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顏再一次遇見楊燁,是在建章宮宮門前。
楊太后傳召母族親眷入宮敘話,雖隔得遠,她仍一眼就認出了對面由內官領着的年輕男子。武將服制的官袍分毫不亂,五官輪廓俊朗而爽利,顯得他英姿勃勃,坦蕩磊落,一見便知是於萬千白骨中衝鋒陷陣的戎馬戰將。楊燁遠遠地彷彿也瞧見了她,臉上微有一絲詫異,卻極快地恢復了平靜。
他本是外臣,卻因和楊太后的姑侄關係時常奉召入宮。建章宮不比上陽宮,內眷凡遇外臣皆需迴避。朝顏捏緊了手中的小團扇,微側開臉權當避嫌,楊燁默默向她躬身以作叩禮,隨即轉身由着內官開道進了建章宮。
朝顏低頭繼續往宮門裡行去,卻發現芳辰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朝顏一笑:“看什麼?”
芳辰笑了笑,卻只道:“過會兒到建章宮請安,今日太后只怕一樣不會見娘娘您。”
朝顏道:“見不見是她的事,請不請安是我的事,我這份恭敬孝悌的姿態不只是做給太后看的,還是做給後宮妃嬪們看的,更是做給皇上看的。你以爲若我就順着他的意當真懈怠晨昏定省,他心裡不會有疙瘩嗎?太后畢竟是他的親孃,男人哄女人,嘴上說的和心裡琢磨的未必一樣。”
芳辰聽了只說:“娘娘這些日子越發進宜了。”
時隔一年,再一次遇見父親楚仲宣,已是端午家宴。屆時後宮妃嬪、皇族宗親都會前往建章宮,父親是國丈,自然會偕姜氏一同入宮赴宴。
朝顏身份尷尬,便迴避着並未前去建章宮。晨起,她才抱着團絨在御花園散完步,就看到迎面走來的父親與姜氏。父女二人隔着老遠就看到了對方,楚仲宣神色凝重,一見到神采飛揚的朝顏在宮人的簇擁下回來,臉色頓時變得極爲不好看。
姜氏上得前來拜了拜,這才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喲,我還當是誰呢!衡山王屍骨未寒,娘娘這麼快就跟皇上回宮了?”她還準備說下去,卻被丈夫一個眼神掃去迅速住了嘴。楚仲宣近前一步,盯着朝顏問:“爲什麼要跟着他回來?現在無名無分的跟着他算是什麼?”
朝顏笑得放肆:“無名無分我從來就不計較,父親與其有這閒心關心我,何不好好管教皇后,勸她莫再暗地裡淨使些下三流手段,今兒指使人在茶裡投毒,明兒教唆奴才在背後嚼舌根,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若再不撤走,休怪我無情,索性揪出來一個個除了,權當練手!”
“好!好!好!你果然長本事了!”楚仲宣不怒反笑,揚手指着她,“如今你是鐵了心要跟楚家作對了是吧!我現在就告誡你一句,皇帝再如何精明也不過一小毛孩兒,想靠着他一舉剪除我楚家還沒那麼容易。他想鬥,老夫奉陪到底!”
朝顏輕輕一笑:“那我便拭目以待好了。”說完她側過身如陌生人一般與父親擦肩而過。那一瞬間,朝顏清楚地看見父親皺起的眉心,看見他無可奈何的失望。
她卻痛快異常,臉上露出了明媚至極的笑,笑出了眼淚。
妍麗無雙的笑顏下,載着一顆麻木冰冷的心。
父親已經說過,當沒有她這個女兒,不會再管她的生死。當日她和夜羲被逼得走投無路時,他任由姜氏指使人污衊夜羲謀逆,果然沒有再管她的死活。父親對她死心了,她也同樣對父親死心了。
夏末時節,夜颯早前下令徹查的謀逆一案終於重審,廷尉司行事奇快,不過數十日的光景便有了結果。謀逆一案重新徹查,先前污衊夜羲寫反詩的上陽宮宮人見勢不對,慌忙推翻供詞,稱是受人指使纔敢污衊衡山王。而至於是受何人指使,沒等她們有機會說出來,國丈夫人的兄長姜淮已經出面多加阻撓。廷尉令瞧得心頭敞亮,害怕牽連出背後得罪不起的主子,不敢再繼續審下去,只判這幾個宮人流徙邊疆,便匆匆將此案了結了。
夜羲的冤屈終於就此洗清,夜颯下旨恢復夜羲的王爵,並欲將他的陵墓移往皇陵,卻被朝顏拒絕。
朝顏明白以夜羲的性格,他不會願意再躺在冰冷的皇陵中;埋骨於宮牆外的綠水青山之間,纔是他真正想要的歸宿。
…………
夜颯將一摞羣臣上疏指責朝顏不應留宮的奏摺掃了一眼,見朝顏看着自己,便隨手拿了一本摺子遞給她。朝顏卻瞧也不曾多瞧一眼,隨手就將奏摺撕成兩截,促狹地朝他輕笑。
她笑得極豔極美,娥眉宛轉之間自有一種過人風華,竟讓人移不開眼去。
夜颯也不生氣,由着她任性胡鬧。他愛的女人並非善類,驕橫恣意,目空一切,但她最是坦白勇敢,知恥而近乎勇,不枉他如此鍾愛。他願以江山換她一笑,奈何?
