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

連着半個月,夜颯再未駕臨凝春堂,日日與他的妃子們飲酒作樂,好不風流快哉。朝顏知道他在賭氣,這一回,他是認真的,不是她隨便哄哄就能算了的。朝顏細細描了精緻的妝容,又換上夜颯最喜歡的櫻子紅色衣裳,在鏡子前看着裡頭一身華光流彩的自己,終是嘆了口氣。

午後的天氣,天空烏雲滾滾,悶熱得一絲風都沒有,彷彿是要下雨了。一路從凝春堂角門出,過了後園迴廊,抄近路後便是清晏堂。門口的幾個當值的太監正打着瞌睡,朝顏也懶得驚動他們,徑直往裡頭走了去。又怎料自己這樣莽撞地進門,看到的竟會是那般香豔的場景。

書房內間散了一地凌亂的衣物,乍見朝顏忽然進門而來,夜颯僅是斜眼瞧了她一眼,哼道:“你來做什麼?”

朝顏驟覺一陣頭暈目眩,彷彿只一刻,又彷彿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恍惚記起一件事,面前這兩人本就是夫妻,又幹她何事?極力攥緊了手心,她只低頭,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臣妾告退。”說完便轉身離去。

朝顏從清晏堂出來,芳辰忙領着宮人快步跟上。朝顏卻道:“你們都別跟着我,我想一個人靜一靜。”說完就快步走遠。

偌大的行宮,迎面不斷有宮人走過,皆是好奇地看着快步而行的她,卻無人膽敢上前阻攔。用“痛苦”二字來形容朝顏此刻的心情最好不過,她生平第一次體會到絕望無助的滋味,比那年被父親拒之門外,她跌倒在大雨中號啕大哭的那一刻更要絕望,更要無助。

得不到解脫,就越是鑽牛角尖而不能自拔,不想用“命”這個字來搪塞,卻又找不到更好的解釋。她亦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眼淚到底是要認命還是不甘。

夏日裡的天氣,說變就變,天空中幾聲悶雷響起,閃電劃過,下起了入夏以來最大的一場雨。嘩嘩的雨水淋在朝顏身上,將她澆了個溼透,頭髮、衣裳皆是的,貼附在身上,她從垂花門一路快步出來,迎面就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她整個人被撞得跌坐在地上,滿腹的火氣正要發作,卻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後怔住。

楊燁撐着傘站在雨中,今日原本是奉召來行宮面聖,卻不想在這裡遇見了她。這樣大的雨勢裡,她渾身溼透地跌坐在地上,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眼睛裡滿是無助與惶然,分明有淚珠滾了出來。

楊燁蒙了。他見過她笑,肆意的笑,惡毒的笑,單純的笑,絕望的笑……卻從未見過她哭,即便是那一夜爲她清除傷口處的腐肉時,那剜骨之痛,她也是一直緊咬着自己的手,硬是不曾哭出來。

這裡隨時都會有宮人經過,外臣和內眷本不應這樣單獨相對,楊燁竭力自持,只彎身將手中的雨傘遞到她手裡替她遮去頭頂的傾盆大雨。大雨中,她聽到他的話語格外清楚:“你不要再傷心。”

白日淋了一身雨,半夜裡,朝顏一個人睡醒,只覺得頭暈耳熱、脣乾舌燥。開口叫人,喉頭竟沙啞乾澀,便自己摸索着去牀頭的櫃子上取茶杯,卻不小心將其碰翻,茶水流了一地。

心中無名的火氣頓時躥上來,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她正這般咬着脣,身前卻有燥熱的酒氣撲面而來。

有人扶住她歪斜的身子,爲她倒了熱茶笨拙地喂她。朝顏正頭暈腦漲,就着那人的手喝了茶,這才覺着好了些。待看清眼前那張面孔,心下頓生一股憎惡,揮手就打開了那杯子,白玉茶杯在地上瞬間摔得粉碎。

夜颯不管不顧,徑自伸手去探她的額頭,隨即皺眉斥道:

“病了還不安生!”

朝顏只管推他:“走開!”

