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着半個月,夜颯再未駕臨凝春堂,日日與他的妃子們飲酒作樂,好不風流快哉。朝顏知道他在賭氣,這一回,他是認真的,不是她隨便哄哄就能算了的。朝顏細細描了精緻的妝容,又換上夜颯最喜歡的櫻子紅色衣裳,在鏡子前看着裡頭一身華光流彩的自己,終是嘆了口氣。
午後的天氣,天空烏雲滾滾,悶熱得一絲風都沒有,彷彿是要下雨了。一路從凝春堂角門出,過了後園迴廊,抄近路後便是清晏堂。門口的幾個當值的太監正打着瞌睡,朝顏也懶得驚動他們,徑直往裡頭走了去。又怎料自己這樣莽撞地進門,看到的竟會是那般香豔的場景。
書房內間散了一地凌亂的衣物,乍見朝顏忽然進門而來,夜颯僅是斜眼瞧了她一眼,哼道:“你來做什麼?”
朝顏驟覺一陣頭暈目眩,彷彿只一刻,又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恍惚記起一件事,面前這兩人本就是夫妻,又幹她何事?極力攥緊了手心,她只低頭,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臣妾告退。”說完便轉身離去。
朝顏從清晏堂出來,芳辰忙領着宮人快步跟上。朝顏卻道:“你們都別跟着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說完就快步走遠。
偌大的行宮,迎面不斷有宮人走過,皆是好奇地看着快步而行的她,卻無人膽敢上前阻攔。用“痛苦”二字來形容朝顏此刻的心情最好不過,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絕望無助的滋味,比那年被父親拒之門外,她跌倒在大雨中號啕大哭的那一刻更要絕望,更要無助。
得不到解脫,就越是鑽牛角尖而不能自拔,不想用“命”這個字來搪塞,卻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她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眼淚到底是要認命還是不甘。
夏日裡的天氣,說變就變,天空中幾聲悶雷響起,閃電劃過,下起了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嘩嘩的雨水淋在朝顏身上,將她澆了個溼透,頭髮、衣裳皆是的,貼附在身上,她從垂花門一路快步出來,迎面就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她整個人被撞得跌坐在地上,滿腹的火氣正要發作,卻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後怔住。
楊燁撐着傘站在雨中,今日原本是奉召來行宮面聖,卻不想在這裡遇見了她。這樣大的雨勢裡,她渾身溼透地跌坐在地上,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眼睛裡滿是無助與惶然,分明有淚珠滾了出來。
楊燁蒙了。他見過她笑,肆意的笑,惡毒的笑,單純的笑,絕望的笑……卻從未見過她哭,即便是那一夜爲她清除傷口處的腐肉時,那剜骨之痛,她也是一直緊咬着自己的手,硬是不曾哭出來。
這裡隨時都會有宮人經過,外臣和內眷本不應這樣單獨相對,楊燁竭力自持,只彎身將手中的雨傘遞到她手裡替她遮去頭頂的傾盆大雨。大雨中,她聽到他的話語格外清楚:“你不要再傷心。”
白日淋了一身雨,半夜裡,朝顏一個人睡醒,只覺得頭暈耳熱、脣乾舌燥。開口叫人,喉頭竟沙啞乾澀,便自己摸索着去牀頭的櫃子上取茶杯,卻不小心將其碰翻,茶水流了一地。
心中無名的火氣頓時躥上來,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她正這般咬着脣,身前卻有燥熱的酒氣撲面而來。
有人扶住她歪斜的身子,爲她倒了熱茶笨拙地喂她。朝顏正頭暈腦漲,就着那人的手喝了茶,這才覺着好了些。待看清眼前那張面孔,心下頓生一股憎惡,揮手就打開了那杯子,白玉茶杯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
夜颯不管不顧,徑自伸手去探她的額頭,隨即皺眉斥道:
“病了還不安生!”
朝顏只管推他:“走開!”
夜颯酒興上頭,偏不放開她。
朝顏急了:“走開!別用你碰過朝歌的髒手碰我!”
因朝政諸事困擾,夜颯本就滿心抑鬱,便瞬間沉下臉,哼了一聲道:“那你呢?你不只身上有他的味道,連心裡也有,你有什麼資格說朕!”