晨起,夜颯一早就已離去。芳辰領了宮女進來服侍朝顏盥洗梳妝,串珠欲上前爲她上妝,她卻揮手道不用,自己取了螺子黛細細描眉。她眉色本淡,從前只需輕輕一描就與清亮的眸眼極爲相宜,如今她卻喜歡將兩彎娥眉畫得細長高挑,斜飛入鬢。
妝成,便見她雲鬢上掃,珠玉搔頭,香粉撲面,兩瓣朱脣塗得紅豔欲滴,身着緋色織錦宮裝,外罩銀鼠貂毛大襖,滿身的珠光寶氣,華彩流瀲。
望着鏡中眉眼冷厲的陌生女子,朝顏竟有些癡怔。她已經把從前的自己弄丟了。
理妝方罷,朝顏起身出得寢殿,卻整個早上都出奇地不見團絨。若在從前,每每這個時辰,團絨都會一早就跳到她榻上,膩在她身邊怎麼都不肯走的。
朝顏隨口一問,串珠幾人便支支吾吾答不上話,連向來最穩重得體的芳辰臉色也有些異樣。朝顏瞧在眼裡,沉下臉冷喝:“都是啞巴了嗎?不拿我當你們主子了?”
周遭一片死寂,宮人們驚得跪了一地,誰也不敢出聲。終還是串珠道:“昨兒晚上就不見了,娘娘那時候已經歇下了,奴才們便不敢進來打擾,還是今天早上侍奉灑掃的春雨在宮門前瞧見不知道是誰放了一隻銅盆—”
朝顏彷彿猜到了什麼,只平靜道:“端過來,我瞧瞧。”
“這東西看了不吉利,娘娘您別瞧了!”串珠還欲阻攔,卻在看到她的眼神後再不敢說什麼,揮手示意小太監將盆子端來。
朝顏伸手慢慢揭開銅盆上覆着的帕子,果然,只見裡面一團血肉模糊,連皮帶毛煮得令人作嘔。
十餘個宮女簇擁着大宮女盼夏在御花園裡邊走邊說笑,盼夏一臉得意,低聲笑道:“你們不知道,那畜生當時在鍋裡拼命掙扎,別人怕惹事,都不敢動它。還是娘娘讓我拿刀背一下子劈了上去,腦漿子都迸出來了!”說完就是一陣肆意的笑聲。
盼夏本是從前將軍府的大丫頭,朝歌封后時又被帶入宮伺候,封正六品奉儀,平時行事囂張跋扈,在宮女中極有地位,此時她笑得張狂,還欲張口再言,卻見身邊的宮女們紛紛噤了口,眼睛怯怯地看着前方。
道路的盡頭,宮女太監的簇擁下,朝顏盈盈而立,神色雖無怒意,眼底的寒色卻令人驀地打了個寒戰。
“在說什麼呢,這麼高興?”朝顏和顏悅色地走了過來。
盼夏這纔不情不願地草草福了福身,一臉的不屑與冷蔑。
朝顏瞥了她一眼,只對左右怡然笑道:“你們瞧瞧,這才幾日工夫,有人就將規矩都給忘了。有她這麼認錯請安的?在本宮面前尚且擺弄敷衍,還不知道在其他妃嬪跟前會如何造次,你們去教教盼夏姑娘怎麼給主子行禮。”
盼夏環視衆人一眼,一臉倨傲。左右的女官及內監皆顧忌着她的身份不敢上前,卻是芳辰走上前,不由分說地揮手打了她兩個耳光。盼夏萬料不到她當真敢動手,捂着臉就要往前衝,卻立刻被串珠帶着幾個宮女踩住她的小腿,令她再動不得分毫。
盼夏仰起臉來,恨恨道:“奴婢好歹也是皇后娘娘身邊得臉的丫頭,就算要罰,也得皇后娘娘親自點頭了才行!娘娘您這是濫用私刑,豈不爲宮規所不容!”
