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悠悠生死別經年

太后病倒,再不插手管這件事。隨後的幾日,關於皇帝與衡山王妃之間的曖昧傳聞以星火燎原之勢在宮闈中迅速流傳,但凡宮女內侍,都能繪聲繪色地講述當夜柏樑殿的醜聞。

周朝民風保守,這樣的醜聞無疑爲世俗所不容。衡山王妃在宮人口中被添油加醋地描述成了一個趁着夫君病重,耐不住寂寞勾引君王的淫浪女子。

父親楚仲宣聞訊連夜入宮,見到她的第一眼就甩手給了她一耳光:“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醜事,你到底還知不知道羞恥!你娘生前最大的心願就是你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如今倒好,自己丟臉也就罷了,連累一家老小在人前也擡不起頭,都說我楚仲宣養的好女兒!”

朝顏被他一巴掌將臉打偏了過去,卻將下巴仰得更高,笑得肆意桀驁:“儘管打,儘管罵!你也只有在我給你出了醜的時候才記得我還姓楚!早知我如今讓你這般丟臉了,何不當年殺我娘時,索性把我這個禍害也一併殺了,豈不大家乾淨!”

說到最後,她尖聲大笑,楚仲宣聞罷怒不可遏。朝顏看他的眼神裡盡是鄙夷與厭恨,嗤聲道:“一年前,我跪在你面前求你救我丈夫時,你是怎麼對我的?你可當過我是你的女兒?你這絕情寡義的武夫,當年不過是淮陰軍中一個小小的守城卒,處心積慮攀附上我孃的家世後就將她棄如敝屣。你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還不都是我娘用命換來的!他們罵得好!你做了那麼多缺德事,害完一個又一個,合該被人戳着脊樑骨罵!”

生平最恨人提起這樁舊事,楚仲宣頓時怒極,手掌又高高揚起—卻在看到朝顏瞪紅的眼眶裡盈滿的淚水後,驀然僵住。那一刻,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有一個女子用這樣的眼神看着她,與現在不同的是,那雙眼睛裡沒有濃烈的恨,沒有刻骨的怨,有的只是漠然的冰冷。即便他後來仕途風光無限,妻妾成羣,她依舊是那樣空漠的眼神,裡面沒有恨,更沒有愛。

楚仲宣神色變了又變,隨即目光裡平靜得再無絲毫感情:“自輕自賤到如此地步,枉我還一直暗中護你們夫妻周全!今後,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女兒,休想我會再管你!”

父女二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又是不歡而散。朝顏冷眼看着父親拂袖而去的背影,耳邊一陣嗡嗡亂響。那一巴掌的麻木散去後,臉頰一陣生生的刺痛蔓起,心中卻涌起從未有過的報復快感。

守在外面的串珠這時纔敢進來,見她半邊臉高高腫起嚇得不輕,也不敢問她臉上的傷,忙取了藥膏爲她敷臉,卻被朝顏搖頭避開。朝顏口中皆是血腥味道,卻牽起嘴角笑,笑出了眼淚:“串珠,你知道剛剛我有多恨嗎?我好恨好恨啊!”

串珠心疼得落淚:“娘娘,奴婢知道您心裡委屈,想哭就哭出來吧!”

“不,我不會哭!”朝顏只是笑,滿眼的悲愴,“我還可以對自己再狠一點。”

從出生那天起,她身體裡就流着這個男人兇殘而瘋狂的血液。十七年來,他不曾給過她父親對女兒的疼愛,教給她的,除了背叛,還是背叛。

楚家的人,全部都是瘋子。

入夜時分,朝歌攙着病癒的楊太后一路忽然來了柏樑殿,卻見宮牆角落裡一個小宮女在那裡站着,見楊太后和皇后來了,立馬變了臉色,轉身就往回跑。

“站住!”朝歌一眼認出那是未央宮的人,當即喝住她。那宮女只裝未聽見,撒腿跑得更快。楊太后氣得大怒,揚手朝隨同的內官吩咐:“愣着做什麼,把她給我捉回來!再把這院子裡裡外外給我封死了,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準進來!”說罷拂袖就往裡面行去。

芳辰正低頭出來,一見皇后攙着一臉陰沉的楊太后行來,驟覺不妙。

不待她折回身遣人往未央宮報信,楊太后已上前問道:“你主子呢?”

芳辰低道:“剛吃過藥,這會兒正歇着。”

朝歌蹙眉呵斥:“戳着做什麼?還有膽子把太后攔在門口不成?”

楊太后再不理會,徑直進了內殿,朝顏已立在門口迎候,一頭散着的墨發襯得一張臉蒼白得沒半點血色。一股極微妙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轉,楊太后輕咳了幾聲,指節攥緊手中的絹帕,這才走了過去,亦是一笑:“你身子這幾日可見好了?”

朝顏低下臉,聲音辨不出情緒:“謝太后掛心,已好得多了。”

“那便好。”楊太后定了定神,緩緩道,“哀家今日也就開門見山了,皇帝雖先跟哀家求了情,要哀家寬恕你們,當時哀家是答應了,可如今你們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做出這等醜事,就算哀家容得下你們,姬氏的列祖列宗、天下輿論也必然容不下你們。”

朝顏又是一笑:“那今日太后駕臨,想必是心中已有決斷了?”

“一個帝王,最忌的就是傳出這等敗俗之事,他會是個好皇帝,哀家也不希望有人擋着他的路,絆了他的腳,更不會允許百年之後他被史官記上一筆穢亂宮闈的惡名。哪怕他今後要因此恨死哀家,哀家也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他毀在一個女人手上!”

