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毓被拎到座椅上, 就跟被紮了一針的氣球似的, 無精打采的開始吃飯。
常山王妃看她這般情狀, 又有些不忍心, 勸慰道:“你纔回來多久,就想着往外跑?即便是不顧惜自己, 難道也不心疼阿孃?”
“好, ”一說起喬老夫人, 喬毓就軟了, 老老實實道:“我會聽話的。”
常山王妃對這句話根本不抱任何希望,但也不能說出來打擊她, 嘆口氣, 道:“吃飯。”
喬老夫人笑眯眯的看着小女兒, 溫柔哄道:“四娘還小呢,你們別總兇她, 小孩子愛玩也是尋常,過幾日得了空, 再同你幾個侄子出門打獵玩,好不好?”
喬毓開心了點, 乖巧道:“好。”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說了會兒話, 吃完飯後,外邊兒纔有管事回稟,說前不久新武侯府叫人送了好些東西來,現下正在外邊兒擱着。
喬毓一聽就笑開了,衛國公也是忍俊不禁:“暫且……”
他原本是想叫直接送到喬毓院子裡去的, 但是轉念一想,她在喬家哪有什麼院子?
衛國公還記得傍晚時分,她對皇帝的抗拒,若說是送到皇后早先住過的院落裡,恐怕她會多想,覺得自家人想撮合她跟姐夫,爲此生分。
頓了頓,他溫和道:“送到老夫人那兒去。”
“阿孃一直記掛着你,身體也不太好,”衛國公向喬毓道:“你便陪阿孃住一陣兒,也好照看。”
喬毓拍着胸脯應了:“都交給我。”
晚間入睡之前,喬毓前去沐浴,出來之後,常山王妃又幫她在傷處上了點兒藥,弄完之後,才催着上塌歇息。
喬老夫人的牀榻足夠寬敞,母女三人睡在一起也不顯得擁擠,喬毓在最裡邊兒,喬老夫人在中間,常山王妃則在最外邊兒,照顧裡邊兒那一老一小也方便。
女婢們將外間的燈熄了,放下紗帳,牀榻內那一方天地便安謐起來。
喬毓躺在鬆軟的牀褥上邊,覺得滿心都是安寧,輕輕合上眼去,不一會兒,卻又睜開了。
“阿孃,你不要總摸我,”她細聲細氣道:“好癢的。”
“有這麼多次嗎?”喬老夫人被她說的一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阿孃怕一覺睡醒,你又不見了……”
“好孩子,”她有些歉疚,摸摸小女兒的頭,溫柔道:“阿孃不吵你了,快睡。”
喬毓聽得心中酸澀,不禁後悔自己方纔爲何要開口,想了想,主動鑽到母親被窩裡去,親暱道:“阿孃摟着我睡。”
喬老夫人欣然笑道:“好。”
“姐姐,你可不要吃醋,”喬毓多說了句:“我小,你大,阿孃就不抱你了。”
常山王妃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你哪兒來這麼多話?快睡。”
喬毓忙應道:“這就睡,這就睡。”
……
皇帝歸宮之後,便在顯德殿中靜坐,對着腕上那串紫檀木珠出神,始終默然無語。
高庸是跟隨他多年的心腹,知道他此刻心緒不定,便不曾攪擾,吩咐殿中內侍退下,獨自守在一邊兒。
夜色漸漸深了,晚風自窗櫺吹入,攪弄的內殿帷幔輕輕拂動。
連枝宮燈上是兒臂粗的蠟燭,將這座大殿映照的一片通明,不知是哪一支受了驚,“噼啪”一聲輕響,將皇帝從沉思中喚醒,回到現世。
“高庸,”他神情斂和,目光平靜:“叫太子他們過來。”
“是,”高庸應了一聲,又吩咐內侍去請幾位殿下,自己則低眉順眼的守在皇帝身邊,靜穆如一尊泥塑。
明德皇后辭世之後,皇帝宣佈輟朝百日,現下不過四月,總共也才過了三十幾日罷了。
因這緣故,皇太子近來着實辛苦,時常忙到深夜,方纔歸宮歇息,聽聞顯德殿傳召,微覺訝異:“出什麼事了?”