“你這麼願意吃巴掌,本宮今天就賞你好了!”朝顏臉上還掛着笑,卻冷聲吩咐,“這奴婢聒噪得很,把她拖下去,掌嘴四十。”
“這後宮的主子可是我家娘娘!打狗還得看主人,娘娘您莫要把事做絕了纔好!”盼夏見動了真格的,驚惶地咆哮起來。
“你有幾個膽子也配來質問本宮?本還要饒你,看來還非得打定了,今日便是打死了你也不冤枉!”朝顏冷笑,聲色陡然沉冷,“拖下去,塞了她的嘴,用廷杖往死裡打!把各宮的掌事宮女和太監都叫過來,讓她們一旁瞧着,看看不曉得尊卑是什麼下場!”
一衆宮人早驚出一身冷汗,廷杖四十就是壯年男子也受不住,當年董太后罰慕思筠受二十廷杖,慕思筠就差不多掉了半條命,臥牀休養了三個月才見好。今日若當真四十廷杖打下去,盼夏只怕得當場喪命。
盼夏的臉霎時一片青白,只是尖聲大喊:“皇后娘娘救我!皇后娘娘救我—”此時四處都被昭陽殿的人圍了個水泄不通,想回朝歌身邊報信的人根本沒有機會。
掖庭令帶着人匆匆趕來,見是要懲戒皇后身邊的人,都是一臉難色。朝顏輕笑一聲道:“皇后是皇后,本宮也是皇后,怎麼你們眼裡就沒得半點尊卑了嗎?是不是要皇上來親自教教你們?”掖庭令乃夜颯一手提拔,此時見朝顏動了真怒,生怕惹禍上身,忙不迭命人將盼夏拉了下去。
各宮的掌事宮女和太監都被叫到御花園觀刑,掖庭令手下的人何等手段,將盼夏往刑凳上牢牢一綁,起先還顧忌她的身份,手下不敢用力,直到朝顏冷聲再次道“往死裡打”,便再也無人敢不用力氣。噼噼啪啪一陣打下去,偌大的御花園裡只剩盼夏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受到十多杖就徹底痛得暈死過去。行刑的內官也不敢停手,硬是將四十杖補了齊全。
當下四十廷杖,盼夏早已不省人事,下股更是血肉模糊,筋骨折裂,慘不忍睹。觀刑的宮人裡早有年輕的宮女嚇得腿軟,一陣站不住。
朝顏臉上還掛着笑,這才往人羣裡看了一眼道:“都給本宮聽好了,下回誰若還敢在宮裡亂嚼舌根子,本宮就親自撕了她的嘴!誰敢再惹本宮不舒坦,本宮就讓她一輩子都不舒坦,等她不舒坦了,本宮就徹底舒坦了!”說完,再不看他們,由着芳辰扶着她的手徑直離開。
盼夏受完廷杖不出半個時辰就沒了氣息。杖殺皇后身邊有頭有臉的女官,所有人都知道這場好戲並沒有就此收場,芳辰心中擔憂着這件事,還不及適時勸慰朝顏,朝歌就已帶着浩浩蕩蕩的宮人前來興師問罪了。
見朝歌一臉勃然怒色,芳辰心知不妙,忙賠着笑上前道:“皇后娘娘恕罪,我們娘娘有病在身不便見駕,而且皇上也有諭旨—”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就被朝歌身後的隨侍內官擡腿一腳踹開老遠:“皇后娘娘面前,也有你放肆的份兒!”
朝歌瞧着芳辰吃痛捂着胸口的狼狽模樣不覺冷笑:“怎麼?擡出皇上來壓本宮?可是活膩了不成?”說罷一個眼神剜去,身側的宮女已經會意,忙上前又欲揮掌摑去。
卻聽一個聲音道:“住手!”
朝歌側過臉瞧去,果然,朝顏已從內殿緩緩行出,她平靜地看着朝歌,淡然道:“萬事衝着我來就好,何必與她一個奴婢計較?”
朝歌聽了卻笑,緩行至朝顏身前,將她細細一打量,半晌才抿嘴一笑:“姐姐說的是,本宮又怎會不賣你一個面子。”口中這樣說,手上已經揮手一個耳光狠狠摑在朝顏臉上。
這一掌既狠且重,打得朝顏一個踉蹌,勉強扶住身側的案几方纔站穩。劇痛自臉上蔓開,半邊臉都成了麻木的一片。
“當真以爲我不敢動你?憑你是什麼東西,也敢杖殺本宮的人!能容你回宮已經是本宮的底線,再不安守本分,是不是叫你下去陪你那短命的丈夫纔開心!”朝歌此時已經變了臉,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的眼神裡有凜冽的怒色。
聽她辱及夜羲,朝顏眸中寒光一閃,卻是慢慢站正身體,朝宮人吩咐道:“都退下。”
待宮人們一走,才見她慢慢走到朝歌身前,目光瞬間變得犀利鋒銳,徑直昂首與朝歌冷冷對視:“連只畜生都不肯放過,欺人太甚的究竟是誰你最清楚,得意時不給人留條後路,現在還怨得了我心狠手辣?”
