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一過,朝顏自登車回宮,一切平息如舊。
當夜逢上十五,夜颯按例是要歇在皇后宮裡的,也並不曾來昭陽殿。
一直到翌日晌午,未央宮的人忽然來傳話,道是夜颯傳她去宣政殿。
朝顏一大早便心神不寧,宣政殿乃君王處理政務之處,現下夜颯忽然在大白日傳她去那裡做什麼?這樣疑惑着,她卻也只得匆匆換好衣裳隨宮人去了。
宣政殿裡,進門就是刺鼻的酒氣,裡頭的氣氛出奇的詭異。奏摺文書胡亂扔了一地,宮人們連同四德都戰戰兢兢地跪着,大氣也不敢出。夜颯正埋頭閱折,眉眼垂着,瞧不出端倪。
朝顏彎身一封封拾起地上的奏摺文書,再理順疊好,方纔走至御案前放上。夜颯這才擡起頭來,他臉色有些蒼白,卻並無任何異樣表情。只撂下筆拉着她的手,難得語氣和善地道:“昨日你回宮也沒來得及看你,這幾天出宮散心如何?”
他是帶着極隨意的語氣在問,朝顏心中卻登時一緊,笑笑道:“還能有什麼,左右不過是在廟裡瞧瞧菩薩,隨便走動走動罷了。”
“就這些?”夜颯眼珠轉得飛快,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反應,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表情。朝顏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莫非是讓他察覺了什麼?可當日夜裡羽林衛都在院子外守着,近旁的宮人也都盡數歇下了,只剩串珠和芳辰在她身邊,決然不會有其他人知道。朝顏心裡琢磨着,面上仍自持沉得住氣,她平靜地迎視他道:“當然就這些了,你還想有什麼?”
夜颯嘴角含着輕笑,便也點點頭。
殿外內官傳道:“皇上,司衛少卿楊大人奉旨求見。”
朝顏乍聞此言,後背倏地透寒,冷汗突突冒出浸溼重衣。而夜颯已看向別處,握着她的掌心的手卻隨之一緊,他不由分說將她的身子往懷裡攬去,要她坐在自己腿上。這裡是宣政殿,如何由得他如此輕佻放誕。朝顏忙去推拒,那雙手卻如鐵箍一般箍着她讓她分毫也動彈不得。
內官引着楊燁進來,僅見那人在殿下俯首執君臣之禮。
“起吧!”夜颯手裡緊緊地捏着朝顏的手腕,口氣聽不出情緒。
楊燁這才擡起頭,甫見得御案之後被君王摟在懷裡容顏蒼白的女子時,他也是一怔,又極快地垂下了臉。
夜颯擡了擡眼皮,淡淡地道:“上回你遞交的請旨去往遂州的摺子,朕看過了。”他頓了頓,一隻手卻已在案下牢牢將朝顏的兩手箍住,空出的另一隻手順着她的腰際攀上去,語氣漸沉,“只是如今北邊戰事吃緊,朕有意命你領軍前往涼州對抗外寇,不知卿家意下如何?”問出最後一字時,他五指猛地收攏,用力抓握住懷中女子胸前的豐盈凝脂,然後近乎殘忍地死死摁着。
朝顏疼得蹙緊眉,然而比這更令她震動的卻是夜颯的話,他竟要楊燁去涼州!誰人不知如今戰事最兇險的就屬涼州,在突厥人鐵騎下,人一旦去了那裡,等同送死。古來征戰幾人回,連着三個月來,源源不斷的將士趕赴邊疆,然後就是一批一批地陣亡,近乎無人生還。
殿下的楊燁始終伏跪着,驟聞君王此言,只緩緩擡起頭,目光幽深而複雜,良久道:“爲國效命,乃臣之榮幸,臣遵旨。”
夜颯露出滿意的微笑:“難得卿家如此深明大義,聖旨朕已經擬好了,既如此,那三日後便起程趕赴涼州吧!”