夜羲的死,一直是他和她之間的一根刺,說不得,碰不得。
果然,朝顏迅速甩開他,目中含恨。夜颯冷眼瞪着她,拳頭握得咯咯直響。
長久以來,他並非癡傻,怎會不知她的心到底放在何處?他已經拋下帝王自尊,沒骨氣地愛她到這般地步,憑什麼到了現在,還是爭不過一個死人?他實在不服,實在不甘。
“你即便恨死了朕,姬夜羲也還是死了!你也照樣是朕的女人,活着是朕的,死了朕也要把你埋在朕身邊,生生世世陰魂不散地纏着你。”
殘忍的現實逼得她不得不選擇低頭,滿腹的屈辱,只能忍下。忍到了極處,那根長久繃緊的弦便似噌的一聲猝然斷裂。
全身驟然失了力氣,朝顏跌坐在地上,死死咬着脣,看着笑得飛揚跋扈的夜颯。前塵往事俱在翻涌,滔天的恨意瞬間涌上她心頭。殺了他!殺了他!一刀刀割開他的血肉,再剜開他的胸膛,看看那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到底有怎樣一顆殘酷骯髒的心。
記憶中清晰的一隅,分明是年幼時,一臉稚氣的男孩兒牽着她的衣角,道:“阿嫣,還是你最好。”
那時的夜颯,目中戾氣全無,只是與她同樣孤單的孩子,是她一心當弟弟來疼愛的人。
朝顏卻似着了魔,飛快抓起地上的一截茶杯碎片狠狠朝他心口戳去。夜颯躲避不及,慌忙拿手去擋,右手從虎口至掌心當即被碎片割出一道幾寸長的口子,鮮血汩汩地涌了出來。
“你瘋了!”夜颯額上青筋泛起,一直強抑的怒火倏地躥了上來,趁着酒勁兒甩手就賞了她一耳光。
朝顏整個人彷彿蒙了一下,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她眼裡矇矇矓矓一片,望着他狠狠地笑:“姬夜颯,你還妄想着我能再跟你妥協服軟是吧?我告訴你,別想,永遠都別想!”
翌日清早,夜颯先起來,他自己坐在牀邊,一聲不吭地穿戴好。朝顏翻身向裡側躺着,一動也不動。他轉身盯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扳過她的身子,目光落在她紅腫泛青的面頰上,低聲問:“還疼嗎?”
朝顏搖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疼。”
夜颯徹底僵在了那裡。
那一巴掌,毀了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從前的一切都白費了,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罷了罷了,隨她,都隨她。他起身往外走,撂了一句:“罷了,朕不擾你、不逼你,今後你自己清淨吧!”
“來人!”
四德躬身進來。夜颯站在門口,淡緩了口氣道:“傳朕口諭:昭信皇后身染重疾,漸至不起,即刻命羽林中郎將曹淳—”想了想,又沒骨氣地擔心對她照顧不周,便另擇了個謹慎細緻的,改口道,“司位少卿楊燁護送其回宮。”
“皇上,行宮距京城路途遙遠,如今酷暑盛夏,娘娘若是在路上有個好歹,奴才等人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擔當不起啊!”四德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奴才斗膽請皇上收回成命!”
夜颯冷哼,回頭就是一腳踹去:“沒規矩的奴才,一月之內,她若是回京失期,所有護送人等一律杖刑四十,路上若有差池,就全部都去陪葬吧!”他又似想起什麼一般,“另外,把你的徒弟馮順兒叫上,在旁邊伺候着。”說完便自行離去。
他向來疑心極重,雖是派了武將護送他的女人回宮,卻仍然指了個信得過的太監在一旁跟着,只有這樣,他最放心。
四德再不敢吭聲,連連叩頭應是。
當日,朝顏獨自登車先行回京。
她臉上的紅腫尚未消散,幾道紅紅的指痕在臉上清晰可見,登車的時候,護送的宮人無不好奇地偷窺。楊燁本領着人準備上馬起程,驀然遠遠瞧見一臉紅腫的她在宮女的攙扶下登上車輦,一時明白了大概,只揚手示意:“起程。”
車駕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京,半路上卻下起雨來,雨天道路難行,隊伍便緩慢地一點點前行。朝顏倚着車窗伸手去接窗外淋漓的雨,一滴滴晶瑩的雨珠打在她手心上濺起水花,整個下午,她都樂此不疲地重複做着這樣一件乏味的事。
這些日子,她夜裡總做夢,夢見夜羲,夢見夜颯,偶爾也會夢見夏日裡人羣熙攘的街頭,那個轉身去爲她買梨膏糖的男人,夢見那場暴雨裡,他把傘遞到她手裡,他說:“你不要再傷心。”
女人的一生,會有多少次愛情?於千萬人之中,又會遇見幾個真心待你的人?