傳信的內侍恭敬道:“回太子殿下,奴婢也不知道。”
他頓了頓,又補充一句:“不過,其餘幾位殿下也接到了傳召。”
皇太子眉頭微動,沒再多說,吩咐屬臣們各自歸府歇息,自己則整理衣袍,叫宮人提燈引路,往顯德殿去。
他都覺得奇怪,更別說秦王、晉王與昭和公主了。
兄妹幾個先後到了顯德殿,入內之後,內侍便在外將門合上,他們有些詫異,再往內看,卻發覺內殿並無內侍宮人,皇帝坐在上首,身體微斜,半倚着扶手,儼然不語,身邊是內侍監高庸。
幾人對視兩眼,神情莫名,正待行禮,皇帝卻擺擺手,語氣有些疲憊的道:“都過來。”
皇太子與秦王、晉王到皇帝近前去坐了,昭和公主卻到他身邊站定,有些擔憂的道:“父皇,你怎麼了?是不是太累了?”
皇帝盯着她那副肖似母親的面容看了會兒,心下唏噓,卻微笑道:“父皇沒事,只是有件事情,想同你們說。”
昭和公主眼珠一轉,好奇道:“什麼事?”
皇帝目光在幾個孩子臉上轉了一圈,輕輕道:“今天,我見到你們母后了。”
這句話落地,內殿之中似乎失了聲響,唯有驚詫這一種情緒得以保留。
皇太子看着父親嘴脣閉合,耳中卻是一片茫然,怔然良久,方纔回過神來。
他聽見自己有些艱澀的開口:“父皇,你方纔說……”
“我說,今天我見到你們的母后了,”皇帝平靜的看着他,重複道:“她很好,我將她送回喬家去了。”
又是久久無言。
“這不可能!”
晉王俊秀的面容上遍是難以置信,還有些喪母之後殘存的傷懷:“母后,母后她已經去了,怎麼可能再出現?父皇,你,你是不是……”
他想說父親是不是神志失常,生了幻覺,卻覺這樣的言語太過傷人,如此停滯下來,沒有再語。
“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們。”
皇帝並不對兒女們此刻的激烈情緒感到意外,他將腕上那串紫檀木珠取下,動作輕柔的摩挲着,道:“她過世的第二日,原本存放於梓宮中的身體,便消失了。”
皇太子面色微變,秦王幾人也是如此。
皇帝垂眼看着那串紫檀木珠,道:“只留下了這串木珠。”
“……這串木珠,母后很喜歡,”皇太子眉頭微蹙,若有所思道:“彷彿是曾外祖母留給她的遺物。”
他思緒敏銳,很快反應過來:“聽說,父皇曾經傳召法慧大德進宮。”
“我問了他很多,但他只說了兩句話。”
皇帝道:“第一句,是‘等’,第二句是,‘順其自然’。”
“前者簡單,無非就是靜待,”秦王皺眉道:“可‘順其自然’,又作何解?”秦王等人也面露疑惑。
皇帝沒有回答,顯然並沒有確切的答案,皇太子思忖片刻,忽然道:“母后她再度出現時,是否有異於常人之處?”
較之晉王與昭和公主,皇帝與皇太子這對父子之間,總少了些親暱,可即便如此,也不會妨礙到他欣賞、看重這個兒子。
“的確有,”皇帝頷首,神情中有些讚許,頓了頓,方纔道:“你母后她重歸年少,可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不,也不能這麼說,”他糾正了自己之前的話:“她只記得一件事,她叫喬毓。江南有二喬的‘喬’,鍾靈毓秀的‘毓’。”
“重歸年少?”
晉王吃了一驚,怔楞一會兒,又道:“可是,母后不叫這個名字啊。”
“此事的確古怪,”皇帝頷首道:“她什麼都忘記了,卻唯獨記得這個——你們可曾聽說過這名字?”
皇太子與兩個弟弟對視一眼,輕輕搖頭。
昭和公主眉頭皺着,想了一會兒,不確定道:“我好像聽過……但是想不起在哪兒聽過了。”
其餘幾人心下一喜,追問道:“果真聽過?”