下方那道身影慢慢俯首謝恩,她曉得,這應當是看他的最後一眼了,她眼睜睜看着他起身告退出殿外,一點一點消失在她的視線外。
身體的痛楚仍在,又被那雙鐵鉗般的手狠狠扳了過去,逼迫她與他對視。四目相對,他邪邪地笑:“怎麼?聽說朕要他去涼州,心疼了?”
朝顏只能搖頭,聲音低低地答道:“沒有。”
“真的沒有?”夜颯一聲輕笑,直勾勾地審視她的神色。
她平靜地答:“沒有。”
“看着朕的眼睛,朕再問你一次。”
“沒有。”
“大聲一點,朕聽不到!”他不依不饒,沉聲威逼。
朝顏擡起臉,迎視他陰冷的目光,聲音無力:“沒有!”
他猛地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摑來,她猝不及防,瞬間跌倒在地,鬢上沉甸甸的赤金流蘇鬆脫墜落,泠泠作響。
“知不知道朕爲什麼打你?”夜颯扼住她的下顎,“朕要把你打醒!以後不準再在朕面前說謊!”
朝顏頰邊迅速腫起,聲音晦澀地道:“我沒有。”
“下賤東西!”夜颯的怒火徹底燃起,他狠狠拽着她的衣襟又是一巴掌摑上,“原還以爲你真的是三貞九烈!原來一早就揹着朕勾搭野男人!”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從地上扯了起來,口中喘着粗氣,咬牙切齒地罵,“什麼做法事?什麼出宮?是朕這些日子冷落了你,你就想男人想瘋了是吧?不要臉的賤人!”
這般打罵一陣子後,他還嫌不夠,咬着牙尖刻地笑:“你該慶幸,若非他是母后的嫡親侄子,今日朕早就將你們這對姦夫****活剮了!”
她麻木着一張臉,默然不語。
“你啞巴了?給朕說話!”他死死地瞪視着她,“你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朕的愛的嗎?”
“你愛我?”朝顏彷彿聽見了天大的笑話,“一次次羞辱我,打我,這就是你愛我的方式?你自私得只愛你自己,你玷污了我的清白,逼死了我的丈夫,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你有什麼資格指責朕!”夜颯明朗俊美的眉目此時已深深扭曲,猙獰如魔,看那眼神他恨不得現在就將她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她麻木地坐起身,眼角已經無淚可流,臉上是絕望的冷笑:“是,到了這份兒上,我早就沒臉沒皮什麼都不顧了,姬夜颯,這輩子想要我原諒你,你想都不要想!”
這一刻,她恨他,一如他恨她。他們都是太驕傲的人,兒女情長,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往昔耳鬢廝磨的僞裝散去後,便只剩下這裸的恨。她留給他的,除卻往昔的牀笫纏綿、巧笑承歡,便剩一片蒼白,什麼都沒有。
愛得咬牙切齒,恨得無可奈何。是誰定的?他冷落後宮三千粉黛,萬千恩寵只予她一人,十年的依賴眷戀,換來的竟是今日的一相情願。
他眼睛裡通紅一片,額角的青筋突突暴跳不停,隨即猛地拔出隨身的佩劍,咻的一聲,劍氣橫空,劍尖霍然直指她的眉心。
他咬緊了牙關,一雙眼睛充着血,裡頭陰戾交織,恨不得將她活吞下去。握劍的手指卻在不停地顫,這一劍下去,立刻就能將她了結。可他還是希望她求饒,讓他可以再尋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原諒她。
可除了死一般的安靜,他什麼也聽不到。
不過是想竭力證明自己是對的,結果終究是錯得一塌糊塗。
朝顏漠然地坐在那裡,等着他一劍刺下來。
外面的侍從遠遠見鬧得大了,早就一擁而上跪了一地,嚇得不知所措。四德着了慌,奔進來撲通一聲跪下死死抱住夜颯的腿大呼:“皇上!萬萬使不得啊!”