朝歌恨道:“皇上是什麼人,你比我更清楚。現在他不過一時貪圖新鮮,色衰愛弛不過是遲早的事,你以爲到時候他還會這麼無遮無攔地寵着你?”
“那就等到那一天再說吧!”朝顏嗤笑一聲,慢慢伸手拭去自己脣邊的血絲,幽幽道,“小時候你就喜歡搶我的東西,那時我不跟你計較,不是不敢,而是不屑。到這個時候,連一隻畜生你尚且不放過,你還天真地認爲我會對你留一分情面?”
朝歌到底跋扈慣了,從未有人這般挑釁過自己,此時被朝顏氣得雙目怒睜,全身發顫。
“怎麼?生氣了?”朝顏微笑,“若見不慣我搶你的東西,那有本事就來搶回去!”
朝歌怒極反笑,銀牙暗咬:“你倒當真沒得半分羞恥之心了,我便看你能在這宮裡風光多久!”
“我是風光不了多久,那便風光一日是一日吧。”朝顏站直身子,瞧着她嫉恨交織的眼,婉然微笑。
團絨被埋了,盼夏也被杖斃,可朝顏仍舊不快樂。她手上的血腥越積越多,再也洗不去了。她覺得害怕,害怕自己終有一日將變成和夜颯一樣的人。
“怎麼了?不高興?”夜颯來時,見她低頭捧着繡繃子正繡着什麼,神色卻是飄的。朝顏擡頭望着他,笑道:“我能有什麼不高興的啊!”這樣說着,指下一個不留神,針尖便刺進了指腹,浸出了大滴大滴的血珠,濺在雪白的緞子上,如桃夭灼灼,豔麗異常。
“看你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夜颯見了登時沉下臉,伸手擡起她被刺出血珠的手指,放進脣中含住。
指尖的疼痛被他嘴脣的溫暖焐得淡去,朝顏望着他,幾乎要溺在那雙柔和的眼眸中,許久才幽幽問道:“難道你都不問我杖斃皇后的宮女的事嗎?她是不是又去你那裡鬧了?她把我的團絨煮了,我心裡不痛快,就杖斃了她的宮女。夜颯,一隻貓的命抵一條人命,是不是很划算?”
她這樣一反常態,夜颯心中原本的一股燥氣頓時去了大半。迎她回宮皇后已經極爲不滿,他千方百計哄了好一陣子才消停,如今又出了這檔子事,皇后少不得去未央宮前哭訴攪鬧,令他焦頭爛額。但此時見她這樣恍恍惚惚的樣子,他忽而覺得心酸,只乾笑着道:“無妨,只要你高興,你想做什麼事都好。”
“我也覺得自己好像應該高興的,可我就是不知道,爲什麼還是高興不起來……”好半天才聽她回答,聲音卻像是飄在天邊,遠遠的聽不真切。
“那你說,你還想要什麼?朕給你,朕都給你。”夜颯更加抱緊了她,長久以來,無論他做什麼,始終征服不了她的心。
朝顏只是一笑:“別人都不喜歡我,我已經習慣了。所以,你也不要對我太好,更不要隨便向我承諾什麼,因爲你根本做不到。”她的眼神複雜萬千,又似含着恨意。
他凝視着她目中掙扎的苦痛,不知如何是好。
兩人默默凝望片刻,卻聽四德在外面道:“皇上,有關入秋的採選,尚書府已經送來了官家小姐們的畫像,請皇上御覽。”
三年一度的採選將至,尚書府每至此時都會將待選的官家少女的畫像奉上供皇帝過目。
夜颯聽了不由得頓了一下,朝顏臉上的微笑也漸漸淡去,卻道:“去吧,我也有事要忙。”
他欲伸臂留她,她卻從他懷裡抽手起身。
“阿嫣……朕……”他捉住她的衣角,想解釋,卻發現自己似乎並沒有做錯什麼。
朝顏轉過臉,伸手替他扶正金冠:“你的後宮,也是時候充裕了,如今朝野大臣皆視我如妖女禍水,皇上也把這烈火烹油的恩寵分給旁人些可好?”
