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定從容

這三月末四月初的天氣,正是一年裡最好的季節,到處都是一片綠意,各色的花朵團團的開在那新綠之中,有如錦緞上繡出的團花來一般,走過去仔細瞧,就見那花瓣上還有着晶瑩的露水,正在不住的滾動,攀在花瓣邊緣,將那柔弱的花瓣越拉越沉,幾乎要墜落到地面上來一般。

從花廳的鏤空的一扇牆看過去,除了見着那鮮豔芬芳的花朵,慕微還能見着外邊有不少穿紅着綠的貴女們帶着丫鬟們走過,不時還灑落下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就如那歡快的樂曲,要給這春日裡添上一點熱鬧的氣息。

“慕二小姐比以前彷彿要更美了。”一位穿着深紫色衣裳的夫人笑眯眯的朝慕老夫人點了點頭:“都說大虞慕家,男子俊女子美,可真真是名不虛傳,咱們的慕大司馬,曾經有那側帽風流的典故,可瞧着這年輕一輩,似乎要比慕大司馬更勝呢。”

慕華寅年少時有次帶着隨從去打獵,過城門的時候一陣風起,將他頭上戴着的帽子吹得側在一旁,他自己沒覺察到,就那樣斜帶着帽子跑了大半個上京,第二日上京裡上至達官貴人家的公子哥兒,下到販夫走卒,個個都將帽子斜戴着,皆是仿了慕華寅側帽之舉。

僖宗聽到了這件新鮮事情,特地召了慕華寅覲見,見他站在殿前,彷如潘安再世衛玠重生,玉樹芝蘭般容光熠熠,照得整個大殿都亮了幾分,不由得龍顏大悅,親賜了他“側帽郎”之美名,這側帽風流的典故也因而流傳了下來。

聽着那位夫人的話,花廳裡衆人皆點頭稱是:“可不是,慕大小姐德才兼備,這才被皇上冊封爲昭儀,慕家兩位公子個個長得俊秀無儔,現兒瞧着這慕二小姐……嘖嘖嘖,比起年前見着的時候又美了幾分,慕夫人,你快快別藏私,莫非慕家是有什麼養顏的方子不成?”

“我瞅着慕二小姐是沒了那青澀的底子,眉眼長開了些,這才顯得更是美豔了。”一位夫人手裡捻着一串檀木珠子,似乎不經意般溜了慕微一眼:“這個美字不少人能當得起,而這個豔字就真真難說了。”

旁邊有人會意的點了點頭:“美豔不可方物,現兒慕二小姐可真當得起這句話了。”

在大虞,“豔”一般是用來形容婦人之詞,即便用來形容未婚女子,這個字眼還是略帶貶義,這幾位婦人拿了這個來形容慕微,那可分明是話裡有話。慕老夫人心中一咯噔,這些長舌婦們今日莫非是故意要與慕家作對不成?

慕微望着花廳裡的那幾位說得正開心的婦人,站了起來行了一禮,笑吟吟說道:“各位夫人如此誇獎慕微,慕微可真有些擔當不起。我見各位夫人這溢美之詞說得順溜,想來在府裡也是這般誇獎自己女兒的,只是慕微這般粗陋之姿,哪裡比得上各位夫人家的小姐,這個豔字,還是歸還給各位夫人,請大家拿了回去盡力誇獎自己的女兒罷。”

這一番話說得風輕雲淡,慕微掃視了花廳裡衆位夫人一眼,再朝慕老夫人與慕夫人行禮道:“祖母,母親,微兒想去園中尋了手帕交一道去賞花遊玩,暫且失陪。”

慕老夫人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來,朝慕微點了點頭:“你去罷。”轉眼瞧了瞧那幾個被慕微說得啞口無言的夫人,心中大呼過癮,對待這樣的人,若不是給她們些顏色瞧瞧,恐怕還一個個牙尖齒利的繼續說下去呢。

“小姐。”秋月氣嘟嘟的跟在慕微的身後,眉毛皺得緊緊的,順手扯了一朵桃花,將那花瓣一片片的撕了下來:“那些夫人們可真是嘴巴不積德,一個個就會胡說八道。”

“嘴巴長在她們身上,她們愛怎麼說便怎麼說。”慕微站定了身子笑了笑,長長的吐了一口氣:“我剛剛好不想在花廳裡坐着,趁機溜出來也便是了。”

“可她們分明就是在……”秋月的臉拉得老長,心中很不痛快,那些夫人們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說自家小姐已經失了清白,不再是黃花閨女了!這些話是能混說的不成?雖說大虞的風氣比南燕要開放,可對於女子婚前失貞的事情依舊也是看得重的。

聽說南燕的小姐若是做下了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情,不是要被送去庵堂裡做姑子,便是會被囚禁在家裡做一輩子老小姐,再也沒有見天日的時候。而大虞的貴族人家有這樣的事情,這位小姐議親就有問題了,很多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屑登門求親,這位小姐年紀漸長卻無人求娶的時候,家裡邊便會給她挑一戶門第低的人家,打發一筆陪嫁就草草了事。

“小姐,你不是教過秋月三人成虎這句話?要是被她們這般胡說八道的,小姐的名聲會被敗壞掉的!”秋月的臉漲得通紅,氣得都快說不出話來:“要是名聲壞了,以後又該怎麼辦纔好呢?”