“滾!”夜颯此時已怒極攻心,他一腳就踹開四德,聲音已經變了調,揚手指着地上的朝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你不是記恨着朕一直不曾給你名分嗎?好,朕今日便成全你,朕都給你,你要什麼朕都給你!”說完揚聲道,“去傳御史中丞來,爲朕即刻擬詔,三日後冊封楚氏爲朕的昭儀。”
說完這話,他又揚手砸了御案上的一應茶具,便再不看她一眼,拂袖怒吼:“滾!馬上給朕滾出去!滾回你的昭陽殿!滾!”
晌午的天氣,陽光懶懶地從稀疏的枝葉間透了下來,在地上映照出斑斑駁駁的點點光暈,靜謐無聲。昭陽殿內越發空寂,雕樑畫棟,珠玉錦簾,九曲迴廊……處處繁華盛景都變得安靜寥落,不見半點人氣。
冊封前朝皇后爲妃嬪的決議,除卻站在朝顏這邊的左僕射、御史中丞幾人,幾乎遭到所有大臣的反對,甚至還有儒臣擡着棺材在宮門外死諫,請求皇帝收回成命。最終,在夜颯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與御史中丞等人的支持下,反對的朝臣終於還是妥協讓步。
後宮之中,自皇后以下,昭儀位置最爲尊,爵比諸侯王。昭陽殿的主人,從前的廢帝皇后,如今儼然已是後宮的妃嬪了。
朝顏登上高臺,視線越過這四方宮牆,憑欄遙望向北方連綿起伏的山巒。就在三日前,楊燁已然奉旨趕赴北方戰場,不曾與她道別,更不曾留下隻言片語。一別音容兩渺茫,關山萬里,故人長決,這一去當真是九死一生,再難復返了。
芳辰與串珠尋來這裡,芳辰上前道:“娘娘,樑大人傳進話來,慈恩寺告密之人他已經查出,寺中一使雜役的尼姑嫌疑最大,查到此人頭上時,她已經吞金自盡了。”
朝顏“嗯”了一聲,卻站着並不動。
芳辰低聲道:“事已至此,皇上已與娘娘生了嫌隙,娘娘總要爲自己想好後路。”
“後路?”朝顏轉過身,忽然輕笑了一聲,“難道你們還看不出來嗎?這宮裡有人想置我於死地,何來後路給我?”
芳辰勸道:“其實現在只要娘娘肯到皇上面前去低個頭,未必沒有轉圜餘地。”
朝顏聽了搖頭,僅朝她擺了擺手:“我現在不想聽這些,你先下去,串珠留下陪我說會兒話。”
芳辰這才退了下去,閣樓上便只剩串珠默然侍立。朝顏的目光望向遠方,兀自伸手慢慢撫上額頭腫起的傷痕,慢悠悠問道:“昨夜香爐裡的薰香少加了幾錢?”
這話說得太過於突然,不過串珠這幾日彷彿一直在等朝顏問這句話,此時只慢慢跪在了地上。朝顏轉過臉,定定地盯着她:“你背後的主子是誰?”
串珠恭恭敬敬地向她磕了個頭:“串珠十三歲起就跟在娘娘身邊,娘娘視奴婢爲心腹,奴婢也一刻不敢忘記娘娘的恩情,薰香的事情,是奴婢大膽了,奴婢原本是萬萬不會這樣做的,可奴婢一家還欠着人天大的恩情,不得不報。”
朝顏聽了只笑:“那你的那位恩人是誰?”
串珠再一躬身:“東平王宇文晉磊。”
朝顏的手一抖,這才似緩了過來,又問:“那些會讓我做噩夢的薰香,是他授意你放的?”