“聽着有些熟悉,”昭和公主苦惱道:“但一時之間,實在想不起來。”
“這種事情不能急,”秦王勸慰道:“慢慢想。”
“法慧說‘順其自然’,我隱約猜到了幾分,卻不知準與不準,實在不敢冒險,點破她身份。她既以爲自己是喬家失落在外的女兒,我便順水推舟,叫常山王妃編造這樣一個身世給她。”
皇帝垂眼去看那串紫檀木珠,道:“此事古怪,這珠子也古怪,我覺得,破局之處或許就在湘南。”
皇太子與秦王靜默不語,晉王則道:“此前我們往外祖母跟前去,曾經聽她提過,曾外祖母出身湘南世家,擅於毒蠱醫藥。”
皇帝頷首,道:“衛國公已經令人往湘南去,搜尋喬太夫人的族人了,不日便有結果。”
昭和公主聽他們說話,也不做聲,小心翼翼的伸手過去,摸了摸那串佛珠,眼淚便“嗒嗒”的掉了出來。
“父皇,我想去看看母后,”她哽咽道:“我們一起種的海棠開花了,她都沒有見到呢……”
皇太子眼眶溼了,雖未言語,卻也神情哀慟,靜靜看着父親,無言的請求,秦王與晉王也禁不住垂淚。
“今日太晚了,明天,”皇帝看了眼時辰,輕笑道:“你們母后現在怕是很忙。”
晉王擡手拭去眼淚,道:“母后在忙着做什麼?”
……打架鬥毆,上門尋仇。
皇帝略微沉思,輕輕笑了起來:“這就要從她在大慈恩寺下的河邊醒來說起了……”
他將喬毓近來的經歷說了一遍,皇太子幾人聽得又是擔憂,又是動怒,到最後,聽說母親與人結義,挑了一個山寨,又覺得好笑。
“怪不得外祖母說母后年輕時候是混世魔頭呢,”秦王搖頭失笑,道:“這樣的脾性,真是了不得,一個不小心,怕就要闖禍。”
“沒關係,”皇太子神情柔和,道:“有我們幫她兜着,不會有事的。”
高庸站在皇帝身邊,聽得有些牙疼。
正常人到了這時候,不應該說看好她不叫闖禍嗎?
幫忙兜着算怎麼回事?
他見過年輕時候的皇后,也知道那混世魔頭的赫赫兇威,早先只有喬家人護着,都能鬧那麼大,現下有這麼多人撐腰,那還得了?
他有些頭大,轉念一想,忽然開心起來。
明德皇后已逝,皇帝不可能昭告天下她還活着,即便日後再娶進宮,也得等到二十七月過去,再行冊封。
反正是禍害別人,礙不着他什麼事兒。
高庸正幸災樂禍,冷不丁外邊兒有內侍前來回話,隔門道:“聖上,衛國公等人,已經離開新武侯府了。”
“哦,”皇帝淡淡應了一聲,道:“新武侯夫人母子倆死了嗎?”
“……沒有。”內侍道:“四娘仁善,叫他們磕頭賠罪,又說,想廢黜新武侯世子的身份。”
“還有,”他頓了一下,方纔道:“四娘在新武侯府時,世子曾有不軌之心,甚至意圖私囚,置爲禁臠……”
皇帝目光中有一閃即逝的陰鷙,隱約嗜血,高庸幾乎懷疑,當若此刻新武侯世子在場,他會親自舉刀,將他碎屍萬段。
皇太子等人更是面若冰霜,目光森寒。
如此過了半晌,皇帝才笑了一笑,道:“新武侯府除爵,府中男子盡數去官,打發他們到涼州去。”
“是,”內侍恭聲應了,又道:“那二人……”
內殿中氣氛凝滯的可怕,高庸甚至不敢擡頭,皇帝語氣平靜,道:“賜那婦人全屍。”
內侍額頭生汗,不得不再問一句:“另一人呢?”
皇太子淡淡道:“五馬分屍。”
內侍心下一凜,恭敬應聲,轉身離去。
夜色正濃,內殿中寂靜無聲,晚風微涼,卻遠不似殿中人神情森冷。
那串紫檀木珠便在皇帝手間,潤澤而又光滑,幾人怔怔看了會兒,從前勉強抑制住的哀慟,忽然如同山崩一般,驟然爆發出來。
“從前我們太小,無能爲力,”皇太子垂下頭,神情澀然,笑中帶淚:“現在,要變成我們來保護你了,阿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