慕微朝前邊走了幾步,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她真不在乎這些流言蜚語,敗壞她的名聲又如何?名聲壞了只不過是在議親上頭會艱難一些——議親?慕微的嘴角拉出了一絲笑容來,除了燕昊,她誰都不想嫁,若是能因着這些閒話讓她在家裡做老小姐,她可還得好好感謝那些長舌的夫人們才行。

帶着秋月往前邊走着,就見那邊一大片杏花林,那杏花紅得格外醒目,如霞似錦一般的籠在枝頭,微風一吹,萬點落紅如雨一般紛紛飄零,衣裳上立刻便有了深紅淺紅,彷彿染了胭脂,很是亮眼。

杏樹那邊站着一羣貴女,正嘁嘁喳喳的在說着話兒,見着慕微帶了秋月走過來,忽然間衆人都靜了下來,一雙雙眼睛瞪着她,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慕微迷惑的瞧了瞧衆人,望見裡邊有幾個與自己相熟的,朝她們笑了笑:“王三小姐,李四小姐,你們來得這般早。”

被喊到名字的兩人似乎有幾分尷尬,將頭轉到了一旁,彷彿要與慕微撇清關係一般,秋月看着兩人那神情更是生氣,撇了撇嘴道:“王三小姐,李四小姐,今日怎麼就這般生分了?以前你們見了我們家小姐,可是一個勁兒巴結着上來,唯恐我們家小姐不理會你們呢!”

王三小姐的臉上一紅,方纔轉過頭來低低喊了一句:“慕二小姐。”而那李四小姐卻依舊是端着一張臉,嘴巴閉得緊緊,眼睛往不遠處杏花樹上瞄,似乎正在全神貫注的賞花一般。

“原來這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慕二小姐。”人羣裡忽然傳來一個歡快的聲音:“慕二小姐,聽說你前不久被流民捉了去,可否與我們說說那賊窩裡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慕微定睛一看,就見一位穿着紅衣的少女,正滿臉帶笑的望着她,那笑容似乎很真誠,沒有諷刺挖苦的意思。慕微淡淡一笑:“那些人對我不錯,派了兩個丫鬟服侍我,住得也很舒適,沒吃什麼苦頭。”

“如何沒有吃苦頭?”一個尖尖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尖刻:“聽聞那些流民都是受災的地方逃過來的,吃不上飯,討不到媳婦,慕二小姐這般美貌,我便不信那流民的頭子沒有動心思……”那聲音說到後邊,慢慢的轉成了一句哂笑:“所謂掩耳盜鈴,也不過是騙騙自己罷了。”

慕微站在那裡,眼睛朝那位小姐望了過去,就見她的長相甚是陌生,以前沒有見過,一張容長臉兒,顴骨有些高,嘴脣卻很薄薄,就如兩片鋒利的刀子一般,只是擦着鮮紅的口脂,將那銳利的鋒芒掩去了一大半。

“不知這位小姐是哪家的?以前怎麼沒有見到過?”慕微笑着朝她點了點頭:“這位小姐說起這些話來頭頭是道,莫非你已經領會過那流民頭子的兇殘?”

“你胡說!”那小姐臉色煞白,一雙眼睛裡似乎要冒出火來:“我養在深閨,哪有什麼機會去見那流民頭子?”

“若你得見過,如何又知道那流民頭子會對美貌女子動心?你連流民是哪一方來的恐怕都不知道,可偏偏卻要當成自己親眼看見過一樣,這般胡編亂造的去說一個人,你便不擔心死後會下拔舌地獄?”慕微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譏諷:“再說了,若是心中有佛,看旁人都是佛,心中有鬼,看一切都是鬼,我想這位小姐心中裝的全是那鬼蜮伎倆,所以瞧着世人,個個都是鬼怪一般,纔會有這般齷齪的心思。”

周圍的貴女們聽着慕微這般落落大方的說話,根本沒有半分畏畏縮縮的神色,不由得也心裡想着,這位慕二小姐是不是真沒有被那歹人侵犯過,否則她怎麼會這樣坦蕩?望了望慕微,又望了望那位小姐,衆人臉上都露出了迷惑的神色。

“有些人,最最擅長的就是反咬一口。”那小姐氣得全身發抖,重重的哼了一聲:“我便不信了,從那賊窩裡出來,還能是清清白白的!”