朝顏心中那個模糊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的確是她心底一直想遇到的人,好像她一直就在原地等着他的出現。只因她是如此渴望着被人真心疼愛的感覺,渴望着被人誠摯呵護的滋味。
這兩年,她一直努力試着將自己原原本本地修補成最初的模樣,卻笨手笨腳地將自己碎裂得更加徹底。一顆心在宮闈的血腥殺戮之中已經漸漸變得遲鈍而冰冷,即便現在夜羲復活,她也不敢保證自己是否還會有年少時的熱情。
時至今日,心裡還剩多少愛,怕是她自己也不清楚。朝顏想,這輩子,大概她永遠都學不會,如何去愛一個人。
“娘娘,該上藥了。”神思遊離之中,身側的芳辰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芳辰取了玉撥子鉤起清涼的藥膏爲她敷臉上的腫痕,只是輕輕一碰,朝顏就已疼得蹙眉,芳辰極力放輕手勢,勸她道:“御醫說這傷不礙事,敷幾日藥便可消了,娘娘萬不要爲這個而傷心。”
朝顏拿起小圓鏡照着自己紅腫泛青的臉頰,微微一笑:“我傷什麼心?若那個人已經不值得,我便不會再爲他傷心。”
其實,這也算不得最不幸的事,最不幸的,是她明白,只要繼續留在那個男人身邊,這種事以後就還會繼續發生。
這次的行程似乎並不順遂,起程不過兩日後,就遭逢暴雨天氣,雨天道路難行,車駕顛簸不堪,又逢前方山道崩塌,撥去了不少羽林衛前去清除道路上的泥石,隊伍只好臨時在道旁的驛亭暫歇,等着前方的泥石疏通後再繼續起程。
官道旁的驛亭裡,朝顏百無聊賴地坐着,宮女們也怏怏地伺候在一旁,最後不曉得是誰起了個頭兒說來講故事聽,衆人便紛紛附和起來。朝顏私下待下人本不嚴苛,宮女太監跟在她身邊也並不拘束。
主僕十數人一陣說說笑笑,串珠講完,便輪到朝顏。朝顏透過臨時掩下以作避嫌的一層紗簾,就瞥見外頭那個一身戎裝披着蓑衣的人正在雨中站着,剛纔眼角的餘光分明瞧見他正看着自己,她轉過臉時,他的目光卻已看向別處了。
朝顏便道:“我也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佛偈裡說,有兩個和尚要過河去化齋,恰好一位姑娘也要過河。大和尚就背這位姑娘過了河,可事後小和尚心裡一直充滿疑慮。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問大和尚,我們出家人是不能近女色的,你怎麼能背姑娘過河呢?大和尚說:我早把她放下了,其實,真正沒有放下的人是你。”
那場大雨裡,他站在驛亭外,干戈寥落,耳中只聽到亭子裡的女子最後狡黠地問:“和尚,你心裡可要把姑娘放下啊?”
月初起程,回到京城時,已然是中旬了。
月末傳來消息,皇后被診出已有一個月身孕。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有了。
朝歌的懷孕,意味着她東山再起,儼然又是統御六宮的皇后了。
冷冷清清的宮裡,帝王和他的妃子們都還在行宮避暑,繁華幽深的皇宮在這個盛夏裡顯得格外冷清。朝顏又回到了昭陽殿,這一次,身邊夜颯安排的人比從前更多,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暗處不動聲色地監視着。她又是以養病的名義被提前送回宮的,聲稱怕她把病氣帶給別人,日日行動受制,等同禁足。
到了聖駕回鑾,已是八月裡。那日妃嬪們都去宮門恭迎聖駕,朝顏安靜地站在人羣中,遙遙見得龍輦上那抹明黃身影,相隔這樣遠,亦能看到他似乎有些瘦了,精神卻依舊很好。身邊的朝歌一身鳳紋翟衣風采飛揚,帶着一臉雍容端華的笑。夜颯與朝歌二人一路隨着儀仗華蓋的簇擁漸行漸近,龍章鳳姿,皇家風範。
朝顏俯身於衆人之間,隨着禮官的唱禱麻木地叩首,起身,再叩首,再起身,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朝歌尚不顯身的小腹上,手慢慢攥緊。
早在七月時,突厥人再一次大舉犯境,在邊境四處燒殺掠奪,守疆將士奮力抵禦,傷亡慘重。這一次,朝廷決心甚重,一改歷代君王送公主和親、送牛羊財帛的議和之策,果斷對突厥出兵。
這一仗只許勝不許敗,軍情如火,前線仍抵不住突厥人的鐵騎,節節敗退,軍士死傷無數。八月底,最有與突厥人征戰經驗的大將軍楚仲宣自請出戰,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天還未亮開,御前宮人便躬身魚貫而入,侍奉夜颯穿戴。
朝歌欲起身,夜颯卻按住她的肩,嘴角漾起笑:“你有身孕,不必起來了。”難得專注溫柔的語氣,彷彿他真的是這樣關心妻子的丈夫。
朝歌凝視他的眼,點了點頭。看着宮人捧着銀盆上前服侍他漱口抹臉,金冠龍袍一樣一樣穿戴好,他的側影迎着燈燭光芒,顯得身量高大而偉岸,玄色天子服制,襯得他莊重而穩肅,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儼然又是那個意氣飛揚的君王了。
夜颯彷彿察覺到她的目光,忽然偏過臉來朝她一笑:“看什麼?”