串珠默了片刻,點頭應是。朝顏聽了再不問什麼,似是倦極的模樣,慢慢轉身往閣樓下走去,語氣已然恢復如常:“魏國長公主邀我三日後去她宮裡品茶,走,咱們去挑挑,穿哪件衣裳好。”
明華殿,是長公主舊時閨中的寢居,如今她回朝,這裡便被宮人整理出來,供她入宮落腳歇息。
朝顏到時,長公主身邊的宮女已在門口迎她,見她來亦是微笑扶了她的手進得殿門,在二門時便恭敬止步。朝顏獨自進門,穿過重重帷帳,就見裡頭桌椅陳設,皆是淡雅精緻,瞧着便也賞心悅目。她打量一番周遭的佈置,自落了座。
不消一刻,便聞細碎腳步聲,朝顏擡起臉,就看到東平王宇文晉磊風度翩翩地挑簾而入,亦是笑吟吟地望着她,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給昭儀娘娘請安。”
他刻意把“昭儀”二字咬得極重,語氣卻是十足的嘲意,朝顏絲毫不以爲意,只是冷冷看着。
宇文晉磊自掀袍落了座,眼神卻定定地瞧了一眼她臉上脂粉遮蓋下未散的腫痕,一臉驚愕地柔聲道:“皇上這可真是下得了手,這傷沒有十天半個月,怕是消不了了。”
她故作鎮定的平靜,被他毫無保留地拆穿,朝顏婉然微笑:“這宮裡到處都是眼睛,王爺今日邀我來此,可不會只是爲說這兩句吧?”
“當然不是,是有求於娘娘。”他答得簡短明瞭。
“求我?”她挑眉,分明在他眼裡看到了同類的神采,“我不過是一個失寵的昭儀,幫不了你什麼忙。”
他笑得淡然,溫潤柔和的秀麗面容上透着一股莫測的意味:“臣說有,就自然有。憑着皇上對娘娘的心思,哪怕是這錦繡河山,或許也手到擒來。”
朝顏目光深了幾分:“胃口倒是不小。”
“這宮裡又有哪個胃口是小的?不過各憑本事罷了。”宇文晉磊抿了笑意,“娘娘若點了這個頭,臣必定也能助娘娘一遂心願。”
“看來,你對你自己很有信心。”朝顏凝視着他,“我倒想知道,你有多大能耐?”
宇文晉磊神情坦然,慢慢地道:“有的是本事,自然會讓娘娘看個明白。”
朝顏冷笑了聲:“知不知道就憑你現在這幾句話,若傳到他的耳朵裡,足以讓你死無全屍。王爺要搬石頭也要挑着來,不然砸了自己的腳,那可得不償失了。”
“可娘娘不會告訴他。”他坦然自若,依舊言笑晏晏,“娘娘也知道,如今天下兵馬,皇上手上有四成,娘娘的父親佔四成,剩下的兩成便在我東平王府。強極則辱,月滿而虧,臣觀歷代世家望族,每每皆以滿盛爲憂,縱權勢滿家,終究也難逃滅門之禍。君威難測,從召臣回朝的那一天起臣就已被拖下這趟渾水。皇上生性多疑,到時候楚家一倒臺,下一個必然輪到我宇文家。”
“所以呢?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難道我還能幫襯你篡權謀位登基不成?”
宇文晉磊目光如炬,秀美的面容上並無淫褻狡險之態:“不,誰做皇帝臣並無興趣,臣想保住的不過是我宇文氏幾百年的根基和富貴榮華,而娘娘,就是臣最適合的盟友,因爲娘娘手裡有顆至關重要的棋子,只是娘娘自己不知道而已。”
朝顏一聲輕笑,一面起身一面往殿門行去:“想必王爺是找錯人了,你說的一切,我並無興趣,也不想有興趣。”
宇文晉磊還欲開口,她卻又止住步子,微側過身淡淡一笑:“本宮出來得久,既然長公主不在,怕是不便久留,改日再來拜訪。”說完便走。
朝顏走後,宇文晉磊猶自在原地站着,心腹侍從胡晉躬身進來,見宇文晉磊臉上絲毫不見不悅的神態,只好低聲道:“王爺一着險棋把話挑明瞭,可看她剛纔的模樣,似乎絲毫不爲所動。奴才想,畢竟她和皇上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姐弟,又怎會輕易因一個外人的挑撥而反目?”