“說得也是,聽說那流民都是窮兇極惡之徒,爲何還能這般仁慈,派丫鬟服侍她,也沒吃什麼苦頭?說出去都不會讓人相信。”有人立刻動搖了幾分,開始咬起耳朵來:“你相信還是不相信?”

被問到的人白了她一眼:“只有傻子纔會相信!”

“你們都在胡說些什麼呢?”忽然身後有人開口了,聲音裡滿滿都是怒意:“誰在這裡亂嚼舌根子?難道不會良心不安?”

慕微沒有回頭,那聲音很是熟悉,宇文如眉過來了。

“宇文小姐說得是,她們就是在亂嚼舌根子!”秋月聽着宇文如眉過來替慕微抱不平,歡喜得眉毛眼睛都擠在了一處,指着那羣貴女道:“宇文小姐你瞧瞧,她們都在說什麼話兒呢,不就是在嫉妒我們家小姐,所以在背後詆譭她?”

一陣香風襲人,宇文如眉挽住慕微的手,笑着望了望她:“微微,咱們去旁邊玩,別理她們。”

那羣貴女目瞪口呆的望着宇文如眉與慕微攜手走開,又聚到了一處:“高小姐,你說的那話可是真的?但爲何宇文小姐又那般說?”

那高小姐也怔怔的望着宇文如眉的背影,好半天沒有說話,這時就聽旁邊有人在問:“高小姐,你與宇文太傅家,說起來不還扯得上親戚關係,爲何宇文小姐見着你和不認識一般?”

“什麼叫扯得上親戚關係?我們家夫人可是宇文太傅家大夫人同宗的堂妹,那可不是扯上來的關係!”高小姐身邊的貼身丫鬟憤憤不平的爲自己小姐說話:“我們家老爺年後才調任進上京,我們家小姐只隨夫人去宇文太傅府拜望過一次,才得一面之緣,宇文小姐不認識我們也是正常的事兒。”

“原來是這樣。”衆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點頭:“就說呢,親戚都不認識了?”

站在那裡,衆人又將那話題扯回到慕微身上,一個個猜測着慕微在那賊窩裡究竟受過什麼折磨。正說得高興的時候,就見那邊走來了一羣錦衣華服的公子,領頭的便是太原王赫連毓。

赫連毓頭上束着紫金冠,上邊鑲嵌着一顆碩大的明珠,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蜀錦袍子,俊眉修目,脣邊帶笑,瞧上去真是溫潤如玉。那一干公子哥兒跟在他身後,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蓋住了,在場的貴女都只將目光投向了赫連毓。

這般身世顯赫,又有這十分的人才,誰不愛慕?貴女們見赫連毓走了過來,不由得一個個羞答答的捏了手帕子站在那裡,一雙眼睛不住的往赫連毓身上偷偷溜了一眼,又飛快的將視線調開。

“太原王,今日開詩會否?”有位貴女大着膽子朝赫連毓行了一禮:“這別院裡的杏花開得如此繁盛,正好入詩。”

赫連毓點了點頭道:“自然會有,不但開詩會,演武場那邊還比騎射,衆位小姐若是有興趣,也可以去那邊瞧瞧。”

大虞自太祖定了江山以後纔開始學習漢朝的禮儀制度,經過了幾朝幾代,大虞已經逐漸漢化,可胡人的風俗習慣畢竟根深蒂固,所以很多遊宴上邊既有賽詩項目,還要比試騎射。聽說演武場那邊比騎射,不少貴女們都高興了起來,紛紛跟着赫連毓往那邊走了去。

赫連毓一邊走,眼睛一邊在張望着,各府夫人帶着公子小姐都來齊了以後,他去花廳看了看,沒見了慕微,趕緊派人去打探看慕二小姐去了哪裡,不多時便有人回報慕微帶着丫鬟去杏花林遊玩,他連忙帶了人跟了過來。

五顏六色的衣裳看得他眼花繚亂,可是裡邊卻沒有見着慕微的蹤影,這讓赫連毓心中有些惆悵,他在別院舉辦這次遊宴便是爲了慕微而辦的,正主兒都不在,他又如何有興致跟這些人在一處呆着?

“再去看看慕小姐在哪裡,速速來報。”赫連毓失望的看了一眼那羣說得正熱鬧的貴女,臉微微下沉,耳邊彷彿有上百隻麻雀在嘁嘁喳喳的叫,那聲音聽得他有幾分煩躁。

她們都不是她,她們做什麼事情都沒有她那般可愛,赫連毓將手背在身後,冷眼看着那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女們。楊柳輕風漸漸的起了,杏花簌簌的從枝頭飄零,一點點的落在腳下的泥土裡,很快將那灰褐色的地面遮蓋住,堆出一層豔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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