朝歌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目光一直停留在他朝氣勃勃的臉上,半晌才幽幽道:“賞景,賞人。”
宮人們此時已知趣地低頭退開,她只穿着淡色的中衣,此時未着脂粉的面頰再不復素日的豔麗跋扈,僅剩清新脫俗的婉約,彷彿變了一個人。夜颯瞧在眼底,有些愣了愣,只隨意地一伸手,替她捋開腮邊的一縷頭髮。
朝歌一直靜靜注視着他,眼睛裡漸漸盈起淚光,臉上彷彿有微笑,又彷彿帶着乞求:“皇上,以後您得了空就多來陪陪臣妾好不好?臣妾以後再也不跟您鬧了,不求您一心一意,只願您看在孩子的分上……”
夜颯頓時愣住,他看着面前的朝歌,他的結髮妻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道:“好,下過朝朕就來看你。”說罷不着痕跡地抽出被她攥着的手,在宮人的簇擁下起駕往宣政殿上朝。
朝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漸漸隱於晨曦的微光中,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這兩年,眼睜睜看着他對自己的冷情涼薄,她以爲,自己對他只剩下恨了,可就在剛纔那一刻,她的心,居然又在劇烈地跳動着。
朝顏小產那一夜,他拔劍指着自己時眼睛裡分明是殺機與憎惡,以及半年前,自己假懷孕被朝顏揭穿時,他一臉假惺惺的模樣還如噩夢一般在眼前不斷晃着。一切的一切,都只因另一個女人,他對她的狠,他對她的絕,完完全全因爲另一個她從小就妒忌的異母姐姐。
朝歌不明白這樣的自己,爲什麼無論這個人曾經對她做過什麼,說過什麼,她的心,總是沒骨氣地向着他,戀着他。
回憶裡,流出的是心酸的淚,她卻只能繼續容忍他下去,因恨,更因爲愛。
御駕一離去,椒房殿裡又恢復了安寂。朝歌屏退殿內侍從,這才展開父親出征之前留與自己的書信,那信箋上頭只有簡短的六個字:務必保住龍嗣。
父親出征在外,母親姜氏也被褫奪封號,不得入宮,宮裡早前自家的耳目已被剪除殆盡,如今她日日過得膽戰心驚,生怕有人趁機害她,膳食茶水皆要銀針驗過纔敢放心食用。畢竟,只有這個孩子,纔是她真正能夠信任的依靠。
朝歌將信紙擱在香爐上焚燒爲灰燼後,長舒了口氣,掌心輕輕撫上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這才覺得心安。
晌午時,夜颯才從皇后宮裡回來,方纔一臉燦爛的笑瞬息就變作了陰沉。他近來心緒不佳,因着酗酒無節制,人也憔悴了不少,對身邊的人動輒杖責,輕則打罵,隨從們此刻也不敢多話,只低着頭一路隨行。一路徑直從御花園出來,才過月洞門,遠處便見幾名侍女過來。夜颯本仰着頭,無意的一瞥眼,見竟是串珠和幾個昭陽殿的宮娥正說笑着往這邊行來。
乍見皇帝出現,她們也是一驚,忙不迭地叩首請安。便聽他淡淡地問:“你們主子這些日子都做些什麼?”
串珠到底有些膽怯,小聲道:“娘娘她這些日子閒時都是看書寫字。”
“還真是有閒情逸致啊!”夜颯冷笑一聲,斜眼打量着地上一衆嚇得戰戰兢兢的宮女,眼珠一轉,過了半晌,忽又想起什麼般,驀地咬牙切齒起來,聲音冷得如數九寒冬,“把這幾個衝撞御駕的狗奴婢押下去,明日統統杖斃。”
朝顏獨自跪在未央宮前的臺階下,眼看着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暮雲四合,這一天過去,便是整整三個時辰。她已在這裡跪了三個時辰,放下所有身段來這裡跪求夜颯饒恕她的宮女,卻被拒之門外。
未央宮從前是她隨時可出入的地方,如今卻也再非從前。內官滿臉爲難,只勸她道:“皇上近來政務繁忙,吩咐誰也不見,娘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朝顏一怔,卻似在譏笑:“真的是誰也不見嗎?若是蓮美人呢?”