“那倒未必。”宇文晉磊搖頭微笑,“試問這世上什麼樣的人最可怕,在本王看來莫過於有野心的人。一個有野心的女人一旦對自己都能狠得下心,試問她對別人還會手下留情嗎?”
“眼下你父親不在,我又不能時時進宮來看你,你肚子裡的孩子如今便是楚家所有人的希望,萬萬馬虎不得。”椒房殿裡,姜氏一臉疼惜地叮囑女兒。她早被褫奪品級,雖有諭令今後不得出入後宮,如今朝歌的身孕月份漸大,便試探着向夜颯請恩旨讓母親進宮探視一回,夜颯也並未說什麼,只點頭應允。姜氏難得入宮一趟,此番見了分別將近半年的女兒,自然免不了一番熱淚。
朝歌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那……我該怎麼做?能怎麼做?”
“什麼都不要做,外面的事情,自然有你叔伯舅舅們周旋。”姜氏牢牢按着她的手,再三叮囑。
朝歌嘆了一口氣,又擡起臉看她:“娘,到時候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可他到底是我的丈夫,我……”
“到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念着他的好不成?”姜氏一臉恨鐵不成鋼,“不是我們非要這麼做,是他一心想剪除你父親的勢力。如今把東平王早早召回來,爲的就是鎮住我們楚家,到時候難免拼個魚死網破,不是他死,就是我們楚家亡。所以,你更得狠下心來,不爲你自己,也要爲腹中的孩子做打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娘這輩子別的不圖,就希望看着你將來真真正正的母儀天下。”
朝歌惶惶然地看着母親一臉的凝重,渾身一顫。
姜氏安慰她:“我也說了,這也是萬不得已的法子。娘說的話,都是爲你好,你到底年輕,又哪裡會懂,一個‘情’字,纏住了天底下所有人。娘真的不希望你將來有後悔的一日。”
朝歌咬脣聽着這話,再看母親鬢間不知何時生出的幾絲白髮,驀然溼了眼角,終於道:“讓我好好兒想一想。”
“也好。”姜氏不忘叮嚀,“昭陽殿那位,你暫時不要與她計較。上回慈恩寺的事,你到底年輕氣盛忍不住在皇上面前捅了出來,雖說皇帝與她生分了,可最後到底無你一分好處,下回莫再傻傻做了他人的槍柄。”
“我明白。”朝歌點頭。
送走了母親,空曠的大殿裡又只剩朝歌一人,她默然駐足在原地,一分一分注視着眼前華麗深幽的椒房殿。這裡承載了她將近四年的時光,新婚時的兩情繾綣彷彿還在昨日,愛與恨,註定最終都要漸漸消失在這華美的牢籠中。
朝歌彷彿看見了剛嫁進宮時的自己,那時的她,不諳世事,情竇初開卻什麼也不懂。他是一朝天子,後宮裡的女人哪個不是事事迎合他,順着他,只有她固執地不屑又不肯,會爲他多瞧了一眼宮女而大發脾氣,會爲他多寵幸了哪個妃子同他一次次激烈爭吵……愛得深,也愛得痛,直到被這愛折磨到乖戾癲狂依舊不自知。
剛剛母親說的那番話仍在耳邊迴盪,她彷彿陷入一場無盡的噩夢,只能陷入迷失、恍惚。
直到一陣腳步聲響起,將她從噩夢裡一把拉了回來。宮女在門口喜滋滋地道:“娘娘,皇上就要來了!這會兒已經進了宮門呢!”
