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絲明亮的月影透進了房間,淡淡的銀色照着牀前一雙繡花鞋,上邊沾着些許黃泥,可那精緻的花紋卻依舊還是能看見,綠色的葉子裡托出鮮豔的纏枝牡丹,沿着鞋面一直蔓延到了鞋子後邊。
“牡丹,國色天香。”慕夫人一邊教慕微在宣紙上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筆觸慢慢的浸潤,在一片綠色中皴染出淡淡的紅色,一點點的轉成了淡淡的白色,襯着裡邊嬌嫩的黃色花蕊,栩栩如生。
鞋子上的纏枝牡丹,便是府裡的繡娘仿着慕夫人的畫繡出來的。慕微愣愣的瞧着這雙鞋子,想起了慕夫人,不知道她此時會該是多麼着急。鼻子一酸,慕微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想念起母親溫暖的懷抱,想念起大司馬府,想念着自己熟悉的一切。
月光冷冷清清,那一線光亮就如寒霜一般,寂靜的照在地上,這月亮千百年來都未曾變化過,只是月亮下的人,卻是時時刻刻在變化着。慕微擡頭望了屋子角落裡的一張小竹塌,上邊黑黝黝的堆起一團,不由得苦笑了一聲,在上京的時候何曾想到過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晚上與一個男子共處一室,自己還不覺得羞恥,而且還很泰然處之。
“睡不着?”忽然那邊幽幽的傳來了一個聲音,慕微驚得縮了縮身子,被褥簌簌的響了起來。
他不是睡着了?方纔那綿長勻稱的聲音,讓她以爲他睡得正香,這才從牀上坐起來抱着膝蓋看月亮,沒想到他根本沒有睡着,這讓慕微覺得有些窘迫。“嗯。”她輕聲應了一句:“自然是睡不着的。”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慕微瞧着竹塌上那團黑影拱了起來,可奇怪的是她卻一點也不害怕,只是靜靜的看着那邊,望見了燕昊的臉。
一雙斜斜的眉毛差不多要直插入鬢,眼睛又大又亮,平心而論,燕昊確實是個英俊的男子,慕微心中讚了一聲,若不是他的身份,自己可能還會與他相談甚歡。只可惜他是南燕的太子,自己與他是敵對,現在正處於一種擄掠者與被擄掠者的關係。
“我想家,想我母親。”慕微吸了一口氣,這句話說出口,忽然心便痛了,似乎有針扎着一般,一點點的痛氾濫開來,毫無預警的,淚水涌上她的眼眶,又滴滴的落了下來,她抹了一把眼淚,抽泣了一聲,咬着牙道:“燕昊,你知不知道你很自私?”
聽着那邊細微的聲響,燕昊一怔,坐在那裡僵直了身子。
慕微說得沒錯,他很自私,爲了南燕,他將她擄了過來,不顧她的意願,拖着她狂奔在着流離的路上。像她這樣精緻的女子,本該是被人捧在手心裡頭,小心翼翼的被呵護,而此刻,她卻在自己面前,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慕微,對不起。”燕昊低聲說了一句,心中雖然懊悔不已,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縮,開弓沒有回頭箭,南燕的百姓正處在水深火熱中,雲州城那邊,大虞的兵馬正在三十里之外安營紮寨,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忽然跳起來進攻。不管這法子可不可行,但是爲了南燕,他無論如何也要試試看。
若是那慕乾真心疼愛他的妹妹,或許他會按兵不動,嚮慕華寅請示,南燕便能爭取到時間,派使者向大虞皇帝談條件,無論是要交納多少歲貢,只要能保全南燕便好。燕昊的手緊緊的握成了一個拳,只要給他喘息的機會,他一定要親力親爲,替父親掃清弊政,勵精圖治振興南燕,到了那時候,南燕便不用再畏懼大虞了。
擡頭望着對面的牀上,一個黑色的剪影靠牀而坐,她的姿勢沒有變,彷彿很是僵直,但偶爾擡手的動作讓燕昊知道得很清楚,她正在流淚,沒有聽到哭泣聲,是因爲她不想向自己示弱。
即便她是一個堅強的女子,可也會有流淚的時候,燕昊心中一顫,忍不住有幾分心疼,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若不是他,此刻慕微正躺在自己的香閨裡邊過得愜意自在。燕昊將身上的被褥掀開,趿拉了鞋子朝牀邊走了過去,慕微見着他走了過來,唬得挺直了脊背:“燕昊,你想做什麼?”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瞧着面前那個高大的身影,幾乎都要口吃起來,昨晚的情景浮現在了眼前,他喂她吃飯,他吻了她——舌頭交織的那一刻,她全身發軟,沒有一絲力氣,就如此刻,她因着驚駭,四肢無力,只是靜靜的坐在那裡。
“慕微。”燕昊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伸手將她攬在懷裡:“我什麼都不會做,只是借我的肩膀給你依靠,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他的肩膀很是寬闊,慕微的頭被圈在他懷裡,只覺得靠在了一堵厚實的城牆上一般,燕昊的手輕輕拍打着她的背,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是我不好,你可以怪我怨我,但我卻沒辦法撒手,畢竟南燕民衆都等着我回去。”
他的聲音漸漸低沉了下來,就如琴音到了最後消散在空中一般,那聲音低沉,帶着一絲絲淒涼與悲切。
慕微靜靜的坐在那裡,忽然間心中也覺悲涼,眼淚默默的流了下來,一滴又一滴,落在了燕昊的肩膀上。他與她,來自不同的國家,最可悲的是,他們的國家還是敵對,這亂世離殤裡,是一曲多麼無奈的悲歌。
晨曦初現,一點點淡淡的微光照了進來,牀前的兩隻繡花鞋依舊在遠處,擺放得整整齊齊。慕微瞪眼瞧着那雙鞋子,只覺自己還有幾分不清醒,昨晚燕昊走了過來,她彷彿聽到了鞋子被踢到一旁的聲響,怎麼此刻卻在牀邊擺得整整齊齊,難道昨晚的那一切都是在做夢不成?