夜颯酒興上頭,偏不放開她。

朝顏急了:“走開!別用你碰過朝歌的髒手碰我!”

因朝政諸事困擾,夜颯本就滿心抑鬱,便瞬間沉下臉,哼了一聲道:“那你呢?你不只身上有他的味道,連心裡也有,你有什麼資格說朕!”

夜羲的死,一直是他和她之間的一根刺,說不得,碰不得。

果然,朝顏迅速甩開他,目中含恨。夜颯冷眼瞪着她,拳頭握得咯咯直響。

長久以來,他並非癡傻,怎會不知她的心到底放在何處?他已經拋下帝王自尊,沒骨氣地愛她到這般地步,憑什麼到了現在,還是爭不過一個死人?他實在不服,實在不甘。

“你即便恨死了朕,姬夜羲也還是死了!你也照樣是朕的女人,活着是朕的,死了朕也要把你埋在朕身邊,生生世世陰魂不散地纏着你。”

殘忍的現實逼得她不得不選擇低頭,滿腹的屈辱,只能忍下。忍到了極處,那根長久繃緊的弦便似噌的一聲猝然斷裂。

全身驟然失了力氣,朝顏跌坐在地上,死死咬着脣,看着笑得飛揚跋扈的夜颯。前塵往事俱在翻涌,滔天的恨意瞬間涌上她心頭。殺了他!殺了他!一刀刀割開他的血肉,再剜開他的胸膛,看看那近乎完美的外表下到底有怎樣一顆殘酷骯髒的心。

記憶中清晰的一隅,分明是年幼時,一臉稚氣的男孩兒牽着她的衣角,道:“阿嫣,還是你最好。”

那時的夜颯,目中戾氣全無,只是與她同樣孤單的孩子,是她一心當弟弟來疼愛的人。

朝顏卻似着了魔,飛快抓起地上的一截茶杯碎片狠狠朝他心口戳去。夜颯躲避不及,慌忙拿手去擋,右手從虎口至掌心當即被碎片割出一道幾寸長的口子,鮮血汩汩地涌了出來。

“你瘋了!”夜颯額上青筋泛起,一直強抑的怒火倏地躥了上來,趁着酒勁兒甩手就賞了她一耳光。

朝顏整個人彷彿蒙了一下,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她眼裡矇矇矓矓一片,望着他狠狠地笑:“姬夜颯,你還妄想着我能再跟你妥協服軟是吧?我告訴你,別想,永遠都別想!”

翌日清早,夜颯先起來,他自己坐在牀邊,一聲不吭地穿戴好。朝顏翻身向裡側躺着,一動也不動。他轉身盯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扳過她的身子,目光落在她紅腫泛青的面頰上,低聲問:“還疼嗎?”

朝顏搖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不疼。”

夜颯徹底僵在了那裡。

那一巴掌,毀了他先前的所有努力。從前的一切都白費了,他們又回到了從前。

罷了罷了,隨她,都隨她。他起身往外走,撂了一句:“罷了,朕不擾你、不逼你,今後你自己清淨吧!”

“來人!”

四德躬身進來。夜颯站在門口,淡緩了口氣道:“傳朕口諭:昭信皇后身染重疾,漸至不起,即刻命羽林中郎將曹淳—”想了想,又沒骨氣地擔心對她照顧不周,便另擇了個謹慎細緻的,改口道,“司位少卿楊燁護送其回宮。”

“皇上,行宮距京城路途遙遠,如今酷暑盛夏,娘娘若是在路上有個好歹,奴才等人就是有十個腦袋也擔當不起啊!”四德跪在地上,拜了一拜,“奴才斗膽請皇上收回成命!”