夜颯臉上瞬間露出羞惱的神色,再說不出話。
她旋身側目,面上仍是笑意盈盈,起身翩然而去。
他恨恨地咬着牙,眼睜睜地看着那抹纖纖倩影自側門頭也不回地走遠。
步步生蓮,魅影翩躚。
剎那間,心竟似荒蕪一片,他驟然覺着空虛,再看時,她已不見了。
唯有身旁縷縷暗盈的幽香證明方纔那一刻溫情是真。
朝顏公然杖斃皇后的近身宮女,等同挑釁皇后威嚴。開始時,宮中尚有宮人對此竊竊私語。那夜,夜颯暗裡來昭陽殿,卻撞見一個眼生的小宮女躲在廊柱後偷窺,當場便下旨將其杖斃。
朝顏站在夜颯身側,平靜地看着那宮女被重甲佩劍的羽林衛拖走時眼中那巨大的驚恐與絕望。
夜颯攬着朝顏微微發顫的肩,森寒的目光往匍匐着跪了滿地的宮人中一掃:“朕倒要看看,往後這宮裡誰還有膽子背後嚼舌根!”
殺一儆百,好生犀利。
她不說話,只將臉埋進他懷中。
果然,幾次殘酷的殺戮之後,朝顏再沒有在宮裡聽到任何關於自己的流言飛語。
“據內務司的記檔,上個月十六皇上歇在楊才人宮裡,這個月初三歇在樑婕妤宮裡,其他日子以及昨夜均是歇在蓮美人的麒麟殿。”椒房殿中,掌事內官朗聲唸完後,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皇后和國丈夫人的神色。
朝歌散了頭髮,眼眶浮腫,一臉病容地靠在引枕上:“你們也聽到了,皇上已有兩個月不來這裡了。這宮裡誰不知道,他明面上翻的是蓮美人那賤人的牌子,其實夜夜都宿在昭陽殿那個賤婦的牀上!”
姜氏擺手揮退宮人,低聲開解她:“何苦爲了她跟自己鬧不痛快,看看你,半個月不見都憔悴成什麼樣子了?”
朝歌在生母面前難得露出了小女兒的委屈,咬脣低聲道:“她不回來倒好,一回宮,皇上連椒房殿的門檻都不進了!堂堂當今聖上,沒那狐媚子他就不能活了嗎?憑什麼我中宮皇后,還爭不過她一個殘花敗柳的寡婦去?”
姜氏道:“皇上也是男人,是男人就難免喜新厭舊,得便宜就賣乖,吃着碗裡看着鍋裡,這會兒不過圖着新鮮,等吃厭了、吃膩了,你以爲他還會這麼稀罕她?現在是將她捧在手心裡當寶貝供着,指不定轉眼就當破鞋給扔了。”
朝歌仍不服,咬牙啐罵:“可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她自己不要臉,夜夜霸着皇上,父親倒好,不管不問,由着我被她欺負!”
“爭這些一時長短做什麼?正宮皇后之位始終是你的,她再得皇上寵愛,也註定爭不過你。”
一旁坐着的楚仲宣瞧不出喜怒,只淡淡道:“你只需記着好好兒保重自己,你背後還有整個楚家,叔伯們都在盼着你早日誕下太子。說句大不敬的話,等太子一出生,休管他皇上喜歡誰,未來的皇太后必然只能是你囊中之物,那纔是我楚家真正揚眉吐氣的時候。”
朝歌冷笑:“父親如此厚此薄彼,真真讓女兒寒心!如今丟楚家臉面的人可不是我,而是她!那娼婦水性楊花,丈夫屍骨未寒就迫不及待地爬上了皇上的牀,她自己不知羞恥,我還替她臊呢!”
“住口!”楚仲宣本就抑鬱,皺眉叱道,“她再怎麼也是你親姐姐,身爲皇后便該自矜着身份,莫要自輕自賤,滿口惡言,硬把自己往市井惡婦上擺!”
朝歌目中逼出怨毒,尖刻地笑道:“從小你就明裡暗裡偏着她,朝曄被她害死,你放縱了她也就罷了,如今是她硬要把我往死裡逼,你竟還幫她說話。你捨不得治她,我便親自來治。明日就用最毒最毒的藥毒死她!最好叫她七竅流血、腸穿肚爛!”