她望了望那邊的小竹塌,上邊已經空無一人,昨晚的事情彷彿只是一場夢,那人溫柔的抱着自己,輕輕的拍打着自己的背,都只是定格在迷離朦朧之中,就如那朝雲一般,日頭升到中天的時候便無處可尋。
“你醒了?”門被推開,燕昊的身影出現在門邊,他長身玉立,站在那裡就如一樹青松般,筆直的立在日光裡。
慕微穿好了鞋子站起來:“是要走了嗎?”
燕昊點了點頭:“是,我去廚房那邊拿了些早飯過來,你吃了以後我們便動身。”他走了過來,將手中的一個小紙包放在桌子上,裡邊是幾個熱騰騰的饅頭:“稀粥還沒熬好,你對付着喝幾口茶罷。”
細細的茶水從茶壺嘴裡流了出來,淅淅瀝瀝的倒進了茶盞,慕微坐在桌子邊上瞧着燕昊的一舉一動,默然無語,一種說不出的悲涼從心中油然而生。她本來是時時刻刻想着要逃跑,可不知爲什麼,她這份心思漸漸的被打消,難道是燕昊的舉止太溫存,讓自己慢慢的失去了那反抗的意志?
光陰似水日月如梭,彷彿才一低眉,再擡起頭來,恍恍惚惚的便過了四日,等及再見過一次太陽從東邊慢慢兒升起,慕微便跟着燕昊過了長江。
岸邊站着一羣正在駐足觀望的人,見着燕昊等人過來,那羣人呼啦一聲都圍了過來,臉上都有着激動的神色:“太子殿下平安歸來了!”
燕昊略微矜持的點了點頭:“我能有什麼事情?快回雲州城去罷!”
從堤岸上拾級而下,岸邊停着一輛馬車,燕昊走到馬車旁邊,本來想掀開馬車簾幕讓慕微進去,可忽然想到有這麼多手下來迎接自己,自己若是對慕微表現得太熱忱了也不好,略微楞了楞,他將手放了下來,朝慕微點了點頭:“慕小姐,你先上車。”
慕微站在一旁見着燕昊的舉動,聰明如她,自然知道燕昊是想在手下表現出他的威嚴來,也不多說話,自己掀開簾幕鑽進車廂裡頭去。
可即便是這般,前來迎接燕昊的手下都吃了一驚,哪有一個女子在太子殿下前邊上車的道理?衆人皆是眼睛瞪得溜圓往燕昊看了過去,可燕昊卻恍若不見,跟着慕微鑽進了車廂,將那幅金絲簾幕放了下來。
微風輕輕拂面,可卻吹不動那厚實的簾幕,圍着馬車的衆人一頭霧水的望着跟去大虞的幾個手下,那幾人悄悄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要多問,可那羣人中有直腸子的人,依舊小聲問了出來:“御劍,那個到底是不是大虞大司馬慕華寅的女兒?”
“是。”御劍翻身上馬,低聲回了一句。
“可太子殿下爲何對她如此客氣?”望着走在前邊的馬車,幾個手下百思不得其解。
御劍搖了搖頭:“你們是還沒有看見過途中的情形呢,唉……”
旁邊的御風嘆了一口氣:“快別說了,英雄難過美人關。”太子殿下爲這位慕小姐親自洗頭髮的事情,他能說出去?若是旁人知道了,肯定會瞧不起自己的主子!在回來的路上,他們幾個都商量好了,要將這些事情都悶在肚子裡頭,決不能向旁人透露半分。
“不說便不說。”前來迎接的幾位手下嘀咕了一聲:“不管怎麼說,那位大虞的小姐被帶了回來便是目的達成了。”
馬車轆轆前行,慕微與燕昊端坐在馬車裡頭,誰也沒有說話,那車輪滾動的聲音在耳朵裡不住的響動,十分單調,就如碾在慕微的心坎上一般。
她,已經到了敵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