夜颯冷哼,回頭就是一腳踹去:“沒規矩的奴才,一月之內,她若是回京失期,所有護送人等一律杖刑四十,路上若有差池,就全部都去陪葬吧!”他又似想起什麼一般,“另外,把你的徒弟馮順兒叫上,在旁邊伺候着。”說完便自行離去。

他向來疑心極重,雖是派了武將護送他的女人回宮,卻仍然指了個信得過的太監在一旁跟着,只有這樣,他最放心。

四德再不敢吭聲,連連叩頭應是。

當日,朝顏獨自登車先行回京。

她臉上的紅腫尚未消散,幾道紅紅的指痕在臉上清晰可見,登車的時候,護送的宮人無不好奇地偷窺。楊燁本領着人準備上馬起程,驀然遠遠瞧見一臉紅腫的她在宮女的攙扶下登上車輦,一時明白了大概,只揚手示意:“起程。”

車駕一路晃晃悠悠地回京,半路上卻下起雨來,雨天道路難行,隊伍便緩慢地一點點前行。朝顏倚着車窗伸手去接窗外淋漓的雨,一滴滴晶瑩的雨珠打在她手心上濺起水花,整個下午,她都樂此不疲地重複做着這樣一件乏味的事。

這些日子,她夜裡總做夢,夢見夜羲,夢見夜颯,偶爾也會夢見夏日裡人羣熙攘的街頭,那個轉身去爲她買梨膏糖的男人,夢見那場暴雨裡,他把傘遞到她手裡,他說:“你不要再傷心。”

女人的一生,會有多少次愛情?於千萬人之中,又會遇見幾個真心待你的人?

朝顏心中那個模糊的影子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的確是她心底一直想遇到的人,好像她一直就在原地等着他的出現。只因她是如此渴望着被人真心疼愛的感覺,渴望着被人誠摯呵護的滋味。

這兩年,她一直努力試着將自己原原本本地修補成最初的模樣,卻笨手笨腳地將自己碎裂得更加徹底。一顆心在宮闈的血腥殺戮之中已經漸漸變得遲鈍而冰冷,即便現在夜羲復活,她也不敢保證自己是否還會有年少時的熱情。

時至今日,心裡還剩多少愛,怕是她自己也不清楚。朝顏想,這輩子,大概她永遠都學不會,如何去愛一個人。

“娘娘,該上藥了。”神思遊離之中,身側的芳辰忽然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芳辰取了玉撥子鉤起清涼的藥膏爲她敷臉上的腫痕,只是輕輕一碰,朝顏就已疼得蹙眉,芳辰極力放輕手勢,勸她道:“御醫說這傷不礙事,敷幾日藥便可消了,娘娘萬不要爲這個而傷心。”

朝顏拿起小圓鏡照着自己紅腫泛青的臉頰,微微一笑:“我傷什麼心?若那個人已經不值得,我便不會再爲他傷心。”

其實,這也算不得最不幸的事,最不幸的,是她明白,只要繼續留在那個男人身邊,這種事以後就還會繼續發生。

這次的行程似乎並不順遂,起程不過兩日後,就遭逢暴雨天氣,雨天道路難行,車駕顛簸不堪,又逢前方山道崩塌,撥去了不少羽林衛前去清除道路上的泥石,隊伍只好臨時在道旁的驛亭暫歇,等着前方的泥石疏通後再繼續起程。

官道旁的驛亭裡,朝顏百無聊賴地坐着,宮女們也怏怏地伺候在一旁,最後不曉得是誰起了個頭兒說來講故事聽,衆人便紛紛附和起來。朝顏私下待下人本不嚴苛,宮女太監跟在她身邊也並不拘束。

主僕十數人一陣說說笑笑,串珠講完,便輪到朝顏。朝顏透過臨時掩下以作避嫌的一層紗簾,就瞥見外頭那個一身戎裝披着蓑衣的人正在雨中站着,剛纔眼角的餘光分明瞧見他正看着自己,她轉過臉時,他的目光卻已看向別處了。

朝顏便道:“我也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佛偈裡說,有兩個和尚要過河去化齋,恰好一位姑娘也要過河。大和尚就背這位姑娘過了河,可事後小和尚心裡一直充滿疑慮。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問大和尚,我們出家人是不能近女色的,你怎麼能背姑娘過河呢?大和尚說:我早把她放下了,其實,真正沒有放下的人是你。”

那場大雨裡,他站在驛亭外,干戈寥落,耳中只聽到亭子裡的女子最後狡黠地問:“和尚,你心裡可要把姑娘放下啊?”