那內官乾笑道:“蓮美人如今最得聖心,自然不同。”
朝顏點點頭,再看了看雄偉恢弘的未央宮,便似恍然。他是天子,掌控着萬千人的生死榮辱,就如現在,他又在逼她,用串珠的命,逼她低頭。
串珠和芳辰跟了她八年,主僕情誼堪比姐妹,更勝似親人,她又怎能眼睜睜看着她們被自己牽連,無辜遭罪。朝顏想,這也許真的是她的錯,是她一門心思不肯向夜颯服軟,纔給身邊的人招來禍患。這回是串珠,下回又是誰?
八月秋風漸涼,入夜後更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今日來得急,她只穿了件單薄的外衣,雨絲淋在身上,便是一陣一陣徹骨的涼。她跪在雨中,任憑寒意漸漸遍佈全身,那年小產落下的病根,朝顏一直受不得涼,這兩年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又何曾受過這般責罰。現在被雨一淋她便覺一陣頭暈目眩,一陣跪不穩,身子下意識地晃了晃。意識恍惚之間,她索性將眼睛一閉,身子隨之栽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果然,紊亂的腳步聲迅速漸近,衣袍被風聲帶起窸窣聲,一雙手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裡,疾行登上了臺階。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氣息。
甫入得內殿,夜颯方纔將她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裡間的小榻上,命宮人來爲她換上乾淨的衣裳。夜颯拿着帕子爲她擦着被雨淋溼的頭髮,一臉憐惜:“不曉得你來了。這些狗奴才,見你暈過去了纔來通傳!”說罷狠狠地瞪了身後跟着的四德等人一眼。
朝顏睜開眼睛,卻是虛弱一笑:“我不暈過去,皇上會出來嗎?”
夜颯沉沉地盯着她,壓低了聲音,似是咬了牙:“來求朕一回就這麼不情不願?”
面對這樣一張臉,朝顏忽然無話,全身盡是涼意,她終於微笑,只能微笑:“跟皇上賠個禮可好?皇上天威無上,就當串珠她們是貓兒狗兒,饒過她們的一條賤命吧!”
見她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夜颯眉皺得更緊,滿腹的話此時居然再說不出口,只煩躁地揮手叫來四德去傳令放人。四德躬身領命,匆匆去了。
如此,朝顏的心總算擱了下來。在他不可一世的君王威嚴面前,她早已被他捏得死死的。他要她生,她就活得萬人敬仰;他要她死,她就卑微如地上的螻蟻,從一開始,就註定她只能是敗局,毫無勝算。
夜颯看着她長舒口氣的樣子,伸手握着她的手腕,這才軟了語氣:“你也知道,如今將對突厥用兵,寵幸皇后不過是暫時穩住你父親的心,朕也得權衡利弊。那天你莽莽撞撞地闖進來,朕不得不那樣對你;行宮那一晚是朕的錯,朕不該動手打你。總之不要再跟朕生氣了,咱們還跟從前一樣,好好兒的,好不好?”
朝顏便道:“好。”
宮人端來驅寒的薑湯,夜颯喂着她一口一口喝了才道:“累了就睡一會兒吧,朕守着你。”
朝顏熟睡時的容顏格外恬靜,只是仍蹙着眉—她總喜歡蹙着眉,彷彿有極多心事壓抑在眉間,這些心事,她不會對他說,也不會對任何人說。
夜颯守在榻邊,此時忽然想把她看仔細些。他伸出手,掌心輕撫上她的臉,去觸摸那張被他下狠手打過的臉。當日的紅腫青痕早已不見,恢復瞭如初的白皙光滑,去年秋圍時擦傷留下的痕跡也淡得近乎瞧不見了,所有痕跡都已淡去,她依然是個美人,只是眼角眉梢裡多了薄霧似的一層,想竭力維持住表面上的什麼。
這段日子,他心中一直懊惱得厲害,從前捧着哄着,從來捨不得對她動半個指頭。當日怎麼就真的動手打她了呢?
終究是太愛了,非要一個結果。
愛是一件兩情相悅的事,他愛她,卻也笨拙得不懂得怎樣去珍惜她,讓她快樂。更容不得她心存絲毫雜念,一直念着另一個男人的好。
從前是他一步步試圖將她征服,讓她只能按照他的意志生存,可現在她正在蛻變成他想要的模樣,卻又覺得她越來越陌生,好像不再是從前的她了。他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琢磨什麼,只知道,她離他似乎越來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