“你鬧夠了沒有!”楚仲宣騰地站起身,眼神冷厲如刀,眸中的寒色把姜氏也嚇住了。
“現如今的形勢,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楚家,今日就告誡你一句,自己肚子不爭氣便放聰明些,一日不盡早懷上太子,一日就休要妄想在這宮裡生出什麼事端。否則,楚家、楚氏滿宗族的女兒可不止你一個,隨時都能有人取代你!”楚仲宣言罷冷冷拂袖而去。
姜氏心知丈夫已經動了真怒,忙暗中去扯朝歌的衣角,朝歌卻已被嚇得愣住,再說不出話來。
入秋,一年一度的採選又至。
正五品以上官員家的適齡少女皆入宮採選,凡品貌出衆者皆獲賜封。
一夜之間,本就繁花似錦的後宮又添新人,其中不乏出身顯貴者。武昌侯之女受封婕妤,左僕射之女受封容華,光祿勳之女受封充容……新晉后妃的名冊,朝顏瞧得分明,這是夜颯走的第一步棋。他正在一步步分化先前依附楚仲宣的一干朝臣,這些人早就不滿朝中楚仲宣獨大的局面,自然滿心歡喜地將膝下女兒送入後宮,也想分一杯羹。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權力之爭也是如此。楚仲宣想一人獨大,大權獨攬,這些人明面上依附於他,實則各懷鬼胎,夜颯便釜底抽薪,各個擊破。
新妃入宮的第二日,左僕射夫人徐氏就帶着女兒樑榮華來昭陽殿攀親了。
朝顏不動聲色地看着徐氏母女二人恭恭敬敬地向她叩安,微笑不語。若論起輩分,她還需尊這位夫人一聲表姨。徐氏是朝顏母親舊時的遠房表妹,她四歲時,徐氏與母親走得極近,甚至還親自抱過她。而後外祖父病逝,王家門庭沒落,母族的親戚就少往來了。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徐氏笑得也有些僵硬,拘謹地道:“表姐她去得早,那時候念着避嫌的緣故,一直不曾好生照拂娘娘,現如今娘娘長大了,蒙娘娘不棄,臣妾真是慚愧得很。”
聽她提起往事,朝顏淡淡地笑道:“都是過去的事了,表姨能有這份兒心意,本宮欣懷之至。”
幾人客套地寒暄了幾句,朝顏照例賞了徐氏幾樣珠翠首飾,徐氏母女藉機表示忠心,探詢着朝顏的意思。朝顏溫和地道:“都是一家親戚,本就該親厚些。日後在宮中,姐妹之間本該相互扶持。”
徐氏心中的一塊大石這才落下,趕忙附和稱是,喜滋滋地領着女兒謝恩告退。
當夜樑榮華就擡了正三品婕妤,夜颯又賞了左僕射良田八百頃,加封左僕射昌安侯。
朝顏定然明白夜颯的用意。如今自己風頭太盛,難免遭人嫉恨,他便擡高梁婕妤的地位,藉着徐氏這一層關係替朝顏拉攏左僕射,在朝中爲她培植支持的勢力。將來有事時,朝中才會有人站出來替她說話。
朝顏梳着頭髮,默默琢磨着現今的局勢,忽而側首笑問:“先前不是準備賞樑澄的女兒爲昭儀嗎?怎麼又降成婕妤了?”
夜颯正在書案前看摺子,頭也不擡地道:“老鷹吃得太飽就會飛走,過早讓它吃飽,以後還會乖乖聽你的話嗎?”
他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凜冽,朝顏默默看在眼底,只問:“夜颯,若有一天你對我厭了、倦了,我於你再無價值,你也會殺了我嗎?”
夜颯這才擡起頭,眼神慢慢變了,由詫異變成玩味,從平靜變成幽深:“永遠都不會有這一天,朕不許你胡思亂想。”
他說這話時神色是極認真的,朝顏卻一點兒也不願相信,此時她眼前浮現的是當年方十歲的夜颯一手將威脅到自己世子之位的嫡親弟弟推入湖裡淹死時,臉上泛起暴戾而自私的冷笑的場景。
進了九月,又逢秋狩。
自高祖由馬背上得天下,周朝歷代便尚武輕文,不止尋常公侯子弟,皇子們皆是自幼勤習騎射,每年的秋狩便是皇親貴族子弟們比試騎射技藝的空前盛事。
秋狩,是男人們的戰場,也是後宮妃嬪們每年除卻新年最爲渴盼的日子。深宮寂寥,能有機會隨聖駕出宮遊幸自然是每個人都極企盼的。
早在八月末,宮裡上下就在準備。朝顏近來倦懶,從前團絨在時她還喜歡抱着它四處走動,如今變得越發懶怠,日日留在房裡不是捧着本書卷看上一整天,就是習字書畫。夜颯瞧着她近來寡言少語,琢磨着帶她出宮散散心。歷代每年秋狩,都是帝后同輦前往,朝顏本不想去,拗不過夜颯的一陣癡纏,便也同意。
天子出獵,華蓋鑾駕,十里儀仗。皇家羽林衛嚴陣以待,一路護送,九城戒嚴。十五那日起程,后妃女眷皆乘馬車,王族公侯則各自馳馬而行,冗長龐大的上千餘人的隊伍迤邐而行,抵達南苑圍場時已是三日後。
甫至臨時駐紮的營地,一長串繁複冗長的拜祭禮儀之後,秋狩正式開始。
獵場之上,人頭攢動,搖旗吶喊聲不止。侍衛將野獸趕往圍場中心合圍,狩獵便由放圍的地方開始。貴族子弟、皇族宗親莫不躍躍欲試。對男子而言,獵場便猶如戰場,是供他們盡情展現自己的技藝謀略的舞臺。當朝尚武,秋狩行圍更要求王侯武臣要一併參加嫺習騎射,皇帝也趁此考校官員的潛能。若有能者表現優秀,得到君王賞識,便可就此飛黃騰達,封官加爵。
楊燁,朝顏在縱馬射獵的人羣中認出了他,在一片模糊的陌生面孔中,他年輕英朗的面容,格外惹人注目。攬疆縱馬,一騎飛塵馳入前方,只見他挽弓搭箭,屏息瞄準的那一剎那,箭翎破空疾射,一擊即中,便見一隻花斑金錢豹倒地。侍衛高呼:“司衛少卿楊將軍射中花斑金錢豹一隻!”
