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寺的夜晚很是安靜,白日裡的喧囂之聲早已不見,只有那主殿裡依稀傳來低低的梵唱之音,走在清涼寺的後院,一叢翠竹幽幽,能聽見那竹露清響,彷彿間一滴滴的掉在人的心頭一般,清脆得能聽到迴音。
今日是二月十四,天空裡的明月格外的亮,圓圓白白就如一個玉盤,灑落一地清輝,後山那裡的桃花開得正盛,落花浮起在輕紗似的月色裡,彷彿一個沒有被驚醒的夢。
高太后默默的站在竹林的一側,身邊站着墨玉姑姑,主僕兩人在地上留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纖細得似乎沒有人形。高太后的頭擡了起來,默默的望着遠方的天空,這時就聽到外頭有一聲鳥鳴:“布穀布穀。”
“此時還是早春,怎麼布穀鳥兒就出來了,還不到布穀的時候呢。”高太后微微一笑,嘴脣輕啓,露出了珍珠般潔淨的牙齒:“快去,將那布穀鳥兒迎進來罷。”
墨玉姑姑應了一聲,也撮起嘴脣,“布穀布穀”的應了兩聲,不多時,就見一個黑影從那牆頭越了過來。那黑影落地的時候,發出了一些響動,“撲通”的一聲有些沉,守候在那邊的羽林子喊了起來:“是誰?”
墨玉姑姑趕緊朝後院前邊走了過去,笑着對那幾個匆匆趕來的羽林子點了點頭:“太后娘娘在跟我比丟石塊,看誰扔得遠些,剛剛我扔得那塊剛剛好撞到牆上去了。”
“原來是這樣。”幾個羽林子這才鬆了一口氣,臉上都露出了笑容來:“沒想到太后娘娘也是小孩子心性,竟然愛玩這個。”
墨玉姑姑神色有些淒涼,她微微嘆了一口氣道:“在宮中有規矩束縛着,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現兒總算出了宮,可不得好好放鬆一下?”
“那倒也是。”幾個羽林子點了點頭,拿着刀槍慢慢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墨玉姑姑慌慌忙忙點着腳尖走了回來,竹林那裡已經沒有高太后的蹤影,墨玉姑姑伴着院牆慢慢的走着,總算在一座假山後邊見着了高太后,她正與你一個黑衣人面對面站在那裡。
“你們明日上份奏摺,署了那原先與慕華寅不合的幾個老臣的名字。”高太后緩緩說道,她的言語很輕,可每一個字的落音又讓人覺得很厚實,彷彿字字句句都在敲打着人的心一般。“你們就說,那慕華寅的女兒,與南燕亡國太子燕昊有私情,她肚子裡的孩子,正是那燕昊的孽子。”
黑衣人吃了一驚,目光望向了高太后:“太后娘娘,這消息可準確?”
慕微雖然是慕華寅的女兒,可也是太后娘娘的兒媳,萬一弄錯了……那黑衣人的額頭汗涔涔的一片。
“我的消息自然準確。”高太后點了點頭,眼神裡露出一絲輕蔑:“即算不是真的,爲了太原王能成大事,犧牲一個兒媳一個孫子又有什麼問題?等太原王登基稱帝,還不知道有多少女子給他開枝散葉呢。”
“是,屬下知道了。”那黑衣人瞧着高太后滿臉果敢的神色,心中也是佩服,都是成大事者必須得捨棄親情,果然如此。
“通知高國公府,一切都要安排妥當,只要皇上朝慕微下手,太原王定然會維護,他們兩兄弟勢必就會對立,你讓他們安排兵馬守候着,若是見形勢不對,便搶了太原王出京奔赴青州,到了那時候,太原王即便是不想起兵也就沒有辦法了。”
“是,謹遵太后娘娘旨意。”那黑衣人低聲應了一句,忽然想起一個問題來:“太后娘娘,那到時候要不要派一隊人來清涼寺接你?”
“哀家……”高太后停了停,緩緩說道:“全力保護太原王,你們撥兩百來人過清涼寺便是,若是哀家不能逃出,那也是哀家的命。”
“娘娘!”墨玉姑姑與那黑衣人都驚叫出聲:“娘娘,怎麼樣也該爲自己打算!”
高太后笑了笑,眉目間神色舒緩:“墨玉,你着急什麼,這山上的羽林子雖有五百人之數,但他們大部分都是儀仗裡頭的人,素日裡遊手好閒,沒有進宮正規訓練,剩下兩百來人,雖然說受了操練,但與我們暗地裡訓練出來的相比,那邊是天淵之別。”她看了一眼遠處的憧憧竹影,脣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來:“再說了,若是我真是運道不好,身死清涼寺,也不正好給了我那毓兒一個造反的理由?”
