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何曾見過這等厚顏無恥之人, 雙眼怒瞪, 幾乎能從眼眶裡邊兒滾出來,過了好一會兒,方纔忍下那怒氣, 道:“我這便去準備。”
“也不用太麻煩, 我這個人又不挑,隨便弄二十來個菜就行, ”喬毓囑咐道:“我愛吃辣,不吃薑, 口味偏重, 天氣悶熱, 最好葷素搭配, 飯後再有個水果什麼的, 別撿什麼爛大街的來糊弄我, 要稀罕點兒的……”
“……”管家強忍着mmp的衝動,假笑道:“好。”
鄭彥昌聽說喬毓不僅沒走,反倒留下來呼奴喚僕,心裡邊兒火氣蹭的上來了, 到底有所忌諱, 沒去見喬毓,只吩咐人好生顧看着,要求不過分的話儘量順從。
鄭彥石的下場已經足夠叫人警醒,好好的人說沒就沒了,對喬毓這個不按常理出牌的變數, 他很是忌憚。
喬毓在鄭家呆了一整天,要吃要喝要這要那,最後要叫了羣家伎唱曲兒,眼見暮色漸深,鄭彥昌仍舊沒有出現的打算,終於站起身來,依依不捨的道了告辭。
管家見這瘟神終於挪窩兒了,真恨不得放幾掛鞭炮慶祝,歡天喜地的送了她出去,卻見喬大錘回過頭去,溫和笑道:“你也回去吧,夜色起了,怪冷的,今日鄭彥昌不在,我得了空再來拜訪。”
管家腳下一軟,險些栽倒在地,目送喬毓遠去,這纔回到鄭家,將這話說給鄭彥昌聽。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鄭彥昌長嘆口氣,搖頭苦笑:“風雨欲來啊。”
……
喬大錘吃的溝滿壕平,連提帶拽,這才帶着人回到州府住地。
“嚐嚐這茶,”她給皇帝和魏玄沏上:“我覺得不比宮裡的差。”
皇帝笑着喝了口,臉上卻不露異色:“是不壞。”
魏玄也說:“借夫人的光,終於吃了回鄭家的茶。”
幾人都笑了起來。
“前朝戰亂,土地兼併異常嚴重,小地主都想廣納良田人手,更不必說滎陽鄭氏這樣的大家了,真正是‘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羣,徒附萬計’。”
魏玄着人初步查驗,已經有了結果,正色道:“太上皇登基之初,局勢不穩,雖知世家大族兼併良田,迫使農民破產,卻也不好妄動,等聖上登基,幾次革新也都是隻及皮毛,不觸內裡。從前朝末年到貞觀三年,滎陽的農籍銳減八成,固然有連年征戰的緣故,但鄭家強買良田,使得百姓無立錐之地,只得賣身爲奴,加以依附,也是很重要的原因……”
大唐蓄奴之風極盛,高門士族皆以此爲榮,家中僕婢越多,便越是尊貴人家,攀比之風也是越來越盛。
奴僕從哪裡來?
願意買賣兒女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是被人強買田地,逼迫破產,不得不賣身爲奴的可憐人。
一家人賣身爲奴,子子孫孫也皆爲奴,世代的希望都沒了,朝廷的稅收和田產收入也都沒了影。
皇帝也曾想對這風氣加以變革,然而涉及太廣,一旦下手,必然會引得士族高門反彈,社稷不穩,只得暫且按下,徐徐圖之。
滎陽鄭氏作爲五姓七望之一,倘若出事,不知會引起多大震動,若是再牽扯到蓄奴這事,更不易於一顆重磅炸彈,故而一開始,他就沒打算從蓄奴這事上下手,只對準兼併土地和偷瞞稅賦這兩個地方開火猛擊。
鄭家在滎陽經營已久,較之冀州的魏家、喬家更甚,魏玄拿着令人清查出來的賬目,第一件事就是罷免滎陽縣令,又調用密縣駐軍奔赴滎陽,嚴陣以待。
這架勢一拉開,所有人都知道事情要鬧大。
果不其然,軍隊調動完結之後,魏玄便帶着賬冊登了鄭家的門,從田賦到口賦,又說起這些年鄭家以滎陽官府名義調用民夫,爲自己修建水渠的舊賬,一本賬冊塗塗抹抹,最終勾勒出一個百萬兩銀子的欠款數字。
鄭彥昌以爲前幾天來鄭家的喬毓就夠不要臉了,哪知真正不要臉的還在後邊兒,比起利滾利翻出一百萬兩銀子的魏玄,喬毓真是朵不染纖塵的白蓮花兒。
“一百萬兩?”鄭彥昌幾乎維持不住風度,近乎咆哮的道:“你乾脆將鄭家搬空好了!”
一百萬兩銀子,鄭家不是拿不出來,也不至於就要砸鍋賣鐵,歷代傳下來的珍藏典籍,哪一個不是價值千金?
可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就是因爲有這些物件,有那些書本,都賣出去抵賬,豈不叫天下人笑話?
日後,滎陽鄭氏還有什麼臉面躋身五姓七望?
魏玄結結實實的戳到了鄭彥昌的肺管子,若非外邊兒還有軍隊駐紮,鄭彥昌真想舉兵造反,幹他孃的!