芳辰和串珠嚇得變了臉色,齊刷刷跪地不住磕頭求道:“太后開恩,娘娘腹中還懷着皇上的骨肉,那是您的親孫啊……求太后開恩……”

“滿口胡言!”楊太后厭惡地看她二人一眼,“把這兩個賤婢的嘴巴給哀家塞住!”

內官拖着串珠和芳辰下去了,這邊朝歌瞧着,迅速一個揮手,宮女已經端着托盤上前,上面的琉璃酒杯裡盛滿了晶瑩如琥珀的酒液,瀲灩生香。

朝顏瞧了藥碗一眼,深深叩拜,又磕了一個頭:“太后要什麼都可以,只求您不要爲難我的丈夫,他已經一無所有了,請您務必留他一命。”

太后將酒杯往前遞了幾分:“你放心,無論如何,你到底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叫了哀家這麼多年的表舅母,若是聽話把這酒喝了,哀家還可保全你身後的名聲。你若不喝,也不要逼哀家動手。”

幾個身強力壯的老嬤嬤捋了袖子迅速上前,只待朝顏反應。

未央宮內,夜颯坐於案前,提筆凝神地聽着羣臣論政。

忽然,他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險些連筆也握不住,心驟然空空的,彷彿猛然之間失去了一樣極緊要的東西。底下的大臣朗聲稟完,卻見龍座上的帝皇毫無反應,只以爲自己什麼地方說錯了,忙試探着問:“皇上?皇上?”

夜颯這纔回過神,只頷首:“朕聽着,你繼續。”

殿門外一名太監從角落裡匆匆上前,朝四德一番附耳,四德一聽,臉色立時變了。四德躬身匆匆上前,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只硬着頭皮低聲朝夜颯附耳稟了。

夜颯本還莊肅的神色,瞬間僵住,只覺着耳邊一陣嗡嗡亂響。

整個世界,彷彿在一瞬間寂靜了。他整個人僵在那裡,動也動不了。

羣臣面面相覷,眼見着皇帝如失了魂一般倏地站起身,桌上的一大摞奏摺文書隨着他的動作嘩啦啦落了一地。外面天色已經漸黑,他從未央宮奔出來,車駕也不叫,慌亂無章地徒步朝柏樑殿的方向跑去。

一步、兩步……深宮裡漫長的宮牆被他一步步飛快甩在了後面。穿過永巷,入了柏樑殿的大門,不遠處的殿門已經很近了,門口的幾個太監試圖攔他,被他擡腿就是幾腳踹去。

他狠力一腳踹開殿門,就看到殿裡昏黃的燈火下,宮女嬤嬤呼啦啦站了滿殿,楊太后一臉沉色地坐着,皇后陪在一旁。朝顏獨自跪在地上,臉色慘白得可怕,宮女端着的玉盤內,酒杯已經空了,裡頭什麼也沒有。

宮人們猛地見閂住的門被人一腳踹開,門口那人兇獸似的衝進來,一張臉扭曲得可怕,這才認出是皇帝,嚇得紛紛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

楊太后和朝歌被夜颯的臉色嚇住,此刻竟說不出話來,唯見夜颯衝上前,一把握住朝顏的肩:“你有沒有喝那酒?有沒有喝?快把酒吐出來!”

朝顏跪坐在地上,眼底一片空茫茫的沉寂,一張脣也泛着青紫,只看着他,有血從她脣中涌了出來,一滴一滴濺在青碧色的衣襟上,如豔紅的梅。

是夜的柏樑殿內,燈火通明。

夜颯坐在外間的椅上,臉色陰沉得可怕,楊太后和朝歌心虛地坐在一旁,只見宮女端着一盆盆血水不停地進出,紅彤彤的顏色在燈火下格外扎眼。

御醫滿頭大汗地從裡頭躬身出來,還來不及開口就被夜颯一把揪住衣襟問道:“她怎麼樣了?你回答朕!”

御醫被他的神色嚇得渾身顫抖不住,哆哆嗦嗦地道:“回……回皇上,王妃服的是毒性最烈的鴆酒,藥性猛烈,情況兇險,如今毒性總算被遏制住,可腹中的孩子已經保不住了……”

“她什麼時候能夠醒來?”聽聞孩子已經保不住,夜颯身體驀然僵住,面若死灰。

御醫哭喪着臉道:“如今只能盡人事,聽天命,若王妃三日之內能醒過來,便還有轉圜之機。”說完就咚咚磕着頭。天子之怒,血濺五步,他們生怕喜怒無常的君王會大發雷霆,項上人頭難保。

楊太后終於坐不住了,起身走至夜颯身後,伸手搭上他因爲暴怒而不停顫抖的肩:“皇帝,我—”

“住口!”夜颯倏地轉過身揮開她的手,眼珠因爲暴怒而變得赤紅,只瞪着她咬牙切齒地問:“母后,爲什麼要這麼做?爲什麼要趕盡殺絕?爲什麼?爲什麼?”

楊太后從未見過兒子這般暴怒猙獰的模樣,眼眶裡噙滿了淚:“我做這些,都是爲你好!她和這個孩子,真的不能留!”