看臺上掌聲雷動,身邊的女眷們無不擊掌稱頌。朝顏盯着馬上那道身影,正出着神,冷不丁察覺到幾步外夜颯朝她冷冷瞪來的目光,那裡頭含着濃濃的警告,彷彿在提醒她昨夜他的告誡:“不準看別的男人,只能看朕一個!”
朝顏懶懶地睨他一眼,再不瞧遠處,只低頭漫不經心地摩挲着腕上的玉鐲,不理會他的無理取鬧。
圍場上人喧馬嘶,不斷有人射中獵物,看臺上喝彩聲不斷,那頭的夜颯卻起身翻身縱上自己的御馬,揚聲道:“拿朕的弓來!”羽林衛忙將御弓取來躬身奉上。
皇帝親自射獵,自然是萬衆矚目。朝顏在臺上看着皇帝馳馬緩緩走入圍場,他找準目標後慢慢拉開弓弦,瞄準,放箭。咻的一聲,羽箭瞬間脫弦而出,一舉擊中了一隻竄出來的吊睛白額虎。
三軍縱聲高呼,滿場喝彩聲吶喊如雷,內官高唱:“恭喜皇上百步穿楊,射中一隻吊睛白額虎!”
這一刻,朝顏眼中只看得到夜颯一人,他手指摩挲腰間的赤金帶鉤的小動作,他微笑時嘴角揚起的歪斜弧度,他皺眉時微蹙的眉頭,他眼簾上濃密而捲翹的睫毛……馬上的少年天子則傲然勒馬回首,目光穿透千百人,直看向她。
行獵一過,接下來的幾日便是衆人自由發揮的時間。皇族男子莫不挽弓跨馬,馳騁入密林盡興行狩,女眷們也有自己的玩法,紛紛換上騎裝,三三兩兩地在外頭四處遛馬。
夜颯忽然來了興致,非纏着朝顏陪他一起遛馬。朝顏綰了個利落的髮髻,換上一身茜紅箭袖騎裝,腰間帶扣束緊,待她從寢帳裡走出來時,不止左右侍女隨從,連夜颯看在眼裡心裡都盡是驚詫。
一襲紅衣,烈烈如火,因着今日行獵在外,臉上未按着宮裡規矩着大妝,脂粉未施的一張素顏只露出白皙的肌膚以及明麗的眉眼。若非傾國傾城色,誰敢素顏朝天子?夜颯的審美觀是不喜女人塗脂抹粉的,也正是如此,才愛極了她麗質天成的清豔模樣。未曾想到,那個起初滿臉隱恨與委屈的青澀女子,竟也能有今日這般風情。
見夜颯盯着自己,朝顏詫異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裝束:“怎麼了?不好看嗎?”
他笑,湊過去耳語:“好看,好看極了。”
當着宮人的面他也不知收斂。朝顏推開他放肆的手,言語間卻似耍起了小性子:“是說這衣美?還是人美?”
“衣美,人也美,人着衣更美。”他含着笑欣賞她難得的嬌媚情態,只覺怎麼也看不夠。
朝顏蹙眉啐道:“這話可別拿來哄我,留着給你的蓮美人說去。”
夜颯笑起來:“怎麼?用這樣的眼神瞪着朕,算是在吃醋嗎?”朝顏聽聞立刻移開目光,搖頭否認。
夜颯笑意愈深,只湊近她低聲道:“你就是從來不肯好好看朕。”
朝顏道:“我現在不就看着你嗎?”
他卻拉着她的手按到他心口:“是看這裡。”
“就會惹人討厭。”朝顏打開他的手,狼狽地別開臉。
他笑嘻嘻地湊近,攬着她的肩繼續厚顏無恥:“那總有偶爾不那麼惹你討厭的時候吧!”
侍衛將馬牽了過來,夜颯扶着她翻身上去,又揮手道:“把朕的御馬牽來!”說罷轉身看着她道,“小時候咱們的騎術還是父王教的,那時候你就比不過朕,今日再來一局怎樣?”