“令公,你這是誠心要掘斷鄭家的根基啊,只是事態如何,不能只聽你一面之詞,我不信長安天子會縱容你如此任意妄爲。”
他忍着氣道:“我會上疏請願,請聖天子裁決此事!”
魏玄知道他所說的上疏請願,並不是真指望叫皇帝幫他主持公道,只是想進一步煽動輿論,卻還是笑着說了句:“你這人記性不好,總容易忘記自己是一個草民,沒資格上疏,更何談上達天聽。”
鄭彥昌這時候纔有點後悔,自己當年爲什麼不肯出仕爲官,而是留在滎陽這地方渾身長草,以至於魏玄這樣寒門出身的人,都敢對他吆五喝六。
只是他忘了,荒王的太子妃便是出身鄭家,他也是因這緣故,纔不敢出仕,非要縮在祖宅的。
事情發展到這地步,他雖沒有更好的法子,卻也不好輸陣,冷笑幾聲之後,道是會請幾位親友故交主持公道,便端茶送客。
魏玄知道他臉面上下不來,倒也沒逼得太狠,將賬目寫了一份丟下,便帶着人揚長而去。
鄭彥昌對着那份賬目看了良久,滿心都是苦澀,終於長嘆一聲,吩咐人去請族老們議事。
“簡直異想天開!”
族老們見了那賬目,比鄭彥昌怒氣更盛:“魏玄當鄭家是什麼,他的搖錢樹嗎?!”
世家內部的宗族觀念異常嚴苛,本家永遠都是本家,倘若按照魏玄的意思來,本家即便是少了些錢財器物,也仍然佔據主枝位置,而他們這些遠了的分支,卻要泯然尋常百姓家了。
其餘人也道:“簡直欺人太甚!”
“絕對不能答應!一旦開了這個口子,滎陽鄭氏便要成爲世家之恥了,祖宗在底下有知,怕也難安!”
“朝廷想要斂財,竟連臉面都不要了,與民爭利,君子不爲,簡直可笑……”
衆人吵吵鬧鬧的說了會兒,中心意思卻只有一個:要錢沒有,要命也不給!
鄭彥昌其實也是這個意思,只是這會兒衆人商量出了結果,心裡卻又不甚安樂,送走族老們,方纔向家臣心腹鬱郁道:“他們嘴上說的冠冕堂皇,說我一旦低頭,便是丟了祖宗體面,會叫其餘幾家看不起,可若真是一個子兒都不給,不定會將魏玄得罪成什麼樣,事情真的鬧大,長安問罪,他們保準兒把我推出去了事,叫我頂雷……”
家臣所依仗的是鄭彥昌,而不是鄭家其餘人,這會兒自然全心全意爲他打算:“魏玄是重臣,家主何必非與他鬧僵,他要一百萬兩銀子,是獅子大開口,家主只管給個十來萬兩,將人打發走便是,兩下里面子都好看,也免得動起干戈來。”
鄭彥昌聽得有所意動,卻道:“只怕魏玄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那家臣道:“滎陽鄭氏畢竟是滎陽鄭氏,五姓七望,代有名臣,魏玄但凡顧及士林非議,便不敢做的太過,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而非與庶民共天下……”
鄭彥昌被他說動了心思,第二日便設宴請魏玄前來,遞了十萬兩銀票過去,又說起家政皆被族老把持,他名爲家主,手中卻無權,諸此種種。
魏玄只是笑,笑完又把那銀票接了,卻不接先前那茬話,只道:“錢是一定要還的,家政再亂,也不能與國法抗衡。你既無力管轄族老,不妨便將他們請來,叫我批評他們幾句。”
鄭彥昌心裡蹭的冒起一簇火苗,噼裡啪啦燒得正旺,咬牙道:“令公的好意,我心領了。送客!”
魏玄也不介意他這態度,就這麼回去了。
“五姓七望畢竟是五姓七望,不好將人逼得太緊,否則真鬧起來,卻不好看,”他同皇帝和喬毓道:“此事怕是有的磨了……”
皇帝得位不正,格外看重名聲與身後事,還悄咪咪的改過幾回史書,聞言不禁有些遲疑。
喬毓斜了他們一眼,道:“打腫臉充胖子,有意思嗎?裡子都沒了,面子頂個什麼用?你們只覺得這會兒事情鬧大叫人非議,怎麼不想想錢收上來之後用的好了,百姓會如何讚頌,史官會如何褒美?”
“還有你李大郎,怎麼磨磨唧唧跟個娘們兒似的?”她沒好氣道:“過去的都過去了,你再怎麼遮掩也沒用,還不如將來好好彌補,那麼點破事,顛來倒去沒完沒了了!”
皇帝的心給大錘紮了一下,“噗嗤噗嗤”的開始漏氣兒,無奈的嘆口氣,道:“那你待如何?”
“我不在乎臉面,也不怕事,”喬毓拍着胸脯道:“你們要是放心,就將事情交給我,最多半個月,保管鄭家老老實實將錢吐出來。”
皇帝與魏玄對視一眼,都有些意動:“你確定?一百萬兩銀子,都吐出來?”
喬毓點頭,信誓旦旦道:“我喬大錘什麼時候說過假話?”
皇帝看着她,徐徐道:“你說過以後不會再闖禍了……”
“……”喬毓惱羞成怒道:“這個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