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黑金桃木所閃現的情景,我不可能看到這些發生在久遠之前的事情。黑金桃木裡,斷手人奄奄一息,他可能是受了傷,也可能是壽命的大限到了。
那個一直都在苦苦尋找自己妻兒的人,蹲下僵直的身軀,他很少說話,尤其是修了屍道之後,更不願言辭,可是此時此刻,他彷彿比當年大戰那條黑色真龍的時候更加激動。
死去的人,不管是真的死了,還是修了屍道,本不該再有什麼情緒的波動,可是他的聲音似乎都發顫了,問那個斷手人叫什麼名字。
“陳……陳樹……”斷手人並不知道對方是誰,可是,在自己將死的時候,他看着面前這個人的表情,彷彿也被觸動了,他斷斷續續的說了自己的名字。
那並不是他的大名,樹這個名字,是斷手人的父親替他取的,因爲斷手人降生的時候,他們家屋外的空地上,恰好有一株小樹苗破土而出,所以,父親給他起了樹這個乳名。
斷手人的父親希望他可以和這株小樹苗一樣,茁壯成長,沒有煩惱,沒有憂愁。
當聽到斷手人說出的名字時,這個人呆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儘管,爲了尋找這個乳名叫做陳樹的人,他付出了無數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在“死去”之後依然不肯放棄,但等他真正找到對方的時候,彷彿一時之間無法接受。
他找了這麼多年,最後找到的,卻是即將死去的親人。他有滔天的神通,卻無法抗衡生死,他想要教斷手人修行屍道,可斷手人卻拒絕了。
斷手人說,他是七門的人,活着的時候是,死了之後也是,等他死去之後,七門還要用他的遺體去鎮守河眼。他的命不是自己的,身軀也不是自己的。
失散多年的父子相見,本是件讓人欣喜的事,可是在他們之間,卻始終飄蕩着一縷看不見的濃濃的愁緒,幾十年的尋找,就是爲了見這最後一面?
他什麼也來不及說了,斷手人慢慢的閉上了眼睛,與世長辭。他沒有任何辦法,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失散許久的兒子,就此離開人世。
那個因爲斷手人哭泣的年輕人,就是斷手人的兒子。瘦鬼悲痛欲絕,可他想不出什麼辦法去彌補,他後悔過,如果當年不是自己一心修行,非要遠赴萬里之外的東海去尋找仙緣,那麼他也不會落到妻離子散的下場。
他把涅槃化道傳給了斷手人的兒子,但斷手人的離去,變成了他心中的隱痛,缺憾。這缺憾無可彌補,瘦鬼的資質舉世無雙,可修行屍道這麼多年都沒有達到圓滿,就是因爲他的心境已經不圓滿了。
一顆不圓滿的心,如何修出圓滿的道?
當我看到這裡,已經完全明白了。那個乳名叫做陳樹的斷手人,必定就是河鳧子七門中陳家的老祖爺,瘦鬼是他的親生父親,這麼說起來,瘦鬼其實也是我們陳家的遠祖。
過去發生過的很多事情,似乎在無聲中得到了解答,我終於清楚了,爲什麼瘦鬼看上去陰森恐怖,可是每次遇到我,卻沒有任何的敵意和殺意,相反,他幾次幫我脫險,而且教我牢記涅槃真經,還解說經文中晦澀難懂之處。原因無他,只因爲我姓陳,我是瘦鬼的嫡系後裔。
他一直都知道,我是陳家的後裔。他是排教的教祖,不管過去還是現在,他在排教人心裡,如同神明一般。他指令排教的大排頭抓我,無非就是想讓我在這場大亂中躲避過去,保住性命。同時,他還想全力凝化出九星,讓我的命數可以再次逆天。
“你想知道的事……現在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心裡很亂,有些話瘦鬼雖然沒有明說,可是我能猜得出來。他不想讓陳家的子孫再世世代代的爲了天崩而流血犧牲。
我何嘗不想這樣,我總想讓陳家的子孫後代可以安安穩穩的度過一生。但我應允過禹王的英靈,應允過自己一定會爲了終結天崩而息息不停。
“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不知道……”我茫然的搖搖頭,說道:“我只知道,自己是七門的人,從生下來開始,職責已經擔在肩頭。我不想讓陳家的後人一直走這條好像沒有盡頭的路,如果可以,這所有一切,我願意一人承擔,無論生死,無論困苦,我都願意承受……”
我的話,發自肺腑,瘦鬼聽完了之後久久不語。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的站在夜色朦朧的河灘,他的心思我知道,我的心思,他或許也完全懂了。
“去吧……”瘦鬼過了好長時間才慢慢開口,他那雙灰撲撲的眼睛,躍過我的身軀,望向了黑暗中的遠處:“去走你想走的路,做你想做的事……”
我的心頭,在這一瞬間充斥着說不出來的感受。面前的瘦鬼,還是那麼可怖,但在我的眼裡,他的模樣似乎不再可怕,他就好像塵世間千千萬萬憐憫子孫的老人一樣。
我不願再想太多了,有些事情,其實已經是定數,想的再多,只是給自己增添煩惱。我收斂心神,將要離去。
臨走之前,我鄭重其事的跪在瘦鬼面前,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這三個頭,是拜謝他對陳家人的庇護和幫助。
我站起身,調頭朝着遠處走去。走了很久之後,我回頭看了看,瘦鬼好像還默默的站在原地,像是一尊石像,一動不動的目送我離去。
這一次外出沒有打探到什麼有用的消息,我就先回了小盤河。回家的時候,恰好如蓮和廖七兒在閒聊,看見我回來,廖七兒撇了撇嘴,說道:“六斤,你不在家裡照看你媳婦,成天亂跑什麼呢?”
“男人麼,不得養家餬口嗎?”我笑了笑:“小盤河村子的地薄,光靠種地可養不了家。”
“六斤。”廖七兒衝我擠了擠眼睛,笑着問道:“你還不打算要孩子?要個孩子多好,小孩子最好玩了。”
“七姐……”如蓮推了推廖七兒,臉唰的就紅了。
我知道廖七兒沒有惡意,只是隨口一說,可這句話卻好像戳到我的痛處。我只有幾年的命了,如果有了孩子,勢必會成爲如蓮的負擔。
“六斤,你不高興了?”廖七兒看着我低頭不說話,趕緊解釋道:“我可沒別的意思啊,娶妻就要生子,河灘的老話不是說了嗎,養兒防老,要個孩子,總是天經地義的事……”
“七姐,你別多想。”我哈哈一笑,轉身到廚房去拿吃的,等一出了屋子,我也在琢磨,若是我真的難逃天數命運,幾年之後死掉了,那如蓮也總有老去的一天,如果連個孩子都沒有,到她年老了,誰又來照顧她?
我嘆了口氣,原本很排斥這件事,但現在想想,總覺得讓它順其自然是最好的。
後面的一個多月時間,我沒有離開小盤河,跟着村裡那些人把自己買下的幾畝薄田打理了一下,打算再過上一個月,天氣暖和了,外面走動的人多起來之後,再出去打聽打聽河灘的近況。
又過了有半個多月,有一天我從田裡回家,遠遠的就看見我家院門外面,站着一個穿着道袍的道士。我的頭皮立刻麻了,小盤河村極少會有外人,而且對方穿着道袍,不由自主的就讓我想起了自然道的人。
那個穿着道袍的道士背對着我,正隔着院子的籬笆跟如蓮說着什麼,但是距離還遠,我聽不到他們的交談,立刻抓着手裡的鋤頭,不顧一切的飛奔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