朝顏在馬上“哧”地一笑:“那時候還不是見你個頭矮,讓着你幾回,就讓你得意到現在了!”
最厭人嘲諷自己小時候個頭矮的夜颯被她一語刺中痛處,憤憤不平,此時羞惱地瞪着她,冷哼道:“今日朕要你輸得心服口服!”
朝顏輕笑:“那我今天可要拭目以待了!”說完冷不丁猛抽了下馬鞭,身下的馬兒吃痛揚蹄疾奔起來,幾步就將夜颯甩在了後頭。
夜颯很快縱馬追了上來,極輕鬆地與她並駕齊驅,自負地揚眉問:“如何?”
朝顏不理他,掉轉方向勒馬就往遠處馳去。兩人你追我趕,朝顏卻猛地覺着不對,身下的馬匹似乎有些急躁,漸漸不聽她的驅使越馳越快,不待她勒馬,那馬就突然急嘶一聲,揚起四蹄開始瘋狂奔馳。
夜颯見了迅速喝令,同時馳馬追近,巡視的羽林衛紛紛上馬追了過來。整個圍場迅速混亂,朝顏身下那匹馬彷彿發了狂一般,鉚足了勁兒往前頭瘋狂疾馳,若非朝顏死力抓着鬃毛,必已從馬上被甩下來了。
一切發生只在瞬間,棗紅大馬一路嘶鳴着衝出圍場,撞倒十數名前來攔阻的侍衛,衆人便眼睜睜地看着它載着朝顏直往圍場外的山林裡狂奔而去,慢慢消失在大山的密林深處,越來越遠,直至什麼都看不到。
當夜,羽林衛全軍出動,成百上千的侍衛遍山搜尋着朝顏的下落。
翌日晌午,朝顏所騎的馬匹被找到,馬蹄上淨是斑斑血跡,侍衛還帶回了幾片染血的衣帛碎片,正與白日朝顏所穿的茜紅騎裝相符。
南苑圍場一帶山林多猛虎兇獸,所有人都認爲朝顏必定已經遭遇不測,只有夜颯一意堅持再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雖是如此,一天一夜下來,仍是一無所獲。
入夜時分,御帳之中,羽林衛統領匆匆進來呈報完搜尋進度後,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帳裡隨之一片鴉雀無聲,夜颯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手中的杯子捏得咯咯直響。宮人們屏聲靜氣,大氣也不敢出。只有朝歌心不在焉地坐着,神色中卻有掩藏不住的得意之態。楊太后坐在一側,卻淡淡地朝宮人吩咐道:“哀家要和皇帝說話,你們都下去。皇后若無事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朝歌早就無甚耐心等消息,便立時起身告退。待其他宮人及侍從盡數退下,楊太后才道:“已經一天一夜了,既然現在還找不到,定然已是凶多吉少。皇帝出來的日子不短了,京中還有諸多朝政大事等着你抉擇,總在這圍場這麼留着,也不是辦法。”
夜颯不語,依舊捏着手中的茶杯不放,腦中有千萬個念頭閃過,他不敢想,如果她還活着……如果她已經死了……過了好久才聽他道:“她不會丟下朕一個人先死,她一定還活着,肯定!”
楊太后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話的聲音帶了些蒼涼:“你在琢磨什麼,哀家心裡比誰都明白。哀家並非一意要針對她,哀家只是怕,怕你這輩子會毀在這個女人手上!哀家也是女人,出嫁從夫,丈夫就是天,連哀家這個局外人都看出來了,她的心從始至終都不在你身上,你給不了她名分,她也根本不會對你動真情!你問問你自己,你真心真意待她,她是如何回報你的?自古紅顏皆禍水,她們母女都是禍害,她娘誤了你父王一輩子,你也想讓她誤你一輩子嗎?你還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騙得了所有人,你騙得了你自己嗎?”
夜颯怔住,看着自己的母親說不出一句話。
“當初爲了她,你差點就和楚仲宣君臣鬧翻。那時候你還聽得進我的話,將她送出宮了。現在好,你接她回宮利用她來打擊楚家也就罷了,你一直就曉得分寸,這回怎麼就認了這麼個死理?六宮上下妃嬪無數,比她長得美的,比她善解人意的,數不勝數,就非她不可了嗎?”
夜颯始終坐着不動,連神色也是僵硬的。
楊太后見他沒反應,自己緩緩站起身,面無表情地道:“罷了,哀家現在就可以告訴你,她回不來了,也不會回來了。你也不必抱希望,自己慢慢想通透吧!”
夜颯一震,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母后,你—”
楊太后走上前,定定地注視着他:“哀家做這麼多,都是爲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