朝歌一直心虛地站在一旁,驀然看見夜颯涼颼颼宛如利劍的目光朝自己狠狠盯來,那樣的眼神,近乎恨不得要立馬活剮了她。她心中原本怕極,此刻索性將心一橫,昂首怒視夜颯:“皇上這樣看着臣妾幹什麼?臣妾纔是您的妻子,你們揹着臣妾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是她放蕩無恥,本來就該死,還怪起臣妾來了?”

夜颯咬牙一字一頓地打斷她:“你給朕立刻滾出去!滾!”

朝歌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悲憤地冷笑:“當着奴才的面你也給我難堪!就算是父親也不會這樣對我!你以爲你是誰,你還真把自己當皇上了?”

身旁的女官慌忙拉住朝歌:“娘娘!您快別說了,您生多大的氣都不能這麼說話啊!這可是犯上!”

朝歌不予理會,狠狠掙脫女官的拉扯,拔高了聲音道:“犯上算什麼?我父親乃鄭國公,天子都是我楚家立的,誰敢斬我試試?現在這麼說,在滿朝文武,在天下人跟前,我也敢這麼說!誰不知道,若沒有我父親,他們母子能有今天的地位?我父親當初要做皇帝不過一句話的事,我父親不將皇位讓給他,他如今還在江夏那個鬼地方做他的江夏王,有本事做得了皇上?”

宮人們全都嚇得不敢出聲,只有四德壯着膽子抱住夜颯的腿:“皇上,娘娘說的都是氣話,您別當真了!”

夜颯眼神冷厲如刀,恨不能就此將朝歌活吞了下去:“你再把剛剛的話說一遍!”

朝歌一臉毫不示弱,迎着他的冷眼道:“我怎麼不敢說!你本來就是我父親立的傀儡,你的皇位都是我父親讓給你的!”

噌的一聲,夜颯猛地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劍尖瞬息之間直指她的咽喉,寒光雪亮,殺氣縱橫。

“皇上,萬萬使不得!使不得啊!”殿裡的宮人見勢,慌忙拼命上前勸阻,跪的跪,抱的抱,只顧攔住皇帝。

朝歌萬料不到他真的會對自己拔劍相向,生死懸於一線之際,她再說不出一個字,看向夜颯的眼神複雜至極,有怒,有驚,也有悔。

她忽然想起了從前剛大婚的時候,金絲繡鸞鳳蓋頭揭開的瞬間,他看自己的眼神。她也擡眸凝視他,嘴角抿出淺笑,甚至顧不上女子的矜持。那時候,他待她那樣的好,眼睛裡只看得見她一人,那時候,她以爲自己真的贏了姐姐,是全天下最尊貴、最幸福的女人。可現在,她終於不得不承認,這些都只是因爲她的眉眼與姐姐有幾分相似,他待她的好,不過是他臉上虛假至極的面具。假的!假的!全都是假的!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女人,從來就不是她!

彷彿過了半生那樣久,夜颯卻猛地大喝一聲,手中的長劍隨之往下砍來,朝歌嚇得閉緊了雙眼,卻聽哐的一聲,她身後的矮几被一劍砍作兩截,上面的茶盞杯碟隨之散了一地。

當夜,曾給太后通風報信的江太監被夜颯隨意判了個罪嚴旨處以極刑,以滾油潑身,活生生燙死。死後銼骨揚灰,骨灰扔進糞池,不得入殮。他不能直接動朝歌,能做的也只有拿其他人撒氣了。

後宮裡但凡涉及私議此事的太監、宮女、嬤嬤,一律杖斃。

如此一番敲山震虎過後,朝歌與太后不敢再輕舉妄動,宮人的非議被殘酷的殺戮所終結。

夜颯探身坐在榻前,細細瞧着朝顏昏睡的臉。她昏迷不醒多日,早憔悴得不成人形,臉色一片慘白,從前黑亮的一頭長髮,也變得晦暗枯黃,整個人虛弱得彷彿會隨時隨風而逝。

“阿嫣……阿嫣……阿嫣……”他低下頭,在她額角低聲呢喃,反反覆覆,試圖喚醒她。

昏睡中的朝顏身子一陣冷一陣燙,只一直緊緊蹙着眉,也不知還有無意識。夜颯便不住低聲安慰她:“別怕,我在這裡……你一定要醒過來……”

朝顏卻彷彿受了驚嚇,身體猛地顫了一陣子,手也下意識地要從夜颯掌心掙脫出去。她愈是要掙脫,他就固執地握得愈緊。她掙不開那手,頓時急得落淚,大顆晶瑩的淚從她緊閉的眼角溢出,順着鬢髮不住往下滑落。額角也沁出密密的汗珠,雙脣痛苦地囁嚅着,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夜颯伸過手去替她拭淚,卻怎麼也擦不盡,她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落在他指縫之間,分明冰涼冷清,他卻覺得掌心滾燙、心如刀割。

害怕徹底失去她的恐懼在心頭迅速蔓延,他的世界變得空寂無垠,只剩她單薄寥落的身影,卻一點一點變得虛無,似要徹底消散不見。他什麼也留不住。

就在兩日前,皇后負氣稱病,閉守椒房殿不出,國丈楚仲宣怒氣衝衝地進宮興師問罪,還連同麾下黨羽一起向他施壓。朝政不穩,後宮不平,年邁的太后一臉絕望地在他面前,求他去跟皇后講和,去向國丈服軟,只差沒給他跪下。