月初起程,回到京城時,已然是中旬了。

月末傳來消息,皇后被診出已有一個月身孕。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有了。

朝歌的懷孕,意味着她東山再起,儼然又是統御六宮的皇后了。

冷冷清清的宮裡,帝王和他的妃子們都還在行宮避暑,繁華幽深的皇宮在這個盛夏裡顯得格外冷清。朝顏又回到了昭陽殿,這一次,身邊夜颯安排的人比從前更多,她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暗處不動聲色地監視着。她又是以養病的名義被提前送回宮的,聲稱怕她把病氣帶給別人,日日行動受制,等同禁足。

到了聖駕回鑾,已是八月裡。那日妃嬪們都去宮門恭迎聖駕,朝顏安靜地站在人羣中,遙遙見得龍輦上那抹明黃身影,相隔這樣遠,亦能看到他似乎有些瘦了,精神卻依舊很好。身邊的朝歌一身鳳紋翟衣風采飛揚,帶着一臉雍容端華的笑。夜颯與朝歌二人一路隨着儀仗華蓋的簇擁漸行漸近,龍章鳳姿,皇家風範。

朝顏俯身於衆人之間,隨着禮官的唱禱麻木地叩首,起身,再叩首,再起身,目光卻一直停留在朝歌尚不顯身的小腹上,手慢慢攥緊。

早在七月時,突厥人再一次大舉犯境,在邊境四處燒殺掠奪,守疆將士奮力抵禦,傷亡慘重。這一次,朝廷決心甚重,一改歷代君王送公主和親、送牛羊財帛的議和之策,果斷對突厥出兵。

這一仗只許勝不許敗,軍情如火,前線仍抵不住突厥人的鐵騎,節節敗退,軍士死傷無數。八月底,最有與突厥人征戰經驗的大將軍楚仲宣自請出戰,領二十萬大軍討伐外寇。

天還未亮開,御前宮人便躬身魚貫而入,侍奉夜颯穿戴。

朝歌欲起身,夜颯卻按住她的肩,嘴角漾起笑:“你有身孕,不必起來了。”難得專注溫柔的語氣,彷彿他真的是這樣關心妻子的丈夫。

朝歌凝視他的眼,點了點頭。看着宮人捧着銀盆上前服侍他漱口抹臉,金冠龍袍一樣一樣穿戴好,他的側影迎着燈燭光芒,顯得身量高大而偉岸,玄色天子服制,襯得他莊重而穩肅,站在她面前的男子儼然又是那個意氣飛揚的君王了。

夜颯彷彿察覺到她的目光,忽然偏過臉來朝她一笑:“看什麼?”

朝歌起身一步步朝他走近,目光一直停留在他朝氣勃勃的臉上,半晌才幽幽道:“賞景,賞人。”

宮人們此時已知趣地低頭退開,她只穿着淡色的中衣,此時未着脂粉的面頰再不復素日的豔麗跋扈,僅剩清新脫俗的婉約,彷彿變了一個人。夜颯瞧在眼底,有些愣了愣,只隨意地一伸手,替她捋開腮邊的一縷頭髮。

朝歌一直靜靜注視着他,眼睛裡漸漸盈起淚光,臉上彷彿有微笑,又彷彿帶着乞求:“皇上,以後您得了空就多來陪陪臣妾好不好?臣妾以後再也不跟您鬧了,不求您一心一意,只願您看在孩子的分上……”

夜颯頓時愣住,他看着面前的朝歌,他的結髮妻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道:“好,下過朝朕就來看你。”說罷不着痕跡地抽出被她攥着的手,在宮人的簇擁下起駕往宣政殿上朝。

朝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漸漸隱於晨曦的微光中,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這兩年,眼睜睜看着他對自己的冷情涼薄,她以爲,自己對他只剩下恨了,可就在剛纔那一刻,她的心,居然又在劇烈地跳動着。

