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轉眼間就到了深秋,李天佑攙扶着太后,走在慈惠宮的後園子裡,這裡平日裡少有人來,太后最是不耐煩煩亂,乾脆免了人打掃。
“你都想好了嗎?”太后綴着東珠的栗色壽紋錦鞋踩在枯敗的落葉之上,沒有半分遲疑,也許她也是支持皇上的這個決定的,若是自己站在李天佑的位子上,怕是一早就這麼做了,軟刀子磨肉的事情,太后自己當真覺得厭煩的緊!
李天佑點了點頭,擡眼望去,這個角度剛剛好能透過重重鮮紅的楓葉,望到凝素宮的鳳紋飛檐,正如太后所言,他要護着自己的妻與子,便是放手一搏又如何。
“朕想着,他剛剛失策,很多事情還沒有部署下去,先前他一門心思也全部放在了清伊的肚子上,這個時候攤開到明面上來說,是最好的時機!”李天佑沉着聲音對太后道,即便他努力的想要告訴太后,他是有把握的,可那聲音卻出賣了他,這是他唯一一次不是十成十的把握要做一件事情,七對三,他不知道若是那剩餘的三分得了逞,他會怎麼樣?沈清伊會怎麼樣?大理國又會怎麼樣?
太后沒有當下回答他,只是由他攙扶着,繼續向前行去,輕聲道:“這園子,便是哀家也沒有完全的轉過一遍,哀家並不知道那前面等待哀家的,是一片錦繡薔薇,還是一個放滿了腐敗樹葉的綠池子,可御花園不同,哀家在宮裡待了這麼多年了,御花園的哪裡種着牡丹,哪裡種着梅花,哀家心裡明鏡兒似的,可正因爲清楚,哀家纔不想去逛御花園,只想來探一探這個不知道前面是什麼的破敗園子!”
李天佑一愣,旋即低下了頭,太后這是在鼓勵他,“萬一他超出朕的預期,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朕……朕不孝,不能讓母后安心榮養!”
太后的面容上,現出微微的褶皺,那一次中毒,她一向保養得宜的皮膚,很快衰老了下去,年近五十的人了,如今笑起來,少了幾許明媚,卻多了淡然與睿智,太后拍了拍李天佑的手,一步步向前行去,溫厚道:“哀家這一輩子,年少入宮,得蒙聖寵,位居中宮,除了蓮妃,這一輩子都算是順風順水了,如今的日子再難過,還能比你八歲登基那一年難嗎?不會的!他!名不正言不順!他佔據了一個‘賢’字不假,可若是想要憑藉這個‘賢’字上位,他還不夠格,只要皇上你行的端做得正,他便沒有什麼‘清君側’的名義,咱們的勝面大的很,皇帝無需有後顧之憂!”
太后的話,像是一盞明燈在李天佑跟前懸着,照亮了前方的明路,母子二人一步步向前行去,轉過一座假山,無人打理的後園裡,竟然有片片桂花飄落。
太后笑着道:“柳暗花明又一村,皇上放心去做便是!”
乾坤宮中,靜謐的只聞茶碗蓋子觸碰茶盞的聲響,李天佑瞧了太后一眼,正色道:“今兒個宣了揚國公和揚國公夫人來,是有一件事情要與二位說明一下!”
顧依然安然的放下手中的茶盞,從聽聞宣召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李天佑是打着什麼主意了,過了這麼些年,他總算是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朕已經讓百草小生測驗過,朕與太后乃是親生母子。”一句話說的四平八穩,揚國公夫人最是震驚,她這幾年一直將李天佑看做親生子,這是怎麼回事?若李天佑和太后是親生母子,那她的孩子又在哪裡?
李天佑的眼光定格在顧依然處,他在看顧依然的態度,他會不會趁此機會,揭竿而起!他的人和已經是儘夠了的!
顧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只端看着手中的碗盞,一絲絲紋路撫摸過去,瞧不出面上的喜怒。
太后有些不滿的掃過揚國公夫人的臉,板着臉道:“若是信不過的話,百草小生就在外頭,你大可以再測一遍!”
“怎麼可能?明明是我親手……”揚國公夫人不可置信的盯着上首的兩個人。
揚國公打斷揚國公夫人的話,朗聲道:“我瞧見了,當初你將兩個嬰兒置換過來的時候,我瞧見了!”
揚國公夫人抿着脣,髮髻上的珠釵輕輕顫抖着,道:“所以……所以你又將他們換了過來?”
揚國公沒有說話,算是應了,揚國公夫人頹唐的坐在了圈椅裡,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着她的嫉妒心,她成了笑話,這世上最大的笑話,認不出自己兒子的笑話,一次次的打擊,讓她的心瀕臨崩潰,她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上首坐着的太后,那個一心一意待她的手帕交……
一步錯,步步錯,太后輕嘆了一口氣,手中的迦南香金慄壽紋十八子手串沉穩的轉動着,誰能想到這大理國皇位之爭,源頭竟然是一個女人的嫉妒之心!該怪揚國公夫人嗎?還是怪自己那時候年輕氣盛,懷着身孕,還要住到宮外去?