夜颯想起那一夜皇后當衆指責他的刻薄話語。她說得對,自己不過是楚仲宣扶立的傀儡,稍有不慎,隨時都能被另一個傀儡代替。

他想不顧一切留住朝顏,哪怕是跟楚仲宣徹底撕破臉。可他又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他放不下權力,又想留住她,兩個念頭在心中掙扎,快要將自己逼上絕路。

人之一世,有舍纔有得,權臣當道,眼下的實力若要與楚仲宣抗衡勝算並不算大,他一向謹慎,沒有十足的把握,絕對不會衝動行事。他不想再重走姬夜羲的老路,就只能舍了她。只有斂盡鋒芒,忍。

等到寶劍出鞘之日,必定勢不可當,殺盡所有佞臣。

最後的理智在心中掙扎,夜颯握着朝顏的手腕的手終於頹敗地緩緩鬆開。

他貼着她的鬢髮,試圖喚醒她,一字字卻說得極沉極低:“你不是一直想跟他生同寢、死同穴嗎?你聽着,若你肯醒來,朕就放手,朕成全你,放你們走。可若你再這麼睡下去,朕就隨時都能取他性命!朕若要他死,比捏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你知道的,朕說得出,也絕對做得到!”

聽了他這一句,朝顏的身體猛地顫抖一下,眉心痛苦地蹙緊,過了好一陣子,卻又慢慢地舒展開來,他再仔細一瞧,她已經安靜地睡了過去。

十數位御醫在柏樑殿內整整守了三天三夜,才讓朝顏從鬼門關撿回一命。

朝顏的身體調養了大半個月方纔見好。而那日過後,她再也沒有見到過夜颯,這個從前日夜黏着她不肯放手的人,彷彿一夜之間憑空消失,再未出現在她眼前。

她只聽宮女私下議論,皇帝如今又恢復了從前的紈絝姿態,和着一干武將近臣日日流連上林苑狩獵作樂,對皇后的寵愛更甚從前,伉儷情深。

這時,朝野有言官諫言:廢帝及其宮妃理應循舊例遷出後宮內闈。

十月,夜羲從長久的昏睡中清醒,朝顏親筆上呈皇帝:衡山王病情見好,妾願自請隨廢帝遷去上陽側宮。

夜颯御筆硃批僅有一字:準。

黃昏時分,一乘孤零零的馬車自內宮北門轆轆行出,碧色的車身漸漸被暮色一點點吞沒,最後只成極小的黑點。

夜颯站於高臺之上,目光凝望向遠處。遠方已經什麼都再看不到,從此山高水遠,當真是再見不到了。他閉上眼,那些魂牽夢縈便又襲上心來,如現下這冬日凜冽割人的酷寒,冷得讓他快要招架不住。

茉嵐慢行上前,盈盈巧巧地請了個安,伸手爲他披上斗篷,微笑着問:“這高處風大,皇上立在這兒看什麼呢?”

他回過身來,將她的手一把抓住,恍然無助地問:“怎麼辦?她真的走了,怎麼辦……”

她從未見過他這般失神的模樣,便伸臂緩緩攀上他的肩:“高處不勝寒,自古帝皇誠如是。因爲皇上您不能悖逆世俗給她堂堂正正的名分、地位,甚至讓她再不受世人非議。放她走,就當是成全了她,也成全了皇上自己。”

夜颯本皺着眉,聽了卻忽然鉤脣輕笑:“是啊,高處不勝寒……高處不勝寒……我是在高處……哈哈—”

流光容易把人拋,轉眼,又是一年寒暑。

上陽宮裡一年多的時光,沒有腐朽糜爛的宮廷紛爭,沒有權謀利益的鉤心鬥角,更沒有見不得人的罪惡糾纏,有的只是平靜安閒得如親人一樣的相守。

夜羲的病正在一點點痊癒,慕思筠的逝去,成了他心上一道永久的疤痕,即使現在揭開,仍然會痛。朝顏原本淡漠的面頰上也漸漸有了鮮活的色彩,她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在上陽宮這一隅天地裡猶如新生,彷彿已將過往的一切徹底忘卻,愛的,恨的,統統忘了。

下雪了,一夜北風急。破敗的庭院裡積雪皚皚,草木銀裝素裹,如玉砌銀雕。

上陽宮清苦的時光裡,日日行動不得自由,被一方宮牆圈在這小小的天地裡,苦中作樂也是一件極美好的事。朝顏披着半舊的猩紅暗紋氅衣,踩着積雪行至樹下,踮了腳折了枝怒放的白梅。轉身望向亭子裡的爐火旁捧着一卷書安靜看着的夜羲道:“這枝好不好看?”

夜羲擡起頭,臉色還帶着少許清瘦蒼白,微笑地頷首:“好看。”

朝顏折回身,命串珠將梅枝放去瓶子裡插好。夜羲看着她臉色好了很多,伸手探她指尖冰涼,溫聲叮囑:“冰天雪地的小心凍着,你手這樣涼,快添件衣裳。”

朝顏揚眉微笑,索性將手覆在他膝頭:“那你替我暖手吧!”

他見她臉上露出少見的小女兒情態,也配合地伸指刮她鼻尖:“滑頭!”

串珠笑吟吟地捧了斗篷來爲朝顏披上,朝顏自上前圍着爐火挨在夜羲身邊坐了,又關切問道:“今日感覺如何?”