朝顏小產那一夜,他拔劍指着自己時眼睛裡分明是殺機與憎惡,以及半年前,自己假懷孕被朝顏揭穿時,他一臉假惺惺的模樣還如噩夢一般在眼前不斷晃着。一切的一切,都只因另一個女人,他對她的狠,他對她的絕,完完全全因爲另一個她從小就妒忌的異母姐姐。

朝歌不明白這樣的自己,爲什麼無論這個人曾經對她做過什麼,說過什麼,她的心,總是沒骨氣地向着他,戀着他。

回憶裡,流出的是心酸的淚,她卻只能繼續容忍他下去,因恨,更因爲愛。

御駕一離去,椒房殿裡又恢復了安寂。朝歌屏退殿內侍從,這才展開父親出征之前留與自己的書信,那信箋上頭只有簡短的六個字:務必保住龍嗣。

父親出征在外,母親姜氏也被褫奪封號,不得入宮,宮裡早前自家的耳目已被剪除殆盡,如今她日日過得膽戰心驚,生怕有人趁機害她,膳食茶水皆要銀針驗過纔敢放心食用。畢竟,只有這個孩子,纔是她真正能夠信任的依靠。

朝歌將信紙擱在香爐上焚燒爲灰燼後,長舒了口氣,掌心輕輕撫上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這才覺得心安。

晌午時,夜颯才從皇后宮裡回來,方纔一臉燦爛的笑瞬息就變作了陰沉。他近來心緒不佳,因着酗酒無節制,人也憔悴了不少,對身邊的人動輒杖責,輕則打罵,隨從們此刻也不敢多話,只低着頭一路隨行。一路徑直從御花園出來,才過月洞門,遠處便見幾名侍女過來。夜颯本仰着頭,無意的一瞥眼,見竟是串珠和幾個昭陽殿的宮娥正說笑着往這邊行來。

乍見皇帝出現,她們也是一驚,忙不迭地叩首請安。便聽他淡淡地問:“你們主子這些日子都做些什麼?”

串珠到底有些膽怯,小聲道:“娘娘她這些日子閒時都是看書寫字。”

“還真是有閒情逸致啊!”夜颯冷笑一聲,斜眼打量着地上一衆嚇得戰戰兢兢的宮女,眼珠一轉,過了半晌,忽又想起什麼般,驀地咬牙切齒起來,聲音冷得如數九寒冬,“把這幾個衝撞御駕的狗奴婢押下去,明日統統杖斃。”

朝顏獨自跪在未央宮前的臺階下,眼看着天色漸漸暗沉下來,暮雲四合,這一天過去,便是整整三個時辰。她已在這裡跪了三個時辰,放下所有身段來這裡跪求夜颯饒恕她的宮女,卻被拒之門外。

未央宮從前是她隨時可出入的地方,如今卻也再非從前。內官滿臉爲難,只勸她道:“皇上近來政務繁忙,吩咐誰也不見,娘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朝顏一怔,卻似在譏笑:“真的是誰也不見嗎?若是蓮美人呢?”

那內官乾笑道:“蓮美人如今最得聖心,自然不同。”

朝顏點點頭,再看了看雄偉恢弘的未央宮,便似恍然。他是天子,掌控着萬千人的生死榮辱,就如現在,他又在逼她,用串珠的命,逼她低頭。

串珠和芳辰跟了她八年,主僕情誼堪比姐妹,更勝似親人,她又怎能眼睜睜看着她們被自己牽連,無辜遭罪。朝顏想,這也許真的是她的錯,是她一門心思不肯向夜颯服軟,纔給身邊的人招來禍患。這回是串珠,下回又是誰?