朝歌迅速收斂了情緒,忙撲到梳妝檯前,但見鏡子裡女人蒼白而消瘦的一張臉,因着懷孕而有些浮腫。她抓起梳子,稍稍整理了下發鬢,又點了豔紅的脣脂遮去青白的脣色,對鏡自照,覺着好了些,這才努力揚起嘴角朝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
晚秋的一場冷雨夾着薄雪淅淅瀝瀝下了幾日,彷彿一夜之間,庭院裡的草木便漸次凋零,枯葉朽枝,一派蕭瑟慘淡的景象。
朝顏披衣坐在窗下,提筆的瞬間,卻是無從寫起。前線頻頻傳回的戰報令人聽在耳中心神皆駭,殘酷的殺戮與血腥日日都在邊城上演,朝顏心中牽掛着遠方的那人,卻也只能默默爲他祝禱,願他能平安歸來。
“在想什麼這麼出神?”身後猛地傳來的聲音令她如白日裡撞了鬼一般打了個寒戰,刺鼻的酒氣襲近,不知何時夜颯已然站在她身後,目光陰沉地盯着她。
再看到這張暴戾兇殘的臉,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掌心,身體下意識地往後縮着。
夜颯盯着她的反應,又掃了一眼她臉上尚存的淤痕,嘴角浮起一抹殘忍的笑:“朕本來不願見你,可現在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不得不來告訴你。”
朝顏漠然不語,隱約已經猜到了最壞的結果。
他陰沉着臉,眼睛裡卻帶着幸災樂禍的快意看着她逐漸灰白的神色:“半個月前,與突厥人交戰之際,楊燁所在的隊伍被突厥人包圍,他與突厥人苦戰三日,最後身中數箭,力竭陣亡。”
叮的一聲,朝顏手中的筆猝然墜地。
如預料中一樣,那個眉目磊落、深情如斯的男子,終究還是得了這個結局。
她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這都是她的罪過,他正當盛年,分明能夠平平安安地做他的司衛少卿,娶一位門當戶對的女子爲妻,然後生兒育女,子孫滿堂。
朝顏望着遠方晦暗的天色,幾隻秋雁結隊飛過,慢慢消失於宮殿檐角,之後便是一瞬間的蒼涼。
“夜颯……”她的聲音無力而低緩,“費盡心機把我身邊的男人一個又一個地剷除,你不厭倦嗎?”
“厭倦。”他站在她背後,聲音平淡地道。
“那爲什麼你還要繼續?”
“因爲朕愛你。”他惡狠狠地說。
“可是你明知道,你最愛的只有你自己,而且你這樣做,我會恨你,甚至—”朝顏握緊掌心,彷彿已經咬牙切齒,“甚至我還會殺了你!”
“可朕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猛地扼住她的脖頸,逼迫她身子往後仰,眼睛盯緊她蒼白如紙的臉,“怪了,聽見你的姘頭死了,你爲什麼不傷心?爲什麼始終不哭呢?”
她不語,容顏分明依舊美麗,眼睛裡卻空空的一片,彷彿她只是他手中一個沒有生命的絕美偶人,任他操控,任他踐踏。
半夜裡,朝顏卻難以入眠,幾番輾轉,她終在一片昏暗裡坐起身,細細打量身邊之人沉睡的臉。
月光從窗格上透了下來,照在他飛揚挺拔的眉峰上,襯着斜狹的眼簾,使他看上去說不出的俊美。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手指隔空放在他頸上。
現在,只要她用力摁下去—至少,他還是死在自己的手裡。
心口一陣陣揪心的刺痛,那股痛仿如瘋狂滋長的藤蔓,纏着她的咽喉,纏着,死死纏着,纏得她喘不過氣來,幾乎快窒息而死。朝顏呼吸急促,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凝聚在顫抖的手指上。
直到夜颯在夢中慢慢翻了個身,脣中溢出幾聲含糊的呢喃,恍惚是在囈語:“阿嫣……”
她僵在了那裡,手上的力氣彷彿被什麼盡數抽走,她終究是下不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