“除了腿上仍舊麻痹,其他都很好。”夜羲取了帕子爲她細細擦手。

朝顏蹙起眉:“這裡地勢陰溼,這麼久都不見好,肯定是夜裡受了涼。”

他和聲道:“病去如抽絲,急不得。心境寬和,它自然就會好了。”

朝顏道:“反正我要你健健康康的,不要再有那麼多病痛。”

“我會好起來的。”他輕輕握住她的手,“人生浮浮沉沉二十多年,大起大落我都已嚐盡,高處時未算高,低處也未能算低,現下的病痛又能算得什麼呢?其實那些日子,我雖然看不到,不能動,但你對我說的話,我都能聽見。如今萬幸能夠醒來,心中既是欣慰,又是慚愧。是我沒有保護好你,還好以後的日子,不會再是你獨自承受。把從前的事都忘了好不好?咱們誰都不要再提。以後若痛,我們可以一起痛;要挨,可以一起挨。”

朝顏眼眶裡熱淚涌動,只是咬着脣看他,心中百般滋味。這是長久以來,他第一次這樣對她說話,他曾給予她的歡喜與痛楚,仍然歷歷如昨。這些話,若能早些說出口,她定然會喜極而泣,可如今,她早已回不去從前了。

“滾!”繁麗深幽的椒房殿裡,只剩朝歌暴怒的聲音,跪了一地的侍妝宮女,無人敢接一句話。

朝歌披散着頭髮,一臉病容,揮手就將妝臺上的脂粉首飾掀落在地。姜氏從身後走來,彎身拾起地上的犀角梳子,勸慰她道:“你是堂堂中宮皇后,跟這些奴才生什麼氣,來,娘爲你梳頭。”

朝歌恨聲道:“我就是吞不下這口氣,祖宗規矩,朔望日帝后同寢,他如今是越發不把我放在眼裡了。拿我當什麼了?想起來的時候,哄兩聲,沒了興致就一腳踢開老遠!”

姜氏勸她:“娘沒讀過多少書,能教你的都一一提點了,皇上再有什麼不是,也是你的夫婿,女人這一輩子,丈夫就是天。再說哪個皇上不是三宮六院,你也要顧着些自己的性子,再不要跟他橫着來,該服軟的時候,就要柔順些。”

“你是不知道我心裡的苦,他寧肯寵幸一個宮女出身的蓮美人,也不肯多和我說句話,椒房殿這張牀他已經兩個月沒碰過了,讓我的臉往哪裡擱!從小到大,我哪裡受過這樣的氣,我受不了!”朝歌說到痛處,委屈得落淚。

姜氏看着恨得咬牙切齒的女兒,曉得她不懂圓滑取巧,從小對誰都不肯服軟的性子。“所以,你更得好好謀算謀算。”揮退了殿外的侍從,她這才低聲道,“上回的事情被你父親知道了,他嘴上雖沒說什麼,心裡必定是有些不高興的。可這一回老天也幫我們,有人上疏武尉將軍謀逆,正好趁此機會除掉那小妖孽,照樣不用我們親自出手。上陽宮的幾個奴才你舅舅已經命人暗中打點好了,只需他們一口咬定廢帝不安分,謀逆乃株連之罪,縱使皇上到時候有心護着她,也得顧忌着滿朝文武、國法律例悠悠之口不是?”

陰狠的語氣,激得朝歌渾身一顫,她望着母親的臉,遲疑道:“可……這是誣陷啊!”

姜氏冷笑:“怕什麼,天大的事,你還是皇后,誰想動你,還得看你父親點不點頭。”

“可是……”朝歌仍然遲疑着,她想起一年前那個夜裡,夜颯拔劍指着自己的時候,眼中的駭人殺機。

姜氏嘆了一口氣:“這也是萬不得已的法子。你進宮都快兩年了,不早日生下太子,他日皇上就有廢后的藉口,楚家不缺女兒,若當真白白便宜了其他人,你想想你以後的日子!”

“我……”朝歌還欲辯駁,卻在看到母親的眼神時,終於噤聲。

姜氏拉着她的手,不忘再叮嚀一句:“記着,以後不要再跟皇上治氣,萬事順着他,咬咬牙忍過這陣子,等生了太子,你纔是真正的揚眉吐氣了。”

朝歌臉上帶着些許茫然,萬般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秋天來了,迴廊邊一樹丹桂開得正好,馥郁香氣氤氳周遭,纏綿醉人。朝顏路過長廊,無意中聽見近處某處樹蔭下傳來了宮人低低的議論聲。說的無非是皇后性子跋扈,仗着父親位高權重,屢次公然頂撞聖顏,以致如今帝后不合的宮闈傳言。

來上陽宮的半年時光,所有人都顧忌着朝顏和夜颯之間的隱晦秘聞,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過夜颯,她也從不讓自己去想,幾乎連她都認爲自己已經遺忘了。

那個名字從心頭浮起,漸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那雙晶亮的漆黑眼瞳彷彿正在記憶某處執拗地看着她。

夜颯,夜颯,有多久不曾想過這個名字了呢?過往絢爛地肆意燃燒,統統都隨着時光的蔓延沁入身體的每一處,牢牢刻下這一世也擦不盡的痕跡。空寂的庭院裡,滿庭秋色陪襯着朝顏忽而恍惚的笑,只在一瞬間,就又無知無覺,隨着安靜沉寂的心緒飄飛而去。