八月秋風漸涼,入夜後更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今日來得急,她只穿了件單薄的外衣,雨絲淋在身上,便是一陣一陣徹骨的涼。她跪在雨中,任憑寒意漸漸遍佈全身,那年小產落下的病根,朝顏一直受不得涼,這兩年錦衣玉食,養尊處優,又何曾受過這般責罰。現在被雨一淋她便覺一陣頭暈目眩,一陣跪不穩,身子下意識地晃了晃。意識恍惚之間,她索性將眼睛一閉,身子隨之栽倒在冰冷的地磚上。

果然,紊亂的腳步聲迅速漸近,衣袍被風聲帶起窸窣聲,一雙手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裡,疾行登上了臺階。熟悉的懷抱,熟悉的氣息。

甫入得內殿,夜颯方纔將她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裡間的小榻上,命宮人來爲她換上乾淨的衣裳。夜颯拿着帕子爲她擦着被雨淋溼的頭髮,一臉憐惜:“不曉得你來了。這些狗奴才,見你暈過去了纔來通傳!”說罷狠狠地瞪了身後跟着的四德等人一眼。

朝顏睜開眼睛,卻是虛弱一笑:“我不暈過去,皇上會出來嗎?”

夜颯沉沉地盯着她,壓低了聲音,似是咬了牙:“來求朕一回就這麼不情不願?”

面對這樣一張臉,朝顏忽然無話,全身盡是涼意,她終於微笑,只能微笑:“跟皇上賠個禮可好?皇上天威無上,就當串珠她們是貓兒狗兒,饒過她們的一條賤命吧!”

見她這樣小心翼翼的樣子,夜颯眉皺得更緊,滿腹的話此時居然再說不出口,只煩躁地揮手叫來四德去傳令放人。四德躬身領命,匆匆去了。

如此,朝顏的心總算擱了下來。在他不可一世的君王威嚴面前,她早已被他捏得死死的。他要她生,她就活得萬人敬仰;他要她死,她就卑微如地上的螻蟻,從一開始,就註定她只能是敗局,毫無勝算。

夜颯看着她長舒口氣的樣子,伸手握着她的手腕,這才軟了語氣:“你也知道,如今將對突厥用兵,寵幸皇后不過是暫時穩住你父親的心,朕也得權衡利弊。那天你莽莽撞撞地闖進來,朕不得不那樣對你;行宮那一晚是朕的錯,朕不該動手打你。總之不要再跟朕生氣了,咱們還跟從前一樣,好好兒的,好不好?”

朝顏便道:“好。”

宮人端來驅寒的薑湯,夜颯喂着她一口一口喝了才道:“累了就睡一會兒吧,朕守着你。”

朝顏熟睡時的容顏格外恬靜,只是仍蹙着眉—她總喜歡蹙着眉,彷彿有極多心事壓抑在眉間,這些心事,她不會對他說,也不會對任何人說。

夜颯守在榻邊,此時忽然想把她看仔細些。他伸出手,掌心輕撫上她的臉,去觸摸那張被他下狠手打過的臉。當日的紅腫青痕早已不見,恢復瞭如初的白皙光滑,去年秋圍時擦傷留下的痕跡也淡得近乎瞧不見了,所有痕跡都已淡去,她依然是個美人,只是眼角眉梢裡多了薄霧似的一層,想竭力維持住表面上的什麼。

這段日子,他心中一直懊惱得厲害,從前捧着哄着,從來捨不得對她動半個指頭。當日怎麼就真的動手打她了呢?

終究是太愛了,非要一個結果。

愛是一件兩情相悅的事,他愛她,卻也笨拙得不懂得怎樣去珍惜她,讓她快樂。更容不得她心存絲毫雜念,一直念着另一個男人的好。

從前是他一步步試圖將她征服,讓她只能按照他的意志生存,可現在她正在蛻變成他想要的模樣,卻又覺得她越來越陌生,好像不再是從前的她了。他不知道她心中究竟在琢磨什麼,只知道,她離他似乎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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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章 引子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0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9章 翡翠衾寒誰與共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6章 詞中有誓兩心知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8章 六宮粉黛無顏色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章 引子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4章 九重城闕煙塵生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章 引子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6章 翠華搖搖行復止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2章 夕殿螢飛思悄然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3章 太液芙蓉未央柳第13章 遲遲鐘鼓初長夜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1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2章 一朝選在君王側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15章 夜雨聞鈴腸斷聲第14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第5章 鴛鴦瓦冷霜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