來,又將姬尋洛送的那顆懸珠找出來,還點了三盞瓜皮燈給紅繡照明用。丹煙也不敢下去睡,免得紅繡隨時吩咐不方便,便在一旁的圈椅上坐了打瞌睡。
紅繡給丹煙蓋了薄被,自己縮在牀盤就着昏黃的燭火看帳,時不時的用鵝毛筆圈圈點點。當全副心思投入工作的時候,她的心反倒能靜了下來,萬籟寂靜,窗外偶有風聲嗚咽,左手下意識的摸着頸間的鑽石項墜,心裡越發的平靜。
辰時,剛剛洗漱完畢,梅妝便來通傳,說是三少爺到了。
紅繡這時候正伏案算着一道乘法豎式,頭也沒擡的吩咐丹煙將雞湯和雪蓮羹多預備一份。
丹煙應是,轉身出門,正好與迎面而來的商少行走個對面,蹲身行禮之時,商少行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吩咐她下去了,自己則是走到紅繡身後,低頭瞧着她在做什麼。
紅繡雪白的素手拿着鵝毛筆,與他握筆的姿勢截然不同,長髮隨意挽着,幾縷碎髮出落於鬢角兩側,露出修長白淨的脖頸。她在紙上寫的是她曾經教給他的阿拉伯數字,但是一會點,一會畫橫線,一會又打叉,他完全不明白她在做什麼。只知道最後得出的是一個較大的數字。
“嗯,沒錯。”將自己演算的數目和賬冊上的比對正確之後,在賬本右下方的位置打了個對勾。這才擡起頭笑望着商少行,道:“三少爺,請坐。”
商少行目光灼灼望着她:“你剛纔寫的是什麼?”
“只是普通的乘法。”
“乘法?可以這樣計算的?”
“是。”
紅繡早知道商少行來瞧見她寫的東西,必然會問,她若有心隱瞞就不會在他面前計算了,當下笑着拿了張白紙放在他面前,然後笑道:“不如咱們先從最簡單的加減法開始。”
商少行微笑點頭,頭上的碧玉簪與白皙俊臉映襯在晨光中,彷彿會盈盈發光一般。
紅繡早知道他是個難尋的美男子,可此刻瞧着他如美玉般精緻的臉,心下竟然有些砰然。低了頭將鵝毛筆塞給他,隔着桌子爲他講解起來。
這種給成年人講小學數學的感覺格外奇怪,不過商少行聰明絕頂,往往能舉一反三,所以簡單的加減法並難不倒他。紅繡正在心裡計劃着明兒個是不是要開始給他講乘方什麼的,外頭丹煙和梅妝端着托盤笑談着進了門。
商少行放下鵝毛筆,道:“又預備了好吃的便宜我?”
“誰讓你來的是時候呢。”紅繡打趣一聲站起身來,到臉盆架子旁洗淨手,接過丹煙遞來的乾布擦淨之後,與商少行一同坐在桌邊,小口喝了半碗雞湯,紅繡才問:“三少爺可是聽見蘭思院什麼動靜,特特來說與我大清早尋樂子的?”
商少行的一碗雞湯已經全都喝完,這會正用調羹攪着雪蓮羹,聞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祖母得知了事情,着實發了一頓的脾氣,將前些日藝嵐小姐送的翡翠盆景兒都給砸了,把二叔二嬸都攆出園子,說沒是不許到她那屋去,惹得她惱。”
紅繡蹙眉,道:“祖母年事已高,這樣大發雷霆着實不是好事,要不請府裡的郎中去給她瞧瞧吧。”
商少行手上動作一頓,挑眉道:“要不是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方纔那句話若聽在祖母或是二嬸耳朵裡,八成會覺着你是在故意氣他們。”
紅繡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可不是,她那麼說確實有兔死狐悲之嫌。
“我來是還有一件是要告訴你。”
“什麼事?”紅繡挑眉。
商少行道:“頭些日聽一位父親在朝廷做官的朋友說,皇上已經下旨命張析昊張大人回聖京,此次邊關推行千里眼,立了大功,皇上八成會擢升他。”
“那是好事。”紅繡放下調羹,道:“每次都是他來尋我,這次也該我去迎一迎他了。朋友都是相互的,哪有讓人總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理兒?”