伸手抱緊了懷裡蜷曲的團絨,摸摸它胖胖的腦袋,朝顏嘴角露出釋然的笑。團絨是她在園子裡撿回的一隻貓,當初瞧見它的時候還那樣弱小,如今大半年下來已經長得極好了。烏溜溜的眼睛晶亮得很,身體是胖胖的一團,毛髮卻根根抖立,慵懶而乖順。又似乎跟她極有緣分,見着她就往她懷裡輕蹭。團絨機警而聰明,彷彿能夠通曉主人的心事。朝顏高興時,它便乖巧地在朝顏懷裡頑皮地打滾,親暱地蹭着她的臉;朝顏沉默時,它也慵懶地伏在她足邊,靜靜地陪着主人。

朝顏喜歡這個十足的良伴,和她很像,能在苦悶的生活中尋覓出小小的樂趣。朝顏低頭進了院子,就見串珠和芳辰都在,看她的神色也都是一臉喜慶的笑。夜羲坐在石桌前,微笑着向她招手:“有樣東西知道你喜歡,專等你來了瞧。”

串珠奉來一隻金絲籠子,裡頭裝着一隻綠毛鸚鵡,翅膀撲騰不停。夜羲接了來,笑着遞給朝顏。鸚鵡伶俐得很,在籠子裡上躥下跳。夜羲掰了桌上的一塊壽糕逗它,鸚鵡張嘴就吞下,烏溜溜的一雙小眼睛轉個不停,在架子上又蹦又跳地喊:“朝顏生辰快樂!”

她呀了一聲,心裡又驚又喜:“這是哪裡來的?”

串珠嘴快,脫口就道:“是這裡的一個太監養的,王爺瞧它聰明,料着娘娘會喜歡,就用隨身的玉佩換了來!”

夜羲的玉佩,是他行冠禮時先帝賜給他的禮物,從小到大他一直隨身帶着。如今上陽宮裡生活清苦,日日行動不得自由,連她都忘了自己的生辰,他卻記得,還用玉佩換來一隻鸚鵡,爲自己慶生。

朝顏不由得心酸,此時心中百般滋味。那鸚鵡抻着脖子,盯着桌上盤子裡的壽糕,撲騰着翅膀張嘴口舌不清地喊:“朝顏生辰快樂!朝顏生辰快樂!”

夜羲問:“喜歡嗎?”朝顏回過頭,竭力笑了一笑:“喜歡,我很喜歡。”

那鸚鵡先前還靈動得很,慢慢地卻有些打不起精神,耷拉着腦袋再不喊了。串珠拈了幾塊壽糕繼續逗它,哄它繼續說着吉祥話,鸚鵡卻猛地怪叫了兩聲,身體一陣痙攣,渾身毛髮豎起,翅膀撲棱棱地一陣亂扇,五色的羽毛飛得到處都是。

串珠被嚇得不輕,連連後退幾步,鸚鵡在架子上一陣上下使勁兒飛躥,腳上拴的鐵鏈子吊着它的身體一陣亂晃,折騰一陣子後,終於慢慢安靜下來。

串珠這纔敢跑過去,翻過鸚鵡耷拉的腦袋,驚魂未定地道:“王爺,娘娘,它死了。”

夜羲的眼神停留在那一盤沒有動過的壽糕上,忽然沉聲道:“把壽糕撤了。”

朝顏心下一沉:“怎麼了?”

夜羲不想在她生辰時擾了她的興致,更怕她擔心,只溫和地笑道:“沒什麼,別想太多。”

朝顏也勉強笑了笑,心裡卻已經明白了七八分,若沒有方纔那隻鸚鵡,現在興許倒地而亡的人,就該是自己。她想起一年前楊太后賜她的那盞毒酒,火燒火燎的酒液割破喉嚨,順着喉頭一路燒下去,燒得五臟六腑皆是灼燙的痛楚。

二月裡,武尉將軍幾人被定謀逆之罪,舉家凡滿十四歲的男丁皆斬首,女眷流徙三千里。隨後,廷尉司提審了將軍府數位門客,嚴刑拷打之下,幾人一口咬定衡山王對被廢不滿,終日吟詞書畫泄恨,暗中卻與武尉將軍幾人有書信往來。

隨後的事態一發不可收拾,矛頭直指夜羲。這件事情變得越來越複雜,朝堂、後宮的各股勢力都參與到了其中。宮中的皇后、楚仲宣一黨、擁護夜颯的朝臣,甚至是朝中所謂的保持中立的一干貴族門閥,都想從這場權力紛爭中取得自己的利益。

朝堂上還有一批從前董氏外戚的餘黨,夜颯正苦於無由頭徹底剷除他們,這一誣告正中他下懷,當即下旨嚴懲。月末時,廷尉司開始在京中四處搜捕亂黨,大臣們紛紛閉門拒客,生怕被牽連其中,京中一時人心惶惶。

宣政殿內。

廷尉令躬身將供詞呈上,稟道:“此乃微臣整理所得的上陽宮宮人供詞,請皇上御覽。”四德上前接了去,遞上龍案,夜颯拿起略掃了幾眼,沉吟不語。

恢弘莊嚴的宣政殿內闃然無聲,僅剩皇帝的指節漫不經心地叩着御案的沉悶聲,靜得可怕。廷尉令窺不清珠冕后皇帝的神色,試探着問:“衡山王乃廢帝,微臣不敢擅自做主,還請皇上聖斷。”

“若按律例,當如何處置?”夜颯執了御筆,寥寥幾筆劃過,頭也不擡地問。

廷尉令只好又道:“大周律例,謀逆當車裂腰斬,若犯者爲皇親,則可酌情給個體面的死法,男賜鴆酒或匕首,女眷賜白綾。”