揚國公將自己手中的茶盞撂下,起身上前一步,恭謹道:“這件事情微臣一直瞞着,一切都是微臣的過錯,微臣自私的想要給自己的兒子補償,早年間他一直病着,只爲了他孃親一時的衝動,便承受了那麼多,微臣想要補償給他一個錦繡前程,這才任由事情發展下去。”
顧依然起身,跪地叩首,說不出的虔誠,語氣沉穩道:“臣弟知曉此事時,正是皇后娘娘第一次有孕的時候,也是那個時候臣弟跟皇上表明,不想要繼承皇位,臣弟當時說是害怕朝政麻煩,想要做個閒散王爺,實際上卻並不是如此,臣弟的身份與皇兄糾纏過一次,若是再揭起來,勢必牽連臣弟的父母親,臣弟私心隱瞞,不爲其他,只想着父母親年事已高,不能再經受這般情景!”
顧依然說的情真意切,揚國公夫人覺得一切都是自己,自己讓兒子陷入兩難,自己讓自己的夫君陷入兩難,就連自己與太后的關係,都是她一手導致的!
揚國公夫人望着乾坤宮中,或坐,或站,或跪的人,緩緩起身,將自己松花色裙襬理順,恭恭敬敬的福了福身子道:“這一切都是臣婦的罪孽,臣婦犯下了這般不可原諒之事,還在國公府享受尊榮,實在是罪不可恕,這件事總要有個結果,待小女顧依夢出嫁之後,臣婦願意在國公府內帶髮修行,常伴青燈古佛,還請皇上與太后成全!”
李天佑沒有說話,先前爲什麼沒有懲罰揚國公夫人,因爲那個時候,他以爲面前的這位婦人是自己的母親,可現在呢,他險些將大理江山拱手相讓,皆因面前這個婦人而起,李天佑不能說自己心中一絲怨恨都沒有,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是怨揚國公夫人的一時嫉妒衝動,還是要怨恨顧依然的不知足?
顧依然明明那麼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嘴上說不肖想皇位,可那個位置明明就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突然間告訴他,這個位子不是你的,你不能得,他會甘心放手嗎?若是自己可能會心甘情願的放手嗎?是個男人就不會的!
除卻兵權,朝臣們的信賴,老百姓的稱頌,他都有了,轉眼間已經過了十年之久,十年的時間足可以讓一隻雄鷹展翅翱翔於天際,他手中沒有兵嗎?李天佑不信,最起碼他能將手伸到內宮裡來,如今鎮國公府和輔國公府,揚國公府都以他馬首是瞻,若是兩廂硬碰硬,誰也不知道,鹿死誰手!
李天佑在賭,賭顧依然會不會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放手一搏!
面前的顧依然平靜的不能再平靜,任誰都不能覺得這樣的顧依然是要爭奪皇位的,這樣也好,正如太后所言,自己現在的帝位做的穩穩的,又有了中宮所出的太子,顧依然即便想要謀朝篡位,他也不能名正言順!朝臣們會懼怕輿論,百姓們的心還在他這裡,顧依然的贏面太小了,他不是以“賢王”自稱嗎?賢德的王爺怎麼能取代皇兄?最最重要的第一點,他姓“顧”,大理國的江山姓“李”!
太后衝着揚國公夫人點了點頭道:“顧依夢的婚事,哀家已經看好了,韓齊王朝的七皇子人品端正,少有才名,是個絕好的人選,嫁過去便是正正經經的皇子妃,日後的前程差不了,正好韓齊王朝也有心與大理聯姻,結爲秦晉之好,這婚事就這麼定下吧!年後完婚!”
揚國公夫人面色沉靜如水,端莊回道:“臣婦即日回府打點。”
這個節骨眼上,誰也沒有心思再去議論,顧依夢是嫁給戶部侍郎之子好,還是韓齊王朝的七皇子好,不過一句話,就定下了一個女子的終身!
顧依然低垂着頭,輕輕的揚起了一抹笑意。
本以爲會是多麼暗潮洶涌的畫面,結果不過是一人兩句話,就結束了這個話題,只是事情真的完結了嗎?顧依然的威脅就不在了嗎?沒有人能夠確保!
揚國公臨出乾坤宮的殿門時,扭身向後望去,乾坤宮的大理石地面上隱隱透着菱花窗外射進去的陽光,讓他無端回憶起,先帝曾經小心翼翼的在他面前,掀開了一塊兒嚴絲合縫的青磚,青磚下赫然放着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