“娘娘!”墨玉姑姑哽咽了一聲:“你也太不將自己的性命看得要緊了。”
“我的性命有什麼要緊的?早在十多年前我就想着我要死了。”高太后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想到了先皇要立太子的時候。朝廷裡不少人都支持立赫連毓爲太子,畢竟高國公府擺在那裡,大家少不得都要多說幾句好話。若是那時候立了赫連毓爲太子,她便得死。
她也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就等皇上的冊封詔書一下,她便可以戴着鳳冠,穿着五彩翟衣奔赴九泉了。可是那一次她卻沒有死,沒有像她意料中那樣死在赫連毓入主東宮的時候。
赫連毓竟自己拒絕了做太子的提議。
先皇問他:“毓兒,父皇立你爲太子可好?”
那時候赫連毓才三歲多,他睜大了眼睛搖了搖頭:“不好,不好。”
“這又是爲何?”先皇有幾分吃驚,這太子之位,難道不是皇子們嚮往的?爲何赫連毓竟然一口拒絕了?
“毓兒聽說,若是毓兒做了太子,母后就要被賜死,毓兒不想讓母后死,寧可不做太子,也要母后好好的活着。”赫連毓的眼中有亮晶晶的淚花:“毓兒做不做太子都無所謂,惟願父皇母后福壽延綿。”
那時候的她,聽着這話震驚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望着赫連毓那認真的神色,眼中慢慢的漫出了淚花。她本來已經將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可沒想到赫連毓竟然這般貼心爲她打算,這不能不讓她感動。
後來先皇立了赫連鋮爲太子,不久以後先皇就過世了,她挑起了撫養赫連鋮與赫連毓長大的重擔。就這樣,十多年過去了,他們都長大了,自己也已經老了。高太后長長的吁了一口氣,自己這十多年已經是偷活下來的,若是沒有赫連毓的那句話,說不定此時她已經是一具白骨。
“我多活了十多年,現在爲了毓兒,哪怕是即刻去死,又有何妨?”高太后朝墨玉姑姑笑了笑,擡起手來往下一壓,帶着一種不容反駁的凌厲:“無論如何,你們都只要來兩百人便是,你們要將全部的兵力放到太原王身上。”
“是。”黑衣人應了一句,這才朝高太后拱了拱手:“太后娘娘,屬下先走了。”
“你的武功亟待提升。”高太后面無表情道:“方纔落地聲音有些大了。”
黑衣人的臉孔迅速紅了,若不是黑夜,他臉上又蒙着黑惡面巾,否則定然能看到他那張臉紅得就如新娘的嫁衣一般。“屬下前幾日傷了腳,所以……”他喃喃分辯了一句,卻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高太后嘆了一口氣:“你辛苦了,去罷。”
見着黑衣人縱身從牆頭躍過,高太后幽幽嘆了一口氣:“哀家怎麼就心中沒底,只覺得有幾分心上心下。”
墨玉姑姑笑着勸道:“娘娘,這事情一定會順利,今日你不是在大殿上卜了卦,一陰一陽,正是聖卦,心想事成呢。”
高太后臉上浮現出笑容來:“你這話倒是沒說錯,我見着那兩個卦一面陰一面陽,心裡頭便高興。還有那抽的籤子也極好,四句話裡都暗含了有除舊立新的含義,你瞧瞧,可不是合着我們要做的事情?”
今日她先是占卜,卦象極好,然後抽籤擎出一支來,低頭見了那籤子上的四句話,心中激動得砰砰直跳:“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這首詩雖然寫得是元日景象,可這最後一句總把新桃換舊符卻隱隱含着除舊立新的意思,高太后看了心中着實歡喜,心裡頭想着赫連毓若是舉兵,定然能成事。現在被墨玉姑姑一提聖卦的事情,馬上又想起了這支籤子,心中更是高興。悄悄的伸手摸了摸袖袋,裡邊有長長的一支竹籤,正扎着她的手腕。
高太后心裡高興,也就來了興致,與墨玉姑姑一道在後院轉了轉,瞧着這後院裡雖然只是居士寮房,可裡邊卻裝修得十分精緻,山石林立,走廊縵和,特別是那幽幽篁竹,叢叢挺拔而立,在這夜風吹拂下不住的搖曳生姿。
“母后,你怎麼還不歇息?”一聲低低的呼喚從前邊傳了過來,高太后擡頭一看,就見慕瑛正帶着陳姑姑與紫萱紫菱站在走廊下,朝她緩緩走來。
高太后臉上生出了點點笑容,朝慕瑛點了點頭:“瑛兒,哀家還不想睡,剛剛好你來了,陪哀家四處轉轉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