夜颯這才擡起臉,執筆的手隨之握緊,筆尖飽蘸豔紅硃砂,只要這一筆下去,從此以後,就可將她心心念唸的男人正大光明地剷除,此爲一得。更爲緊要的是,半年前,監察司長吏許由獲罪被貶,他改設御史臺一司,任命自己的人任御史臺長吏。御史臺主掌監察、彈劾及建議,御史可以直接對皇帝上疏諫言,原本由楚仲宣控制的監察司就此等同虛設。

御史臺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同時擁有監視百官和地方藩王的權力,間接把百官和各地藩王們都抓在了自己手裡。一年的籌謀,他已經有了足以與楚仲宣相抗衡的勢力。

這次嚴查武尉將軍謀反一案,明面上是肅清亂黨,實則不過是他同楚仲宣君臣翁婿之間的頭一回較量。在這件事情上他必須藉此名目剷除一批對自己爲政殺戮過重不滿的大臣。不僅能剪除政敵,更能極大制衡楚仲宣在朝堂上的勢力擴張。這場角逐,不管他親自出手與否,他都是當之無愧的贏家。

夜颯的目光在摺子上凝了一會兒,信手撂了手中的御筆,故作姿態地道:“國法爲大,既有律法在,就務必徹查,該怎麼辦,便怎麼辦吧!”

廷尉令聽得心頭敞亮,忙躬身應了是。夜颯不耐地打發走他,這才往殿下羣臣中掃了眼,懶懶道了一聲:“其他人告退,司位少卿留下。”

其他人紛紛退出殿外,只剩一名武將出列,單膝跪地領命。夜颯匆匆執筆在摺子上一劃,看他道:“你即刻領羽林衛八百前去上陽宮換防,務必七日之內到達,一隻蒼蠅也不準從那裡逃出。再者,將朕的這封親筆密信交給衡山王。”夜颯擺了擺手,四德已經上前,將信封遞了下去。司位少卿恭敬接過,跪地領旨,隨即告退。

打發走了所有人,夜颯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徑直取了案上一封信箋閒閒把玩。他將信箋置於燈燭之上,冷眼看着上面朝顏的字跡被火舌一分分舔舐,直至燒盡成灰。

她在求他。這一次,她又爲了那個男人低頭求他。可他絕對再不會如從前那般縱容她下去,絕對!她早已恨他入骨,再多一條見死不救的惡名,他也並不在乎。

長久累積於心頭的陰雲此刻迅速消散,夜颯忽然變得快樂起來,脣邊露出了孩子般得逞的笑,愈來愈濃。

局勢變得越來越嚴峻,勾結藩王謀逆的矛頭直逼夜羲。到了四月,廷尉司日日來提人審訊,上陽宮外被軍士團團包圍着,京師廷尉決裁即將下發,夜羲與朝顏儼然已成重犯,每日的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監視。上陽宮裡,人人自危,所有宮人都在竊竊私語,商量着是否要儘快爲兩位主子準備後事。

黃昏時,纔剛打發走廷尉司來問話的人,朝顏推開書房的門,就看到夜羲獨自在書案前寫寫畫畫。

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極快地擡起臉,不着痕跡地將正在書寫的紙箋放進書頁裡蓋住,微笑地問:“廷尉司的人走了?”

朝顏走上前,故作輕鬆地道:“沒事,不過例行公事問問話罷了。”

夜羲配合地微笑點頭,忽地又想起了什麼一般:“下午看到院子裡我們從前種的牽牛花開了,紫的、白的、粉的都有,很漂亮。你看到了嗎?”

朝顏一怔,笑了笑道:“倒是沒有在意。”

“不急,它每天都會開的,明天天亮了咱們再去看。”夜羲一臉平和沉靜,伸手拂開她耳邊的亂髮。

莫名的傷感襲上心頭,朝顏想起剛纔廷尉司的人臨走時她隱約聽到的談話,處置她與夜羲的赦令不日就會下發。周朝律例,謀逆者死,男賜匕首,女賜白綾。幾日之後,他與她都將各自以不同的方式獲罪死去。

“在想什麼呢?”夜羲的話驚斷了她的思緒,朝顏回過神,輕輕吸了吸鼻子:“我還能想什麼呀!”她擡起臉,望向外面雨後的夜空,“你看,又是十五了,今晚的月亮真圓。”

夜羲也擡頭望去,慢慢道:“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兩人都極有默契地安靜坐了一會兒,大禍將至,彼此都明白對方的心事,卻誰都不再輕易開口提及。終於還是朝顏先倦了,她擡頭看他,突然伸手死死攥緊了他的衣袖,連掩飾的力氣也沒有,眼淚順着臉頰忽然就滑落下來。

夜羲將她眼角的淚水拭去,無奈地笑嘆:“好好兒的,怎麼又哭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就是忽然想哭,”朝顏忙擦了眼角的淚光,強笑道,“記得從前你答應過我什麼嗎?你說,今後的日子不會再是我獨自承受,若痛,我們可以一起痛;要挨,可以一起挨。哪怕是死。”

夜羲搖頭道:“別說這種話,和我一起死不值得。”

朝顏主動擁住他,將臉貼緊他的胸口:“沒有值得與不值得,只有願意不願意。我只剩下你這一個親人,若你也走了,我就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與值得愛的人,相濡以沫;與不值得愛的人,只能相忘於江湖。朝顏,你我還是相忘於江湖吧。因爲—”夜羲注視着她,彷彿要將她的樣子刻進心裡。朝顏便也看着他,意外地發現他的眼裡此刻有一種奇怪的光芒,一點一點從那最深處蔓延而出。他卻將朝顏從懷裡推開,搖頭道:“因爲,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也不值得你愛。”

她的神色忽然迷茫起來,怔怔地望着他:“真的是從來都沒有過嗎?”