“正是如此。改日我配你一同去吧。”
“也好,多結識一些人,總沒壞處的。”
用罷了湯,紅繡又考了一下商少行剛纔那些簡單的乘除法,眼看着快到巳時,二人便一同出了門,去往抽紗的工廠,繼續對應召而來的繡娘進行培訓。
“小姐,您瞧啊,韓氏門前擠得水泄不通,抽紗繡如今供不應求呢。”
梅妝和丹煙二人興奮的手舞足蹈,對着轎子裡的人興奮的大聲道。
紅繡換了一身翠綠的春裝,撩起窗口的簾子往韓氏門口瞧,果真如兩名丫鬟所形容的那般,沈掌櫃的忙的不可開交,不多時櫃上的抽紗繡料子便被搶購一空,門上掛了“貨已清空”的木牌。
“今兒個貨沒了啊,要想再要抽紗繡的料子,明兒個請早吧”
夥計們往外頭送人。沈掌櫃這纔有功夫用袖子沾沾額頭上的汗。擡頭的功夫,目光正與藍色絨布轎子中的紅繡對上,二人只點了下頭,沈掌櫃便轉身進屋去了。
十幾日的時間,紅繡與韓氏的人早已經培養出一種默契,在外人面前他們要裝作完全不認識。不過那匹料子經過紅繡的抽紗工廠的處理,如今每尺已經以進貨價三十倍的價格對外銷售,且供不應求,這是紅繡沒有想到的。如今她和商少行坐享收益,要是商府那些人得知抽紗繡是她推廣出去的,還不恨不得剝了她的皮?時機未成熟,紅繡和商少行對此一直小心翼翼。
“丹煙,咱們去張府吧。”
“是。”
丹煙吩咐一聲,四名轎伕擡着轎子穩穩的起來,顫巍巍去往張析昊的府上。昨兒個他回了京,紅繡猜想他此番擢升,必然有同僚宴請,忙過了一日,今日自己再去拜訪最爲合適。
到了張府門前,丹煙去與門房說了一聲,不多時府門大開,張析昊身着天青色常服,意氣風發的大步迎了出來。
“紅繡,你來了。我纔想着一會就去拜訪你呢。”
紅繡笑道:“誰先一步不都一樣,我在聚緣樓訂了席,你何時方便,我好爲你接風洗塵。”
張析昊微笑起來,“洗塵宴先不急,紅繡,你先隨我進來,我有些話要說與你。”
見張析昊表情認真,紅繡馬上便聯想到她“發明創造”的那兩樣東西,說不定此次張析昊回來皇上那又有什麼新消息,點點頭,跟着張析昊進了府門,二人來到花廳入座,張析昊又命下人上茶。
紅繡道:“析昊,你剛纔說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張析昊面色沉重,定定望着紅繡半晌不言語。
紅繡見他如此,便知事情必然嚴重,說不定是與“千里眼”在邊關配備同樣機密的要事,說出來他是要承擔風險的,所以也不催他,只等他想清楚後自行決定是否要告訴他。
“大人,諸葛少爺來了。”
正當張析昊沉思之際,門前小廝突然來傳。
紅繡挑眉,看來諸葛言然與她抱得是同樣的心思,昨日都沒有前來接風,趕到今日張析昊有空纔來。
張析昊笑着起身,略微擔憂的看了紅繡一眼,可仍舊掩不去即將見到摯友的喜悅,大步迎了上去。
“張兄。”諸葛言然清瘦的臉上掛滿笑容,拱手爲禮。
“諸葛兄,你身子已無礙了嗎?”。張析昊還了禮,上下打量諸葛言然一番,開懷的道:“瞧你起色不錯,行動自如,應是無礙了啊你終於大好了真可謂蒼天有眼實不相瞞,我曾經還以爲,還以爲今生再也無法與諸葛兄如從前那般,只能看着你沉睡一輩子。”說到此處,張析昊竟然有些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