“沒有。”他依然搖頭,“我從來……從來沒有愛過你。”

她僵硬地扯出一絲笑:“我明白了。”

“朝顏……經過這麼多事,你……你心裡怨我嗎?”

“我怎麼會怨你呢?”

“不,我寧願你怨我,至少我心裡會好受些。”夜羲的聲音越來越低,末了化成一聲嘆息,“你爲我做的一切,我無以爲報。這輩子我不欠任何人,卻唯獨欠了你,上半生我已經負了你,下半生我希望你好好兒地活着。下輩子吧!下輩子若還有機會,我們就好好兒在一起。”

朝顏聽了只是沉默,額前的頭髮遮住了她的眼,纖削的肩頭如同盛滿了悲傷,在微微顫動着。他的聲音越發溫柔:“看你,還是這副孩子氣模樣。若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可怎麼辦纔好?”

朝顏擡起頭,透過眼底的霧氣看着他:“我不知道。”

夜羲便笑着道:“那我告訴你,若我不在了,就千萬不要再想起我,不要再爲我流一滴眼淚,完完全全忘記我這個人,好好兒過下半輩子,好好兒活着,不管將來的路怎麼難走,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大禍將至,朝顏早已泣不成聲,聽到這裡,終於禁不住撲進他懷中失聲痛哭。

十年,她用十年的時間去渴盼他的愛,用盡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去等,終於等到值得她等的時候,卻已將曲終人散。即使她是那樣貪戀他給的寬容呵護,貪戀他懷抱裡的溫暖。

在最好的年華,遇見了最對的人,卻沒有最圓滿的結局。

晨起,下了一夜的雨終於停歇。

庭院裡的花草被雨水洗去灰塵,在晨曦中展露着鮮翠欲滴的枝條葉蔓。廷尉司的人又來問話,這一次,陣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朝顏梳好了頭髮,換上了自己平日最喜歡的衣裳,平靜地面對即將到來的結局。

穿過庭院,她輕叩夜羲的房門,卻很久不曾有迴應,心口彷彿壓着一塊大石,忽然生出一絲不祥的感覺。朝顏用力推開那道木門,就看到了她這輩子也不會忘記的場景。

整個房間安寂一片,帳帷深處,夜羲安靜地躺在牀榻上,鬢髮衣冠齊整,嘴角溢出的駭人黑血浸染在青衫前襟,染了大片殷紅。赤色的紅,摻雜着詭異的黑,豔得近乎妖嬈。

他嘴角帶着安詳而釋懷的微笑,枕邊放着一隻陳舊的號角。朝顏認得,那是先帝親征突厥從突厥大將手中繳獲的戰利品,也是他從前病中時最喜歡擺弄的東西。那年突厥大捷時,他赤着腳跳下病榻,拿着那隻號角興致勃勃地縱身揮舞,高興得如一個孩子的場景,彷彿就在昨天。

口嘔黑血,那是最毒最毒的鴆酒方會有的效用。周朝律例,謀逆者死,若犯者自請服罪,家眷可免一死,他選擇以這樣的方式保護了她不受牽連。

朝顏終於明白了一切—她已經永遠失去夜羲了。

多年來的精神支柱彷彿在一瞬間轟然倒塌,當這一切真的來臨時,沒有從前預料中的歇斯底里的痛哭,沒有撕心裂肺的哀號。她走上前,安靜地把夜羲已經冰冷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將自己的臉緊貼他冰涼的掌心,如攥緊最後一線曙光,明知已經失去,卻仍想拼命抓住。

門口陌生的官員、將領、士兵,全都沉默地看着房裡的一幕。從前溫文儒雅的廢帝口嘔黑血,身體僵冷,早已在昨夜一夜的風雨中悄然逝去,帶着終生被壓制的淒涼與無奈。

就在這一刻,朝顏終於明白了夜羲的苦心。他的絕情,爲的只是讓她能夠徹徹底底忘記他。就如他所說的,千萬不要再想起他,不要再爲他流一滴眼淚,完完全全忘記他這個人,好好兒過下半輩子。

可是,她又怎麼可能做得到?曾經她以爲已經真正擁有了愛情,看着愛情在最美麗溫柔的歲月裡轟轟烈烈地絢爛綻放,卻也只在瞬間,又悄無聲息地枯萎下去。

大悲無言,幸福終歸只是短暫的一剎那,痛苦卻無盡漫長。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朝顏抱緊夜羲冰冷的身體,分明在落淚,卻終於微笑:“你終於解脫了,真好。可我呢?早知是這樣,今生就不來見了……我不是後悔,我只是難過。塵世多舛,再多的磨難,也不過同生共死罷了,從來寧可生離,不忍死別……不忍死別……”

這輩子,冥冥之中註定般,該遇上的,始終還是遇上了,不管以後如何,不管將來怎樣。她想起了年少的時候,自己坐在上京街頭的橋邊,一臉的狼狽淚痕,怔怔地望着那個眼神溫暖、笑容乾淨的男子,他有着好聽的嗓音,俯身微笑問她:“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人生若只如初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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